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李潔送白一帆和阿妖進了電梯,出了一會兒神,忽然看見方建華的主治醫生匆匆往病房走去,護士手裏還拿着血壓表,走廊亡一陣忙亂的腳步聲。李潔的心往下一沉,像被抽走了骨頭,全身軟得不能站立,怔了一會兒,才往病房跑去。

方建華回來兩個月零十天,在市中心醫院去世。他得的是一種罕見的淋巴癌,據說這種癌的病率是萬分之一。彌留狀態的方建華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清醒時,嘴唇一直在動,李潔俯下頭去湊近他,方建華說,我對不起你…….這輩子我欠你太多,如果有來世……我一定……報答你。

來世有沒有,誰說得清楚。

方建華骨灰下葬那天,李潔母子、白一帆夫婦、白曉來夫婦,還有方建華在美國的弟弟方凱華去了。方凱華清華大學畢業后在美國讀博士,現在是鞋谷一家研究大規模集成電路的公司董事。方凱華在流芳公墓替方建華買了一塊墓地。天下起了霏霏細雨,白一帆和魯羽綸撐著一塊塑料布以免雨飄進墓里,工人正用玻璃膠把黑色大理石墓碑封死。李潔一襲黑衣,一縷濕沾在蒼白的額頭上,緊緊摟着兒子的肩膀。墓地一片寂靜,霏霏細雨無聲地落在地上使青草沾滿了水珠。

白一帆感慨地說,方建華可以瞑目了,在崗到底還是喊了他爸爸。方凱華把一大抱白菊花放在方建華的墓碑底下,凝神許久,退回來,轉身對着李潔,表情莊重地正了正領帶,上前一步,對着李潔筆直地鞠起了躬。方凱華的舉動出乎大家意料,李潔也愣了,方凱華對着李潔一連鞠了三個躬,才直起身子說,嫂子,謝謝你了,我父母在地下都會感激你,我哥他對不起你,我們一家都對不起你……

李潔臉上的淚水跟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淚。方凱華哽咽著說,嫂子,我不知道怎麼表達對你的感激,你對我哥有恩,對我有恩,對我們方家有恩。嫂子,不管我哥他怎麼樣,你永遠永遠都是我的好嫂子……阿妖和白曉來也忍不住用紙巾揩眼睛,方在崗眼裏包着一包川,卻拚命忍着不讓它滾出來。方凱華繼續回憶說,嫂子,記得當年我考上清華,因為家裏沒錢,想放棄去讀軍校,你和哥哥不同意。四年大學,你每月都給我寄四十塊錢生活費,那時你和哥的工資加起來也才兩百多塊。如果不是哥哥嫂子,我不可能清華畢業……嫂子,你為我們付出的太多了……

李潔淚眼朦朧地看着方建華的墓,――切都會隨風而逝,包括愛和恨。劉西南給李潔打了一次電話,劉西南倒沒說什麼安慰的話,只是問她,我聽說你丈夫住院了,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李潔沒有告訴他她剛從墓地回來,劉西南那低沉的聲音代表了一種男性的關懷,穿透了很多年的歲月,讓她生出一種迷惘的懷念。劉西南的聲音讓她想起了年輕的日子,可年輕是一去不復返了。

方建華死後有一個星期天,白一帆一家三口和李潔母子照舊回父母家過周末,正吃飯時,白一帆的老丈人忽然放下筷子,看着大女兒李潔說,去,給建華打個電話,就說我說的,不要老在那邊了,有什麼事回家再說。香港澳門的問題都解決了嘛,啊?!

老爺子這番話說得一本正經,這說明他的腦子顯然不大清醒了。到醫院去檢查,作了核磁共振和cT,說是腦萎縮,也就是有些老年痴獃了,開了好多葯,每天一大把吃着。

組織部的人下來找人談話,找去談話的有白一帆。組織部找去談話的人都是各部門在民主測評中得分較高而且有國民全日制本科學歷的正科級幹部,據說談話的對象都是後備幹部人選,白一帆還填了一張後備幹部登記表。大家都覺得白一帆是要上的了,對他的態度又有些微妙的變化,白一帆一連兩個禮拜幾乎天天都有飯局。別人敬白一帆酒時總要說幾句祝賀他的話,白一帆死活不肯喝別人祝他升遷的酒,八字還沒一撇的事,他還不至於如此張揚輕狂。

這天是禮拜五,中午吳明國做東,說是幾個兄弟聚聚。白一帆知道,別看吳明國表面上高興,心裏滋味卻最不好受,自己到單位時他就是副科長,科長也當了幾年了,年齡已經45歲,這一次是最後的機會。自己真要上了吳明國心裏肯定罵娘,但還要表現得高興沒有情緒,做出正確對待的姿態,真難為他了。七八個人喝了三瓶白酒,個個臉紅筋脹,吳明國聽見窗外聲音,舌頭打着捲兒問,外面……外面是不是在下雨?

