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引誘松岡失敗,陳朱夏等同被軟禁。蓮井深另外又派了一個大塊頭的傢伙看住她,不過,是個女的,像塑像一樣,站在門外可以兩三個鐘頭一動也不動。

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孩,跟機械人一樣。她對陳朱夏相當不友善,至少看她的眼神十分的兇悍,覺得她是找麻煩的人,討人厭的、無理取鬧的只有面孔的女孩。

陳朱夏跟她說話時,回她的眼神總是輕蔑的。一次兩次,陳朱夏也不再自找沒趣,乾脆當對方是隱形人。

「早紀的脾氣就是那樣,你不必放在心上。」布子送午飯進去,邊擺碗筷邊說。

「早紀?」

布子朝門口抬抬下巴。

原來那木頭女叫早紀。陳朱夏扯扯嘴角,沒吭聲。

「早紀全家都受先生的照顧。她母親身體不好,長期住院,醫藥費都是先生支付的。一個妹妹心臟不好,也是先生替她張羅的;還將她另一個妹妹送到東京讀書。她爸爸多年前發生意外,行動不便,現下也是先生找人在照顧。早紀自然是十分感激先生,對蓮井家死心塌地。」

奸詐狡猾的蓮井深,如此的收買人心。

「她好像對我有成見?」

布子抿抿嘴,頓一下,才說:「你上回鬧的事太欠考慮了,先生十分生氣,交代要看緊你。早紀那個性就是一板一眼,她對先生必恭必敬,先生說什麼就是什麼。先生要她看牢你,所以即使你和先生的關係──」

「我跟他沒有關係!」陳朱夏立刻打斷她的話。

「何必呢?朱夏小姐。我聽說你婆婆剛去世不久,你父親及夏子小姐則在你很小時就過世了,先生是你唯一的親人──」

「他不是。」沒有提高聲調,反而平常冷靜。

布子嘆口氣。「不管你怎麼否認,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我不必否認,布子。」她竟然笑了。仔細看,眼裏卻沒笑意,笑得冷,而且諷刺。「蓮井家的人也不是死絕了,真要扳着手指算,蓮井深絕不會是唯一一個。」

「唉!朱夏小姐,不是我多嘴,先生對你其實很好的。」

這話不禁教她瞪大眼睛,這叫「好」?將她軟禁,控制她的行動,完全不尊重她的人格、意願,將她當成東西一樣,這叫做「對她好」?

她重重哼一聲,極其不屑。

「我明白你的感受,朱夏小姐,這件事,先生是做得超過了一些,不過,蓮井家的小姐都是這樣的命運。當年夏子小姐也是──」突然噤口,明白她說錯話。

「當年夏子怎麼了?也是像我這樣被逼婚?」果然,陳朱夏抓着不放。

布子點點頭。她實在是說太多了,會為自己惹麻煩。

「朱夏小姐,先生其實很護着你,只是你不知道。」不然她不可能會平靜安穩的好好待在這院落里,不受到一絲騷擾。

「你是指蓮井大小姐嗎?」陳朱夏不笨,但她不領情。「哼,我當了他們蓮井家的交換貨品,正中她下懷,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從沒想到她自己會是這樣不馴,講得出這樣尖酸的話的人。她原有些害怕面對這一切,但事情到這一步,性格中不溫美的成份都浮出來。

她有些惱的用力皺眉,皺掉那不愉快。拾起筷子,又放下,說:「布子,那是真的嗎?那個人,幫助夏子的那個人,真的被……殺了?」重複不出那些殘忍的字眼。

布子默不作聲,目光迴避,不與她接觸。

是真的!她抽口氣,忽然食不下咽。「那個松岡呢?蓮井深真的砍了他一隻手?」

再次沉默。一下子窒寂起來。

「怎麼會?!……」哀叫一聲,原本坐挺的背頹駝起來,充滿不敢置信。

沒想到蓮井深真的會那麼狠,那麼殘忍!

