第五章

第五章

聽到弓子忽然離開,陳朱夏愣了好一會兒。她替弓子悲哀,但很快她就斥開自己這種廉價的同情,這個弓子走了,很快會有另一個弓子;她的同情會不夠用,變得更稀更廉價。

但她無法不揣測弓子的心情,甚至,活得像幽靈似的尚子的。她們心裏究竟有什麼想法?對蓮井深,她們可有怨恨?

這世上有許多故事,都是負心的那種,負心的男人,及愚蠢不覺悟到死還傻傻相信拋棄她的男人的女人的故事。陳腔濫調透了。弓子的,尚子的──甚至夏子的,是屬於哪一種?

愛情所有的悲劇在於,這世間上沒有一個對感情專一不變的男人。女人渴望天長地久,男人卻無時不希望開發新的艷遇。女人冀望的是,執子之手與之偕老,一顆心只有你我,一輩子白頭到老;男人要的卻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你一輩子只能有他一個男人,他卻可以是無數女人的「唯一的男人」。

弓子和尚子都是這種悲劇里的失敗角色,而且,還會有更多的弓子和尚子。故事不會斷絕,這些失敗的女人就會飛蛾撲火般前仆後繼,綿綿不絕。

為什麼呢?像蓮井深那樣的男人有什麼值得依戀?

她猛怔一下。愕愣住。

像蓮井深那樣的男人──男人?!她心裏是那樣認為看待他的嗎?

這想法令她不寒而慄。再想起在道場里他的吻……不!那不是吻!她彎身用力抱住胃部,極力將那想法排出腦外。

午飯她原封不動退下去,碰上早紀刺探的目光,她狠狠給她一個白眼。直覺的,她清楚早紀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早紀,厭惡她那雙老鼠眼睛似藏着的譏刺鄙夷的表情。

早紀或許覺得她不識相,覺得她不配當蓮井家的小姐,覺得……她不知道!反正她只知道早紀對她沒好感。無妨,這樣最好,這樣的話,如果到時她找到機會逃走,不管連不連累到早紀,她都不會內疚。

下午她恢復精神,趁著到主屋活動時,暗暗將各處的位置、陳設記得更牢,留心瞥了收著車鑰匙的柜子,到出口的距離及位置,這樣,在黑暗中,即使不藉燈光也能準確的摸辨出方向。

蓮井深似乎在計劃着什麼,她有這種感覺。也許,在忙着與武田家討論怎麼將她賣掉吧。不管是什麼,這讓她不必見到他,她覺得鬆了一口氣。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依照布子告訴她的,她剩下不到三個禮拜的時間。但急不得,她必須沉住氣。

接下來幾天,她照常懶散的過日子,躺着看電視,吃點心,讀些輕鬆不用大腦的雜誌周刊。光從外表看,幾乎是馴化了。

這樣又過了一個禮拜。

蓮井深與武田議定的,兩家簽訂縣東部開發合作案,及與陳朱夏婚期日子的兩個星期前,武田裕一郎派人送了請帖到蓮井家,邀請的是陳朱夏。

帖子被交到蓮井深手上。他連看都不看,甩丟在桌子上,說:「回絕掉。」

書房裏只有他,及潮崎總管父子。潮崎健老總管開口說:

「武田先生就要與朱夏小姐成親,武田先生希望在婚禮前與朱夏小姐會面,這要求是很合理的,我們沒有理由拒絕。」

「沒有理由就找一個理由。」

「少爺,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費事?老總管不明白。陳朱夏吵鬧換掉布子,又闖到道場去,及松岡被砍掉一隻手那些事都有人向他報告了。陳朱夏只是個工具,蓮井深不應該會放在心上干擾他才對。但蓮井深卻事事躬身,現在更要回絕掉武田的邀請。

他嗅到一些不尋常的氣味。有什麼發展是他錯漏掉的?