白一帆指着他笑,說吳處長,喝多了,喝多了,外面明明……明明在出太陽嘛。兩人面紅耳赤地爭論究竟是在下雨還是在出太陽,白一帆猛一拍桌子說,不要爭了!下沒下雨,以文件為準!大家都笑,指著白一帆說,白處長精闢!回去個文件,請郝主任簽字。吳明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拿着酒瓶走到白一帆跟前,先把白一帆的杯子倒滿,自己也滿上,端起酒杯遞給白一帆,白處,我們兩兄弟還沒有喝,這杯我……我敬你,以後兄弟就在你的直接領導下工……工作了。

白一帆擺手說,哪個說我們沒喝過,我們都喝了五杯了,你喝多了,你看你,已經醉了。吳明國放下酒瓶說,我,沒醉,你,也沒醉。小姐,再拿一瓶來,我要跟白處長單獨喝。小姐忙拿了酒來要開,眾人噓道,別開了,給我們拿餐巾紙來,別光顧著推銷酒。

吳明國直挺挺地端著酒對白一帆說,白處長,我先干為敬,你看得起老弟我就喝,看不起就算了。白一帆有些不高興了,脖子一梗說,我不喝,你媽的也別再喝了。話剛出口,吳明國當胸一拳打來。因為醉了,拳頭軟綿綿的,但白一帆也醉了,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吳明國紅着眼睛指著白一帆罵道,這麼多年都沒得人敢罵我媽,你龜兒子今天罵了我的媽!你敢罵我的媽?!我的媽她容易嗎她?我爹死得早,我媽拉扯我們五弟兄,見我們餓得可憐,晚上去偷紅苕,被抓住挨批鬥。等我有出息了,吃商品糧了,當處長了,我媽她卻早早就死了,我們幾弟兄的福她一天都沒有享到……今天你***竟敢罵我的媽,嗚嗚……我打你個***!

白一帆也喝暈了,血脈賁脹,白挨了吳明國一記老拳哪肯罷休,撲上去揪住吳明國,吳明國腳底下一滑,一**坐在地上,白一帆出溜一下也差點摔倒,多虧旁邊人扶住。吳明國從地上爬起來,抄起酒瓶撲過來照準白―一帆腦門就砸,大家趕緊扯住,吳明國邊哭邊說,白一帆你還沒上去就這麼大架子,敬你酒都不喝,不給我面子,看不起我!我當副處長的時候你還是個辦事員,你憑什麼看不起我?!

白一帆使勁掙脫拉他的幾隻手,忽然喉頭癢,一陣噁心,酒菜已經衝到喉嚨,一把推開拉架的人跑到衛生間,蹲下去哇哇的嘔吐起來。見兩人醉成這樣,眾人只好把他倆扶到沙上躺下,小姐泡了茶來,又開了兩桌麻將。吳明國和白一帆睡了一覺酒勁過了,恍惚記得耍酒瘋打架的事,都不好意思。吳明國一定要再請白一帆吃飯,晚上還在老地方整子一桌,這次都沒喝多,吳明國又道歉又賠不是。

提拔幹部年齡是硬杠杠,白一帆聽說吳明國為了能提拔,還托關係找了公安局的熟人把年齡改小了三歲。明明心裏不好受,還要強作笑臉請他喝酒,活得也太累太窩囊了,白一帆覺得吳明國也不容易,便主動把單買了。

提拔的事終於塵埃落定。小秦一大早就被叫到郝主任隔壁的小會議室,組織部的人正跟他談話。組織部的人找小秦談話的內容很快大家都知道了,原來市裏這次要提拔的副局級有一個特殊條件,除了年齡學歷能力,還要是民主黨派。單位就只有小秦符合條件,既是民主黨派,又有國民全日制本科學歷,年齡也有優勢。小秦當科長才一年,因為沾了是民主黨派的光,很多科長都沒有爭到的副縣級,他卻輕而易舉地得到了,讓很多人都羨慕他的運氣,覺得官運官運,當官確實是要運氣的。

白一帆想起當初陳原勸他加人民主黨派說是曲徑通幽,沒想到還真讓他給言中了,心裏不免有點酸溜溜的,想起吳明國的酒後失態,覺得他的痛苦完全可以理解。四十多歲的科長,提拔的機會就像過了四十的女人坐花轎一樣,可能性很小很小,白一帆又錯過了一次寶貴的機會。