她彎低身,手撐著榻榻米,乾嘔起來。

「為什麼?……」

引誘松岡的人是她,蓮井深要砍也應該先砍了她。為什麼?!──哦,對了!她是貨品,與武田家結盟的交換貨品,還有用處,不能給砍壞。

「唔!」又乾嘔起來。

布子輕拍她的背,她推開她,慢慢抬起頭。

「布子,請你告訴我,大概再多久,我就會被賣了?」

「朱夏小姐……」那眼眸空洞無神,教人不忍。

「拜託你!」

「快的話,兩個月吧。」聲音一低,不忍出口。「入籍的事比較麻煩,會拖上一些時間。即使有岡本議員,花上這些時間是免不了的。」兩個月,算快的了。

兩個月,她只有兩個月的時間!

擱在地上的手,顫抖起來。

「朱夏小姐,別再想那麼多了。先吃飯吧,別弄壞了身體,受折磨的還是你自己。」

「我吃不下。」陳朱夏搖頭。一下子太多事擠撞衝擊在一起,她實在受不住。

她知道她應該理智一點,好好思考計議,保持身體的狀況。但明白歸明白,這時怎麼也做不到,胃不斷絞痛起來。

她推開布子遞來的碗快,胃部一翻攪,又乾嘔起來。

櫻院在主屋東南,顧名思義,種滿了櫻花樹,最早是二房在用,那些人陸續離開后,尚子偶爾進來,春賞夜櫻;日子久了,多半時間便耽擱在這裏。

反正她日日守空門。蓮井深久不居本家,而待在出雲。大火燒原之前,蓮井本家原就在出雲,或許那才是「真正本家」吧,這深山老宅,埋着她,一樣的被廢棄無用。

這些年從沒在本家待過超出一星期的蓮井深,這回居然待了這麼久。多久了?到目前快三個星期有了吧?

那是夠久了。

他這麼有耐性,全是因為那叫朱夏的女孩。

夏子的女兒。

她沒見過夏子,但明白夏子在蓮井家的地位。從她十八歲嫁給蓮井家,十多年來,她也看明白蓮井深對手足牽絆的冷淡。他不可能是愛屋及烏,因為夏子而對待她的女兒好。蓮井深做事都是有目的的,就像他娶她,為的也是她娘家的勢力。

他要將夏子的女兒當作貢物,用以與武田家聯盟。那麼,他又因何為了她停留這麼久?看守一條狗,一件東西,根本不需要他耽在這裏;以他的性格,他也不可能在意,處理完一件貨品,還浪費時間去噓寒問暖的。

但他卻親自留下來了。

她不懂他究竟在想什麼。

也無所謂了。沒必要去懂。

她蹲身撿起一片櫻花葉。後頭有腳步聲,她頭也不回說:「武叔,昨晚風大,葉子落了一地,等會兒請你找個人清掃整理。」

這裏只有潮崎老總管和幾名僕婦會出入,她理所當然以為是老總管。

背後的人不出聲,她奇怪的回頭,低訝出聲。

「是你!」的確也是姓潮崎,但不是她以為的老總管。

「夫人。」潮崎健恭敬的行個禮。

「夫人?連你也這樣叫我?」唇角邊泛起一絲苦笑。

「潮崎是下人,自然不敢放肆。」必恭必敬但毫無溫情的語調,避開尚子苦笑里隱含的一絲奇異意味。

「你一定要用這種態度與我說話嗎?」

尚子的聲音凄苦,有些怨懟。

潮崎默不作聲,半晌才說:「這裏風大,夫人還是儘早回主房休息。」

「叫我尚子!我有名字的!」

「夫人,請別為難潮崎。」

「這樣算是為難嗎?」尚子蒼白無血色的臉龐抹了一些幽怨,更是凄苦。「這麼多年,我……我對你,你應該明白我對你的心意的。明白我心中的盼望,為什麼還如此無情,對我如此冷淡?!」

與蓮井深的婚姻純是在於家族聯盟,她也只是一個工具罷了。可是,她安份的接受她的命運,也曾打算用全心崇敬侍愛她的丈夫。蓮井深卻自始便對她冷淡不已,甚至她小產時他也不聞不問。