他轉向自己的兒子。但潮崎健表情平板,甚至不看他。

「現在還不是時候。」沒忽略掉老總管眼神里的疑惑,蓮井深卻不解釋,含糊的回答。

「少爺,離武田先生與朱夏小姐的婚禮只有兩個星期,於情於理,我們有必要答應武田先生的請求。」

「我說還不是時候。」蓮井深抬起眼,直接明白對進潮崎老總管的眼睛裏。

那雙銳利的鷹眼寫着強悍、蠻橫、陰狠及獨斷。是命令,不給商量的餘地。甚至還含有一種妄為,但與任性絕然不同。任性是耍脾氣,但他眼裏的是獨裁的深沉。

潮崎老總管愣了一下。他記得蓮井充被發現因藥物過量在某處小旅館房間內死亡時,蓮井深就是這樣的眼神。

他早知道蓮井家小少爺不是簡單的人物,所以讓自己的兒子跟着他,而不是當時最受蓮井老爺看重的蓮井久。蓮井深對他算是尊重,但那也是有界限的;他十分明白,所以自動的不去越過那條界限。

「那麼,少爺打算怎麼做?」他垂下眼。

蓮井深微瞥眼,掃向潮崎健。

潮崎健開口說:「爸,朱夏小姐近日受到風寒,需要多休息,這時候不宜出外,若是再見風着涼了就不好了。武田先生應該會見諒的。」

潮崎老總管抬頭深深看兒子一眼。蓮井深與潮崎健也雙雙望着他。老總管沉默一會兒,慢慢才說:

「少爺,恕潮崎冒犯,但有什麼是我該知道而不知道的嗎?」

「武叔,健就像我的兄弟,你就像我的父親一樣,我也只信任你們。有些事,不必我說,你自然會知道。」蓮井深沒回答,話里卻自有含意。

潮崎老總管點個頭,沒多說什麼。

等他出了書房,蓮井深眼色深沉起來。說:「健,那件事佈置得怎麼樣了?」

沒頭沒腦的,但潮崎健立刻會意。

「我已經派人盯住武田信次。」武田信次是武田裕一郎第二個兒子,正室所生的。「武田信次經常到一家叫『葵』的酒廊,捧一名叫娜娜的女孩。除了娜娜,武田信次另外置了一間公寓,供養另一名情婦。那女孩原是武田家名下某家公司的接待小姐。」

「很好。」蓮井深勾勾嘴角。「拍了照片嗎?」

潮崎點頭。

「武田信次多半在什麼時候到『葵』?」

「他一星期會到『葵』兩三次,多半在十點以後,通常在十二點以前就會離開。日期不固定,不過,星期二、五,他多半會到小公館,所以武田信次多半會選在三、四兩天到『葵』。」