市裏出了個文件,強調幹部年輕化,四十歲以上不再提科長,四十五以上不再提副局。省里公招副廳級幹部,競爭者都有高學歷的優勢,而且年齡門檻更高,基本都在四十歲以下,白一帆和吳明國這個年齡段的差不多被無情地擋在年齡壁壘之外了。白一帆吳明國這樣的,因為幹部年輕化,漸漸斷了升迂的想頭,跟沒到四十或四十剛出頭的科長們比,不但工作熱情低了,而且對領導也不再努力巴結了。用吳明國的話說,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白一帆也牢騷,說「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應該改成「各領風騷三、五年」才對。

星期五下午開家長會,阿妖出差了,是白一帆去的。白一帆的車出了點毛病在修理,便打的去學校。結果那天來了幾個電視台記者正扛着攝像機對着學校門口的小車長蛇陣攝像,白一帆暗笑,心想這是哪個二百五記者,現在公車私用還算新聞?公車不私用算新聞還差不多。開完家長會,白一帆在小館隨便吃了點東西,理了個,又吹又剪,花了一個小時,心想應該上班時間理,反正這頭也是上班時間長出來的。

出來卻碰到陳原,陳原一身洗得看不出顏色的牛仔服,腳上蹬一雙八十年代的踢死牛翻毛皮鞋,剛從工作室出來,手上挾著個畫框,那身打扮,說是個藝術家也像,說是個木工也差不多。陳原沒看見白一帆,正要去開他那輛威茨。白一帆說,嗨,陳原,你們報社今天出動對公車私用曝光,你怎麼不去?陳原茫然地問,什麼?

白一帆便笑,心想陳原是除了攝影畫畫掙錢油瓶倒了都不扶的角色,倒活得自在。陳原的彩擴廣告門市部都是請人打理,他自己又在公園旁邊搞了個工作室。見了白一帆,就拉他去看他的工作室。陳原的工作室掛的都是陳原的新作,白一帆看不出好處,只覺得跟陳原過去的畫風有些不同。陳原過去的畫受凡•高和莫奈影響,比如他那幅朝聖的《藏族老嫗》,額頭上磕出了血,臉上的皺紋如木刻,每一條都刻着對神的虔誠。還有那幅收人中國美術作品選的油畫《大哥》,畫的是一個正在勞作的石匠,長滿硬繭和血口開裂的手,古銅色的彎曲的脊背上汗水像蚯蚓一樣爬著,有一種震撼心靈讓人落淚的力量。這幅畫也是白一帆最欣賞的,覺得跟羅中立的那幅成名作《父親》也不差上下。

陳原最近在省城辦了個展,假日飯店買了那幅《雲海佛光》的百浮山油畫風景,出價四萬。白一帆說,哈,來錢好快,你很有市場經濟頭腦嘛。陳原說,從來並沒有脫離金錢存在的藝術,最高的價格是對藝術最高的肯定。無論一個畫家畫得多好,他的作品賣不出去也不算成功。白一帆說,我記得你以前最推崇凡•高的,凡•高創作了那麼多佳作,生前貧病潦倒,不名一文,直到死後才顯赫揚名,作品價值連城,這又怎麼講?

陳原說,這對我們後世的畫家是個刻骨銘心的教訓。這個時代產生不出凡•高了。後人總是用一個畫家的畫能拍賣的價錢來決定畫的價值。一個畫家能夠在賺錢的時候想到藝術,在亦畫亦商的時候先是畫家其次是商人,就算是有良心的了。白一帆見陳原的油畫有好幾張都是一個年輕女人肖像,似乎有些眼熟,說,一個人也這麼些年了,玩也玩夠了,有合適的良家婦女成個家算了。最近有沒有愛上哪個女孩兒?

陳原讓隔壁小館送了幾個冷盤和幾瓶啤酒來,跟白一帆慢慢喝酒,把豬頭肉嚼得叭嘰叭嘰響,說,有啊,上個月才失戀了。白一帆笑着說,我說怎麼這麼瘦了。說來聽聽。

陳原說,我們報社旁邊那個賣涼拌豬頭肉的女孩見過?長得很有味道,像莫文蔚,我喜歡她,每天都去照顧她的生意。那女孩對我也有點意思,她拌豬頭肉那動作真是好看,小嘴這麼撮著,小蘭花指頭這麼翹著,誰想忽然來了個肥頭大耳的老娘,一身肥膘,又黑又壯,一邊拌豬頭肉渾身的肉一邊亂顫。我一想再過二十年,那如花似玉的女孩不就這樣?再看那女孩兒,還真像她媽,就是瘦點兒。

白一帆大笑,你現在還買不買她的豬頭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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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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