她像被人凌遲一般,打算放棄一切時,卻愛上潮崎健。

事實上,發現她小產,差人送她上醫院,日後出入醫院探視她的人,都是潮崎健。他在她心最脆弱虛空的時候闖了進來,由不得她不攀附上他,愛上他。

但這個男人和蓮井深一樣,並不愛她。他為她做的一切,是基於職責義務,並不是愛。但她的心卻收不回來了,而且遺失的更多。

「夫人,請回主屋吧。少爺在等您。」

尚子搖頭。「他不可能會找我的。」

他只是意在掌控她的行蹤罷了。他不要她,對她不聞不問,可不表示她可以為所欲為。

這時候,一個三十多歲的幫傭婦人跌撞的跑過來,氣喘不已,上氣不接下氣。

「潮……崎總管!太好了,您在這裏!」

「什麼事?」潮崎健面色不動,總能以不變應萬變。好像現在就算是天塌下來或發生大地震,他也總維持那個表情。

「那個朱……朱夏小姐在房裏大吵大鬧,吵著不要布子伺候,要趕走布子。」

潮崎健臉皮動了一下,倒不是吃驚,像是沒預想到。

「先生知道了嗎?」

女婦搖頭。「我們沒敢驚動先生,但朱夏小姐那麼大吵大鬧,實在鬧得太厲害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忙你的吧。」打發掉幫傭的僕婦,轉向尚子說:「對不起,夫人,恕潮崎失陪了。」

尚子忽然說:「為什麼不放了她?她還那麼年輕,你們真忍心就這樣毀掉她的人生?潮崎,你還要助紂為虐到什麼時候?」

她知道潮崎健不可能會回答。他那面具一樣的表情甚至連動都沒動一下。憑她,根本挽救不了什麼。

一旦入了蓮井家的門之後,誰都別想輕易走出去。

整個屋子簡直像空襲過亂七八糟。碟盤碎片散落四處、飯菜灑落一地不說,柜上的一些水晶、牆上掛飾的圖畫,都被砸在地上,破碎或半毀。甚至棉被、衣服等也丟了一地,只要是能被掃落到地上的,都被摔丟在地上了。

潮崎健見那光景,終於也皺眉了。

「怎麼回事?」

神田布子一臉鐵青的站在散了碎碟破盤中,臉頰偶爾抽動着,似是不敢置信,極力容忍着。

「喔,是你,你來得正好。」陳朱夏用力踢開礙到她的圖畫,頤指氣使,一副驕態。說:「我正要找你呢!你叫她給我滾遠一點,我不要她伺候。」伸手指著布子。

布子忍不住。「潮崎總管,請您換人來伺候朱夏小姐。朱夏小姐嬌貴,布子伺候不起。」

她自認待陳朱夏不錯,但陳朱夏不知為什麼,忽然變得驕蠻起來,百般挑剔,還大聲責罵她,數落她的不是,一副蓮井家小姐的派頭。

然後,這個蓮井家小姐就砸盤摔碗筷的,大聲對她叫罵,指着她鼻子要她滾開。

她簡直寒心,這個女孩太可怕了,說翻臉就翻臉。

「你聽到沒有?她說這是什麼話!一個下人也敢這麼猖狂。我好歹也是蓮井家的小姐吧,她那是什麼態度!叫她走開,換一個人過來,要伶俐一點的,別像她,笨手笨腳的!」陳朱夏簡直一副驕慢的大小姐模樣。

這變化太快也太突然,而且不在他們預期之內,潮崎健內心微異,審視了她兩三秒。

「怎麼?潮崎總管,你啞了嗎?我說的話你沒聽到嗎?」陳朱夏不耐煩的提高聲調。「你要是作不了主,就去找蓮井深過來!」

「找我做什麼?」沒顯情緒的男子聲音回應她穿進來。

看見屋子殘亂的景象,他只是眯了眯眼,跟在他身後的早紀不掩飾對陳朱夏的鄙夷。

看來蓮井深已經從早紀那裏得知是怎麼回事,想來細節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看來你發了不小的脾氣。怎麼了?」

他根本一清二楚,居然沒有生氣,還問得這麼平靜。

下人們面面相覷。蓮井深的反應令人意外。就連陳朱夏也不防愣了一下。

他不會那麼好瞞的。她遲疑一下,指著潮崎健說:「你問他吧,他是你的走──」幾乎脫口說出「走狗」兩個字,理智的壓制住。「心腹不是嗎?有什麼他不知道的?」

蓮井深平時蘸了武士刀森光的眼瞳縮了縮,開始有可疑的光點。但不像平素對付算計的陰險森毒,卻耐人尋味的。他根本沒看潮崎健,盯着她,閑閑的說:「健,你說吧。」

潮崎健簡要報告方才陳朱夏的要求。蓮井深沒有特別反應,只是問:

「布子有什麼不好?」

話說出來又會傷了布子一次,但陳朱夏沒有遲疑,皺眉說:「我不要她,笨手笨腳的!」

果然,布子臉色慘然起來。

「先生──」

她張嘴,蓮井深舉手要她稍安勿躁。

「你們都出去。布子,你也下去。」

撤走了下人,僅剩下潮崎健在場。他才說:「朱夏,你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她心一跳,被看穿了嗎?