「禮拜三、四是嗎……」蓮井深濃眉稍攏,似斟酌思量。片刻抬頭說:「那就下個禮拜三動手。」

正好是婚禮的前四天。

「我馬上去安排人手。」

「健,」潮崎健臨出去時蓮井深叫住他。「你去過櫻院了?」

「去過了。」潮崎健面不改色。

「是嗎?你跟着我都幾年了?健。二十年有了吧?比兄弟還像兄弟。」凌銳的目光直射潮崎健。「所以,健,如果你心裏想什麼,儘管可以對我開口。儘管開口,不必客氣。」

語句晦澀,但意思相當明白。

潮崎健正面面對他,緩慢但卻堅定的搖頭。「沒有。我沒有在想什麼。」

蓮井深的意思是只要他開口,任何要求他都會答應,給他他想要的。他明白那意思。非常的明白。但櫻院那幀柔轉輕影並不是他想要的。

出了書房,他發現他父親在走廊上等著。

沉默走近。他並不意外。

潮崎老總管說:「你應該知道我想說什麼,健。」

蓮井深沒有直接對他說,但所謂的「自然會知道」,間接的表示並不將他排除在外。自然,蓮井深也明白他會從什麼管道得知,其實是默許了。

潮崎健點個頭。「少爺準備取消與武田家的結盟。」

老總管不訝異,連眉頭都沒皺,只是說:「是這樣嗎?少爺打算怎麼做?」

「從武田信次身上下手。」

「那會是個好借口。」老總管立即明白。「什麼時候要動手?」

「下個星期三。」

「都安排好了?」

「嗯。」

老總管沉默一會兒,心裏琢磨什麼似,抿抿嘴,才說:「少爺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

這一回,潮崎健頓了頓,半晌才說:「朱夏小姐。」

老總管先是皺眉,像是不懂什麼意思,疑惑地看着兒子潮崎健。慢慢的,對着潮崎健冷靜平常的眼神,忽然被什麼刺動一下,霎時明了了。

「少爺真是那麼打算?」他卻不驚也不慌,更沒錯愣住也不氣急敗壞,反而平寂無波的可怕。

潮崎健點頭。

老總管更冷靜了,只是點頭。「是嗎?我知道了。少爺一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從不會阻撓,也不反對。只要少爺認為可以的就可以。」再驚世駭俗,荒謬離經叛道的事也不例外。

「但是少爺為什麼會突然……他並不喜歡夏子。」

「她不是夏子。」

「但她是夏子的女兒。」

「對少爺來說,她只是蓮井朱夏。」

老總管又點點頭。「既然少爺想要她,我也沒話說。一切就遵照少爺的命令和指示去做。」平常的就像在討論一件日常生活情事。「還有一件事,」跟着又說:「你去了櫻院嗎?」

「去了。」

潮崎老總管露出不怎麼贊同的表情。

「你要處理的事情不少,沒事少往櫻院跑。」

「我明白。」

「明白你還去!」

「我去櫻院只是因為義務。」也許還有一點同情。

「少爺怎麼說?」

「少爺問我想什麼,儘管不必客氣。」

「你別糊塗──」

「我明白。」潮崎健打斷父親的話。「我拒絕了。我說過我只是盡我的職責而已。」說完掉頭走開兩步,回頭說:「可以的話,爸,您還是勸她走吧。少爺並不是不放手。」

潮崎家是蓮井家的家臣,他是蓮井深的人,服從的是蓮井深。所以,他所做的一切,也以蓮井深的要求及利益為依歸的。蓮井深要什麼,他就替他達到什麼。

不管對錯,不管正義與道德。

當天從早上就開始下雨,不大,但下得陰森,雲層烏灰,四處彷似掩上一層烏影,光色昏暗,白天也像是黃昏,十分的詭異。

主屋裏,蓮井深舒適的坐在鋪了薄毯的椅子,坐得隨便,感覺隨和親切。早紀垂手恭敬的站在椅子前,垂眼望着地上,報告說:

「朱夏小姐很安靜,每天的坐息大致固定。早上她多半在看書;用完午飯休息一會兒,便上健身房運動;運動完衝過澡,就看電視打發時間。朱夏小姐沒有午睡的習慣,不過,有時電視看多看累了,她便就地躺着休息,然後,一直到晚餐時間。晚上朱夏小姐多半也是看看電視打發時間。朱夏小姐很早便就寢,通常大約在九點半左右;早上則大約六點左右便起床。」仔細的將陳朱夏一天的生活概況背書般報告出來。

「聽起來好像有點懶散,是不是?」蓮井深勾勾嘴角,口氣和緩,模樣就似一個溫柔儒雅的紳仕。

早紀稍微抬眼,對上他柔和的表情,紅紅臉,低頭說:

「蓮井先生,嗯,我……我覺得,是不是該請個老師指導朱夏小姐的儀態?對不起,我太放肆,但朱夏小姐的舉止太……太鬆散了,有教養的小姐不該那麼隨……鬆散。」

「你說得很對,我也是這麼覺得。但你想,她會乖乖聽話嗎?」

「先生是為她好,朱夏小姐應該虛心接受的。」

蓮井深微笑起來,一點都沒有平素的冷森,倒顯得多親切關懷似。

「朱夏才回來不久,我不想逼她逼得太緊。不過,你的想法很對,我會讓人安排。」他頓一下,說:「你家裏情況還好吧?」

「托先生的福,一切都很好。早紀非常感謝先生的幫助。如果不是先生,我們一家早就完了。」早紀激動哽咽起來。

蓮井深起身過去拍拍她,安慰說:「我只是盡我一點力量,你不必放在心上,早紀。」

「那怎麼行!先生是我們一家的大恩人,這份恩情,早紀就是死也要報答先生的。」

「你已經為我做了很多事,這一陣子辛苦你了。你許久沒有回去看你爸媽了吧?今天你就回去,和家人聚聚。」

「那怎麼行!」早紀忙不迭搖頭。

「當然可以。我會另外找人,你不必擔心。」

「可是……」

「就這樣決定。你趕快去收拾吧,你爸媽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

那是一個寬大關懷的笑容,早紀感動的說不出話。

「去吧!」蓮井深對她點個頭。

打發走早紀,他的親切溫和就卸下,眼睛眯起來。天色晦暗,映到他的眼睛裏,他的瞳眸也呈現同樣的陰濕晦暗。

預定今晚行動,潮崎健在等着他。但在行動之前,他想看看她。她已經是蓮井朱夏;已經是屬於他的。

他讓所有人都下去,單獨到她房間。雨仍下不停,毛毛細細,天色仍恍如夜似的晦森。

她慵懶的躺在榻榻米上,側身躺着,一手支頭,身上蓋着薄被,一邊吃着點心,一邊看電視。被子並沒有包得嚴密,露出沒有着襪子的赤裸腳丫,還有一截小腿肚。聽見聲音,她也不抬頭,自顧望着電視。

他走過去,啪地關掉電視,高大的身影像座山似聳逼在她身前。

她只是斜揚起目光,保持原來的姿勢,動也沒動一下。那眸光,甚至有點兒挑釁。

「早紀說得沒錯,是該找個人好好指導你的儀態。」他俯視她。她這模樣身姿太懶散。慵懶而勾引。

「你來幹什麼?」沒掩飾她的惱怒。

「來看你。」她光滑赤裸的腳露在薄被外。雖是夏天,但山區陰冷,又值下雨,空氣多少涼寒;她的腳露在被子外,必定是冰涼的。

「看我死了沒有是不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她的腳縮藏一下,像是突然塢到冰冷的空氣。

「沒錯。」他竟然笑了。單膝跪下去,伸手包住她赤裸的腳。果然是冷的。「這樣不涼嗎?着涼就不好了。」

她震一下,反射的收腳,卻被他包在手裏,動彈不得。冰涼的腳心,一陣陣傳來他手掌溫暖的熱度。

「放開!」她撐坐起來,脹紅臉,是怒,是意外。

「我溫暖你不好?」

「我不需要!」他怎麼可以說這樣的話!太荒謬了!「你強迫我嫁給武田,我已經認了。你又想做什麼?」

認了?她就這樣認了?他眼睛眯起來,這不像她。

「你真的認了?」抓住他目光擄去他注意的可不是這樣「認了」的她。

「不然你要我怎麼樣?」她大聲反抗,用力一踢,企圖踢開他的手。

「不必叫那麼大聲,沒有人會過來的。我讓早紀回去,其他人沒我命令也不會走近這裏。」仍沒將他踢開。

她心一動。那個陰魂不散的早紀不在了?!

「你到底想幹什麼?」還有四天。儘管臉上平靜,但她心裏一直着急不已,暴風雨似波浪洶湧不停。但今天……一直如影隨形的早紀竟然不在,還是蓮井深自己把她遣開。她稍安下來。會是上天聽到她的祈禱?