「我能玩什麼把戲?」她反詰他,筆直看進他眼睛。「我只是想開了。反正你們絕不會放了我的是不是?既然如此,我要討回我該有的東西。犧牲總要有代價吧?」故意用一種很諷刺的口氣。「既然我也是蓮井家的小姐,給我這種待遇算什麼?」

她那態度,明顯是報復的心情──既然那樣對她,那她就要得到她該得的。雖教他意外,但那反應也算合理。有種人,如夏子,面對困難只會哭哭啼啼或逆來順受;另一種人,如朱夏,要從她身上得到什麼,那麼,她也要享受她該享受的。是豁出去,也是自暴自棄。

但,她像那樣嗎?

他盯着她沒放,看不出什麼,勾勾嘴角說:「你既然想通了那最好。你想怎麼樣?」

暗暗鬆口氣。她刻意抬抬下巴,才說:「第一,我不要布子伺候我,換個伶俐的人過來。再來,既然我是蓮井家的小姐,別想我要繼續吃那種粗糙的食物,吩咐廚房每天做些精緻的東西送過來。我不喜歡生魚片,也不喜歡炸的東西,叫他們注意。還有,我要一台電視,大一點的,天天關在屋子裏,悶死我了。我還要書,我要中文的,我不要看你們那沒什麼深度的鬼畫符似的日本文。另外,我要買一些新衣服,可不要那種雜牌不入流的貨色,我要名家設計的。還有,把那個看守我的早紀攆開,我討厭她,看了我就有氣!」

語氣態度完全是驕慢任性的小姐姿態。蓮井深卻又盯着她幾秒,才點頭說:

「除了早紀不能離開以外,其它的都依你。我會另外找人來服侍你,要廚房煮你喜歡吃的東西,派人送書、電視過來,還有請服飾店的人送衣服過來讓你挑選。這樣,你滿意了吧?」

她哼一聲,算是勉強接受的樣子。又不滿咕噥說:「我不是條狗,你一定要派人監視看牢我嗎?」

「在事情底定之前,我不想節外生枝。」言下之意,他得防着她有任何企圖,不相信她的「轉變」。

陳朱夏又重重哼一聲。「還有,我每天關在屋子裏,運動不足,身體都懶了,很不舒服。我需要出去活動。」翻翻濃密的睫毛瞅瞅他。

他棕健的肌膚,堅實有力,充份吸收了日晒氣息的僨張緊密。沒有經過長期鍛煉,不可能有那樣強實、充滿力感的體魄。所以她都算好,他不答應她的要求,她就以此反駁他。

哪知他僅只是又多看她一眼,便點頭。「我會讓人安排。你還有什麼要求?」

「暫時沒有了。想到了我再讓人通知你。」

他看看四下。說:「這裏這麼亂,不能住人,你先搬到主屋吧。」

「不必了,這裏空房多的是,我隨便挑一間就是了。」搬到主屋,只怕看守得更嚴。他該提防她一不小心刺殺了他吧。車鑰匙在主屋,她會找機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雖然沒錯,但總得等大老虎不在洞穴里才好冒險。搬到主屋,雖然機會增多,但時時跟兇殘的強大老虎同在一窟,只怕還沒摸到虎子,就先被老虎一口咬了乾淨。

蓮井深又點點頭,沒再多說。出去前,怪異的看她一眼,似乎要穿過她衣服,望進她身骨裏頭。

她冷不防打個寒顫。聽見他說:

「非常的好,朱夏。你終於承認你是蓮井朱夏。」

不!她想大喊起來。

她不是!