「我說過,我只是來看你。」

「你現在看到了。」他的聲音里有一種奇異的東西,教她迷惘。直覺告訴她,那是危險的。有一種不應該。他看她的目光,既沒有先前只把她當「東西」,不值一顧的冷漠無動於衷;更沒那種理論關係上屬於親長的慈和關心。

那眼神里的火簇,燃燒着一種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危險且悖德的。像是一種興緻,還有其它一些更複雜的,她不敢去深思的。

也沒必要深思。

四天後,她就要被迫嫁給武田,或者──幸運的話,她抓到一條逃路,逃得遠遠的。

「是看到了。你看起來很好的樣子。」他又眯起眼,俯近向她。

威脅感是那麼重,呼吸變得困難,她硬瞪迴向他,冷哼說:「不行嗎?我幹麼要自我折磨哭哭啼啼的,讓有些人暗自痛快!」

他歪嘴笑起來,嘴角勾得狡猾。那是她不曾見過的表情,一時怔住。她知道他傲慢陰森冷酷,甚至卑鄙狠毒邪惡,所以她可以想到的負面的形容詞都可以用在他身上,這狡猾的笑卻讓他頰上那猙獰的傷疤轉變成一種說不出的魅惑,而且帶着邪氣。那種,壞的魅力。

理論上來說,他應該是跟她最親的了,他們流有那樣同源的血;倫理道德的教化,也教她認知她與他之間那因血緣強迫而成的關係。但認知歸認知,實際上,她根本完全沒有那樣的感覺。他對她來說,又熟悉又陌生。他原是一直以一個名字元號出現存在她的生活中,現在那符號變具體了,雖然強化了她原來的認知,可理智的認知與她的感情卻是兩回事。

他狡猾的笑容迷惑住她,男與女開天闢地以來那種原始的迷惑。隨即想到他與夏子的關係,與她的倫理道統上的關係牽扯,猛然為自己那突如的迷惑感到羞恥,暗地難堪起來,而且心驚不已,低頭躲開。

「怎麼了?」他察覺到她的不自然,意識到什麼,卻更俯近她,扳起她的臉,目光深沉,審視着。「你也感覺到了,是嗎?很好。我很高興你有那樣的感應。」

「不要碰我!」她用力扳開他的手。不願承認。「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再過幾天我就要嫁到武田家了!」

這個人瘋了。

他說「也」──難道他竟對她有不該有的想法!

啊!不能想!不可以去深思!

「我不會現在碰你,但只有我能碰你。」他又扳住她躲閃的臉,一定要她看他,與他面對,不准她逃避。手勁的強力是一種宣示,告訴她他的確切決然。

有什麼東西亂了。在他的逼視下,她困難的掙扎。

全亂了!她不懂他在說什麼。狠狠說:

「你別忘了,我很快就會成為武田家的女主人。」

他抿抿嘴。「我沒忘。」緩身站起來。昏暗的天光顯得更晦森,與陰雨的潮濕混裹出一股鬼魅似的氣氛,恍恍有種超現實的詭異感。

「等我回來。」

空間彷彿亂異,聲音虛浮似的飄蕩,好似由遠遠的地方傳來。

然後一直不斷的回蕩。

等穿着一身名牌西裝,顧盼自如的武田信次領着一行四個人進入「葵」后,隱在黑暗中黑色車子內的蓮井深面無表情的點個頭,伏在車外同樣暗處的潮崎健無聲的抬手揮了一揮,五六個高大的身影悄無聲息的出現。走到「葵」門前,幾個人忽然彼此高聲談笑起來,互相簇擁著旁若無人的走進去。

「葵」在松江是頗負盛名的一間酒廊。比起關東關西一帶的大都會,雖然松江算個鄉下的城市,但在中國地區,也算不小了。較之東京大阪等城的紙醉金迷,它的夜生活也自有它的「流麗金燦」。在「葵」上班的小姐,個個高挑年輕豐滿,都經過嚴格的篩選,娜娜更是個中的紅牌,武田信次一連三個月捧她的場,每次都點她的台。

這一晚也不例外。但娜娜溫暖柔軟的身軀剛坐上他的大腿,角落一桌几個不識相的男人便在那裏嚷嚷。

「那些人是做什麼來着?」實在壞了他的興,武田信次惹惱的皺眉。

娜娜朝那方向瞥一眼,認出是近些時日來經常來捧她的場的客人。那幾個人出手大方,每次來都讓媽媽桑眉開眼笑,挖到金礦似。她嬌笑一聲,塗着大紅寇丹的手指軟軟的刮著武田信次的臉頰說:

「來這裏能做什麼?當然是和武田先生一樣來喝酒享樂的。來,喝酒嘛!今晚要不醉不歸哦!」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媚眼一勾,性感的嘴唇湊向武田,喂他喝了那口酒。

「你這個小妖精!」武田貪婪的吸吮她飽滿的嘴唇,雙手不規矩的在她身上遊動。

「武田先生好討厭!」娜娜做作的嬌嗔一聲,半拒半迎,將自己豐滿的胸部貼在武田身上。

兩旁坐着的隨從看了,不禁暗暗吞口水,兩手也朝他們身旁陪坐的小姐伸去。

「……叫娜娜過來!混蛋!還要我們等多久,我們又不是不付錢!」角落桌的客人忽然拍桌子叫嚷起來。聲音帶着酒意,顯然是喝醉了。

媽媽桑趕過去,不知說些什麼,顯然是低聲安撫,隨即便有另外兩位小姐過去那個桌台。

「混蛋,我要的是娜娜!媽媽桑,你給我找娜娜過來!」叫聲更大,一副誓不罷休。

武田信次眼光冷起來。「什麼人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敢在這裏撒野!」下巴一揚,便有一個隨從站起來。

正要過去,媽媽桑趕了過來,陪笑着,對娜娜使個眼色。諂媚叫說:「武田先生。」

「怎麼回事?媽媽桑。」

「沒什麼大不了的,武田先生。只不過是幾名喝醉的客人,硬指名要娜娜。武田先生,雖然對您很不好意思,不過,請您讓娜娜過去應付一下。不會太久的,我保證。」

「哼!」武田大為不滿。「那些人是什麼東西,也敢跟我搶娜娜!你沒跟他們說我是誰嗎?媽媽桑。」

「當然說了。」媽媽桑忙不迭點頭。武田家在松江勢利不小,她可不想得罪一個土豪主。「只是,那幾個客人有些醉了……」

武田沉着臉,對隨從使個眼色。幾個人一致站起來。

「娜娜!」那幾個不識相的傢伙竟然鬧了過來。

「就是你這傢伙霸著娜娜的?!」一來便直朝娜娜抓了過去。

「幹什麼?!」武田的隨從大喝一聲,伸手將那人推開。

那人往後跌去,直撞到桌子摔到地下。

「你幹麼打人?」他的夥伴叫囂起來,撲了過去。

武田的隨從上前擋住,用力揮了一拳。兩方人便這般扭打起來。

大廳中的小姐,膽小的尖叫起來,趕緊躲到更衣室里。在外場的酒廊保鏢聞聲趕進來,但兩邊人混戰成一團,一時分不清誰是誰,保鏢有些遲疑。

「還楞著幹什麼?還不快拉開他們!」媽媽桑見過大風大浪,倒還能冷靜指揮。

一個大漢撲向武田扭住他,武田高聲喝叫。「葵」保鏢見狀趕緊要過去,突然一陣陣閃光,照得一伙人一愣。

兩個八卦周刊雜誌社還是報社的記者,趁著這場混亂不防搶拍起照片。

「記者怎麼會進來的?!是誰讓他們進來的!」媽媽桑氣急敗壞起來。「還不快擋住他們!」要是上了報紙還得了!