但她一言不發,沉默等他離遠。

隔天,一台大電視搬進了陳朱夏房間里。換了一個十八、九歲模樣沉默伶俐的女孩伺候她起居。廚房會差人問過她想吃些什麼,特別為她張羅準備。服飾店的人帶來一衣櫥的衣服供她試穿挑選,她沒興趣,卻表現得關注,又故意挑剔。她要的書籍也送來了,但連一本中文書也沒有。可惡的蓮井深,傲慢的傢伙,她生氣的拿起本書砸向牆壁。

門外的早紀冷冷看着。她怒瞪她一眼,這個早紀比松岡還難對付,老是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監視她一切。

愈想愈氣,她又抓起本書,一陣衝動就要摔丟出去,驀然頓一下。她看看手上的書,心裏頹然嘆口氣,坐了下來。算了!跟書生氣有什麼用,索性翻了起來。

坐得有點累,她乾脆躺下來,丟開書。邊吃着零食邊看電視,有一搭沒一搭的笑着。

接下來幾天,她都像這樣,讓人鋪了被,側躺着,邊吃東西邊看電視,偶爾翻翻書刊雜誌,甚至看起漫畫,邊看邊笑,過得好不悠閑。

然後,潮崎健通知她,她可以到健身房運動了。蓮井深將主屋一間房間改裝成健身房,各種健身器材一應俱全,夠她流汗的了。

蓮井深每天下午某個特定時間會在道場,她就挑那個時間過去健身房。剛上跑步機,跑不到五分鐘,弓子走進去,長睫毛眨呀眨,不怎麼有善意。

「你也來運動?」弓子穿了一件低胸洋裝,不像來運動的。

「我這樣像嗎?」

「那你來幹什麼?」她睨睨弓子,不怎麼客氣。有一個早紀當門神已經夠了,她實在不歡迎任何打擾。

「我隨時想來就來,你別忘了,我可是這裏的女主人!」弓子有些惱,傲慢的抬高下巴。

「這裏的女主人,我看不只一個吧。」小小刺激弓子一下。

「你──」

果然,弓子氣垮下臉皮,狠狠瞪她,指着她陰聲說:

「你當真以為你是蓮井家的小姐啊?!別作夢了!不過給你點甜頭,你就抖起來了!」

蓮井深為什麼會看上弓子?看上她的青春美貌,這是自然的。因為是她被帶進蓮井家,所以跋扈了起來,她是弓子夫人,不是外頭其中的一個女人。

「我怎麼敢。我身上又沒有你那麼多毛,怎麼抖得起來。」弓子不是奸壞的人,她也想過也許能利用她,但松岡的事想了就教她寒顫。她搖搖頭,希望弓子趕快走開。

「你──」弓子脹紫臉。「我告訴你,得罪了我,你別想有好日子過!」

跟弓子逞什麼嘴皮呢?陳朱夏驀然沉默下來。

弓子以為她怕了,得意說:「你別以為蓮井深特地為你裝修這間健身房,就真以為自己是什麼大小姐。」卻忍不住哼一聲,蓮井深對她也沒那麼在意,卻對這個身分卑下的女孩的要求照單全收。

實在真煩,陳朱夏一言不發,掉頭走出去。

「站住!」弓子氣急敗壞,無法忍受如此被漠視。

陳朱夏不理她的叫嚷,一直往道場走去。她身後的早紀,居然開了金口,說:

「你要去哪裏?」

「你不會看嗎?」她冷哼一聲。

「你又要去打擾先生?」早紀擋住她,語氣甚為不滿。「道場禁止任何人進去,先生不準任何人打擾他的。」

「我偏要去!」她推開早紀。

「我知道你想去告弓子夫人的狀,對不對?」眼色一抹鄙夷。

陳朱夏猛煞住腳步,一陣怒氣生,反笑起來。

「對!我高興!怎麼樣?」

握緊了雙拳朝道場衝過去。

「你不可以──」

「幹什麼?」早紀呼喝聲還未止,道場外即有人攔住陳朱夏。

「蓮井深在裏面對吧?我要進去。」

那人大約四十齣頭,一身精悍,懷疑的睨睨她。

不知道蓮井家養了多少這樣的人。陳朱夏下意識皺眉。什麼時候了,他們還在搞「家臣」這種把戲。

「少爺正在練武,不得打擾。」像是知道她是誰,態度並沒有太倨傲。

「練武有什麼了不起!你讓開!」她硬要闖進去。要鬧,就鬧得像一點。

「沒有少爺的命令,誰也不能進去。」那人跟堵銅牆鐵壁一樣,任她怎麼推也推不動。

早紀在一旁冷眼瞧著,滿是嗤笑。

「你給我讓開!」陳朱夏大聲吼起來。手腳全被制住。

「讓她進來,仲村。」裏面傳出低沉、十分有力量的聲音。

「是的,少爺。」仲村一個命令一個動作,沒有任何多餘的疑問或訝奇,表情文風不動。

早紀滿臉愕然,隨即斂去,保持沉默。

道場里,蓮井深與潮崎健持劍相對。劍身泛著青冷的森光,一碰就會割傷似,不必太費心也看得出兩人用的竟然都是真的劍。兩人都穿着深色的劍道服,對峙著,挺立不動如山。

然後,潮崎健才慢慢收回劍。仔細看,他的額前有着細小的汗珠。

看樣子,方才經過一段激烈的對試。

劍收掛在牆上后,蓮井深才回頭。儘管身穿着劍道服,但他全身泛揚的張力感卻遮掩不住。隨手一個動作,都顯出經過長年鍛煉后的堅實挺拔充滿存在感,不可忽視,而且具有強烈的體魄美感。

陳朱夏一時失神,待他銳利的精光射向她,她才猛然回神。痛恨自己那樣的失態,她冷嘲說:

「我是不是要跪拜叩頭感謝你的接見?」

蓮井深不動如山,氣宇深沉,忽視她的嘲諷。「有什麼事?」直接的,要把她吸斂進他沾滿劍氣的黑潭裏。

「你應該知道什麼事。我看那個早紀不順眼,把她從我身邊趕走!」

「不行。還有呢?」

「為什麼不行?你不是高高在上的蓮井家主人嗎?你一句話不就可以辦到?!」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我不要天天對着那張討厭的臉!你換一個人過來!」

「好讓你像誘惑松岡一樣再去誘惑他嗎?」他突然逼近她。「你是否要我再砍斷多少個松岡的手呢?朱夏。」

她臉色驀然發白,不自覺的用力咬住唇,咬滲出血。

「怎麼將自己咬出血。」他撫拭她的嘴唇,拭去血,送到自己嘴旁舔凈了。

她睜大眼,似乎混亂,無法意會他的舉動。

他的手指又撫上她的唇,那上頭滲出新稀的血跡,這一次,他俯下臉,舔舐她鮮紅的嘴唇。

啊!他!

她踉蹌一下,被他緊抓住肩頭。

他在幹什麼?她用力撐開自己,雙手抵住他胸膛。

那心跳十分的平穩,彷彿他在做一件再自然平常不過的事罷了。

原以為可以當廢物利用的,反正只不過是夏子的女兒,他卻發掘出「她」。那個她,有一雙蠻橫不馴的眼睛;有教他意外的火簇生氣。她罵他惡魔,她沒有像那一些知道自己命運的蓮井家的女兒們那般,唉嘆哭泣,逆來順受;她居然對他提出要求,而且,不但沒有食不下咽,反而悠遊自在,吃睡如常。

她自然不會那麼甘心接受安排,嫁給武田。他知道她不會甘心的。她的表現讓他不由得不懷疑。如果她「正常」一點,愁眉深鎖,食睡不能,他還比較不會意外。但反過來說,那樣一來,他也不會注意到她且在意起來。

這原不是他的打算。但那種感覺襲來了,筆直沒猶豫的襲向他。他也不閃躲,正面接下「襲擊」。

在他眼中的她,除了女人,只是女人。是夏子的女兒又如何?她是蓮井朱夏。蓮井家的,都是他的。

直到她二十歲之前,他都不曾見過她,當然也沒有一見鍾情這回事,這原是他沒預期的,結果那異色的感覺正面襲擊他,抓住了他,他也就接下它。她。

此刻她的手抵在他胸膛上,眼神詫訝,卻沒有驚慌,似乎還在分析判斷他的舉動。

他將她的手捉住,用力一帶,帶靠住他胸膛。她仰高臉,像小獸一樣緊盯着他,毛髮一根根豎立起來。

「不要像只小野貓一樣。」他的手擱在她應該柔軟的身子上,感覺到她緊弓般僵硬。

「你──」只張口噴出一字,她就說不下去。脹了一臉氣,用力掙開,急步掉頭奔出去。

他沒阻攔。外頭傳來一陣吵鬧聲。仲村進來說:

「少爺,是弓子夫人。」

「仲村,」他沉下臉。「我是怎麼交代的?不準任何人到道場來,我不準任何人打擾。」

可是,他卻讓陳朱夏進去。

仲村不語。

他冷冷說:「不見。趕她走開。」

仲村依照吩咐,任憑弓子怎麼軟硬兼攻也不為所動。

「弓子夫人,」仲村說:「你應該知道,少爺在練武時是不準任何人打擾他的。就是老總管,倘若沒什麼重要的事,也絕不會走近道場一步的。」言下之意,暗示她為什麼那麼不聰明。

弓子面子撐不住,長眉狠狠獰了一獰,扭著身走開。要不是聽說陳朱夏那丫頭鬧到道場來,她也不會沉不住氣。

她氣鼓鼓回到主屋。等蓮井深也回到主屋,她先好好修飾一會兒,又補妝,對着鏡子看了又看,直到滿意了,才趕緊親自端一杯茶過去。

「深,喝茶。」小心翼翼的。

「擱著吧。」

蓮井深坐在窗子旁。沐浴過後的他換了一身黑衣黑褲,配上宅子的陰森氣息,讓人透不過氣,承受強大的壓力。

弓子小心將茶擱在茶几上,小心掛着甜笑,又趕緊收住,低臉四十五度,輕微咬咬唇,流出嫵媚卻無辜的神情,讓人不忍苛責的那種。她細聲細氣,先自我懺悔。

「剛才……對不起!我不應該到道場去。」

蓮井深瞟她一眼。「你找我有什麼事?」當初他看上的是弓子的青春胴體,不只弓子,他還看上其他很多女人的性感或風情或聽話。現在看着弓子,她也不過才二十四,還相當年輕,但也跟其他女人一樣,也只是許多女人中的一個而已。

「沒什麼。我只是聽說朱夏她……嗯,跑到道場去,我想她不明白規矩,想去勸她回來。」弓子小心翼翼抬頭。

「有仲村在。」蓮井深深沉的眼眨也不眨,並不揭穿什麼。

「我知道我太多事了。」弓子偎過去。

他順勢摟住她。

仗着蓮井深摟抱,她試探:「嗯,深,朱夏她沒鬧得太厲害吧?」

「她需要受一點教訓。」

「你沒對她怎麼樣吧?」

「你以為我會怎麼做?」蓮井深皮笑肉不笑。

「嗯,她年紀還小不懂事,你不要對她太嚴苛。」陳朱夏是惹她火冒三丈沒錯,但她心地並不那麼壞,覺得不該落阱下石。

蓮井深起身走到酒櫃前,倒了一杯酒。背向她說:「這件事我自會處理。」意思很明顯,她可以走了。

弓子過去,由后抱住他,撒嬌說:「深,你這次在本家待了好久,我們什麼時候才離開這裏?」上回他帶她來,也不超過一星期;這一次夠久了,她都快生鏽。

「你想離開嗎?」蓮井深回身過去。

「嗯。」弓子仰臉,半閉着眼,紅唇微張。「人家都快悶死了!這裏什麼也沒有。我們回東京去好不好,深。嗯?」她原是待在東京的。近兩年,蓮井深多半時間待在出雲,有要事才大阪及東京往返,她才跟在他身邊。

「你想回東京去?」

「嗯。不過,我當然是跟着你的。」

「既然你想回東京的話,我明天就派人送你去。」蓮井深朝她笑了笑,笑意沒達到眼睛裏,只使臉頰的疤顯得更猙獰。

「派人?」弓子愣一下,望着他。

他拿開她的手,又是一種沒暖度的笑容。「你不是想離開嗎?我就派人送你走。去收拾行李吧。」

他趕她走!弓子總算回過神來。她張了張嘴,想開口,碰到蓮井深邪獰的眼神,心裏一凜,將話咽回去。機械的服從,說:「你叫我走,我走就是。」

蓮井深要她離開,她就得離開。她根本沒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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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星下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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