保鏢身形才動,但兩個記者手腳更快,拍了照片腳底便抹油閃人,才不傻傻的等人來抓。

「葵」保鏢一直追到門外,但外頭早沒半個人影,氣得咒罵個不停。

卻沒注意到隱在暗處的車子。車中兩雙冷森的眼睛冷酷的盯着這一切。

太順利了!大宅中幾乎沒有半個人,陳朱夏興奮的顫抖起來。

沒有了早紀像看狗一樣的看住她,她順利的溜出偏院,沒有遇到任何人阻攔。她特地換了暗色的長褲長衫,天色晚了,沒有人會看清她的身影。

她下意識摸摸藏在腰后的小夾子。她所有重要的東西都在裏頭。她屏住氣,等了一會兒,才躡手躡腳走向柜子。

好不容易才來的機會。好不容易蓮井深終於不在,就連潮崎健也不在。反正不知又在計劃忙着什麼害人的事了。她特意假裝發脾氣試探,確定那兩個人今晚都不在這裏,狂喜的幾乎跳起來。

蓮井深不在,早紀也被她遣走,他居然沒有另外派人看住她。當然,屋子裏的人不少,但那些傭人不會隨便跑來跑去,只剩下那個蓮井老總管和蓮井尚子,只要她小心一點,就不會被發現。

蓮井深為何會如此疏忽呢?大概他以為她沒法子逃走吧,這些日子,她一副被馴養了的模樣,他沒有想到她其實暗地裏全身的細胞都緊繃着,等待這一刻吧。

她心臟撲撲狂跳不停,一步一步走向那象徵自由的柜子。

一步,兩步……再差一步──她伸出手,指尖觸到一串鑰匙。

終於到手了!

小心不碰到任何東西,不發出任何聲響,躡手躡腳的離開主屋出到前院后,她才敢用力吸一口氣。

夜黑得極是陰森。望出去一片黑壓壓,不知躲藏了多少鬼魅。說真的,她一個人絕對沒有膽子在這樣的漆黑陰森中摸黑走在那山魅中。

蓮井深大概也是這麼以為吧?他太了解這些幽森山林的可怕,才會那麼放心以致有了疏忽。

她用力再吸口氣,慢慢的拉開大門。

那一圍高牆,黑暗中看來像什麼龐然大物蹲踞在四旁,等著吞噬她似。

悄悄又溜到前院。手中的鑰匙不知是啟動哪一輛車子,她按動一下。有了!最旁的那輛有了感應,車門開了。

黑暗中她辨不清那是什麼車款,也沒心情,動作很快溜了進去。從早上就開始下的雨,一直延續到這刻,她身上已沾了蒙蒙一層雨絲,有了不小的寒意。

吸氣、吐氣。手緊張得發抖。她在心中默數三聲,然後發動車子。

引擎轟一聲,又死寂。

她再次深呼吸。吸氣、吐氣!驀然,她眼光驚住,死瞪着前頭,全身的血液凍駭住。

車子前,蓮井尚子一張幽幽的白臉,透過擋風玻璃,正靜靜注視着她。

只要蓮井尚子高聲那麼一呼……

陳朱夏與她默默對視近三十秒有吧──緊張得忘了呼吸。

但蓮井尚子只是那樣看着她,毫無表情。就在陳朱夏不知該如何辦時,她突然轉身,就那樣一言不發離去。

陳朱夏鬆口氣,無暇細思尚子為什麼放過她。

「吸氣……吐氣……」她喃喃的。

一、二、三──她用力一扭。

轟!引擎咆哮起來,雷鳴似的教人心驚。

聲音那麼大,該有些人發現這動靜了吧?

管不了那麼多了!

油門一踩,迫不及待衝進出雲幽深黑魅的山夜中,衝出蓮井這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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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星下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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