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李潔沒吭聲,眼睛盯着出現在自動扶梯上的那個男人,他拎着一隻不大的包,臉色黯黑,瘦得只剩一把骨架,臉頰像刀削出來的一樣只剩下稜角和線條而沒有肌肉,嘴角緊緊地抿著,像正承受着難言的痛苦,男人下了自動樓梯走近他們時停住了腳步,朝他們羞澀地咧了咧嘴。阿妖好一會兒才認出這個朝他們微笑的男人是方建華。

八年前,李潔送走的是一個雄心勃勃的淘金者,當方建華登上飛往海南的波音七五七時,他們都以為他會衣錦還鄉,榮歸故里。誰都沒有想到方建華會是這樣,會這樣落魄地站在他們面前,他們看到方建華的時候覺得人生很戲劇很殘酷。

方建華瘦削的臉上冒着冷汗,粘在腦門上的一綹頭搭拉着,看上去既虛弱又疲憊,白一帆接過方建華的包,打圓場說,回來了姐夫,海南氣溫比這邊高得多吧?你臉色不太好,瘦多了。李潔遲疑了一下伸手攙住了方建華。方建華黯黑的臉上現出一點兒赧顏,但一閃而過,他臉上有一種宗教般的徹悟和順從命運的平和,彷彿榮辱褒貶皆置之度外了。阿妖本來是要挖苦他幾句的,見方建華這樣子倒沒法說出口了,就像一場拳擊,命運已先擊倒了對方,從精神到**。

低沉舒緩的音樂像水一樣在車裏漫開,是那薩克斯吹奏的《回家》,股市交易大廳已經聽得爛熟。成都到寧陽的高公路方建華走的時候還正在施工,現在卻連成渝和繞城高公路都建起了。從繞城高上了成汀高路,迅疾後退的窗外景色以及高行駛的呼嘯,對方建華的感官產生了強烈的刺激,方建華疲憊地闔上了眼睛。白一帆看一眼後視鏡說,姐夫,你應該好好看看,寧陽和成都的變化大得很。阿妖說,要說沒變,惟一沒變的是我姐。

方建華睜開眼睛說,其實你姐變化還是大。阿妖搶白說,能不變嗎,里裏外外都是她一個人,什麼事都是她自己扛,又當爹又當媽。我看我姐還是太老實了,所以總是吃虧。方建華不吭聲了,臉上現出一層病態的潮紅,額頭上滲出細小的汗珠,靠在後坐靠背上,咳了幾聲。李潔拿過軟墊塞在方建華腰后,讓他坐得更舒服一些,又拿出從家裏帶來的毛毯替他蓋在腿上。天氣並不冷,車裏也有空調,李潔這樣簡直就是在照料一個病人了。這樣的細膩體貼同她的沉默顯得很矛盾。方建華讓她感覺最陌生的不僅是他病怏快的身體,還有他眼神中那種惶惶的恐懼和把自己交給李潔的依賴。方建華從來沒有用這樣怯弱的眼神看過李潔,他一直是用男人強悍目光愛撫地看她,可現在他卻像個孩子,這讓李潔感到雙重的失望。

本來,李潔以為自己為迎接方建華回來的心理準備已經很充分,現在她才現,自己迎接的是一個非常陌生的方建華。他身上有一股疾病的氣息,醫院的氣息,李潔要讓他好好洗個澡,痛痛快快在熱水裏泡一泡,把身上的污垢全都去掉。可看方建華的情景,他好像沒有足夠力氣把自己洗乾淨了,李潔無法想像用手去碰方建華的**,他們中間隔了太多太久,使她無法接受這樣的親密接觸。

方建華一直閉着眼睛打盹,頭靠在李潔肩上。進了市區,白一帆說,姐夫,別睡了,快到家了。打起精神來,一會兒就見着兒子了。李潔媽打電話來問他們過不過去吃晚飯,李潔說,今天他累了,休息一下明天再來看你們吧。岳父母對這八年的空白一個字都沒有提,說回來了就好,好好休息,有病趕緊治,回家了就不怕了。白一帆把李潔和方建華送到樓下就跟阿妖回去了。

晚上十點,阿妖打電話給李潔,李潔說方建華服了葯已經睡了,兒子剛剛才回家。阿妖讓在崗接電話,阿妖說,在崗啊,你爸爸回來了。電話里的聲音嚇了阿妖一跳,看樣子在崗根本不在乎方建華聽見,大聲說,我沒有爸爸!那個人不是我爸爸!阿妖又跟李潔說,在崗不叫方建華爸爸,這可不是在崗的錯。姐,方建華的身體垮了,精神也垮了,他會不會是在吸毒?

李潔說,真是這樣的話從機場回來早犯毒癮了。

阿妖奇怪地說,那他怎麼瘦得像吸毒的人。

李潔沉默了一會兒說,方建華得的是癌症。

阿妖一驚,這是真的?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李潔說,他打電話告訴我航班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他還有什麼臉回來?就為了再帶給你新的不幸嗎?!

阿妖憤憤地說。我不能拒絕他,如果所有的人都拒絕了他,我就不能拒絕他。李潔說着掛了電話。

寧陽酒店的豪華套間里,李潔跟劉西南**的過程就像剛跑完了一百米短跑一樣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為這場賽事他們醞釀了很久,鋪墊了很久,事到臨頭反倒有些倉促和潦草的感覺。劉西南不知道李潔為什麼會主動跟他上床,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劉西南有一種夙願終了的快感。都知道追求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彼此也不必負責任,所以心情很是輕鬆。一方面心儀多年的女人終於上了手,讓他有一種大器晚成的成就感,另一方面李潔能夠這樣,也讓他因為意外而有些興奮。

劉西南身邊的漂亮女人像蜂蝶一樣多,真正看得上眼的卻不多。李潔雖然風韻猶存,但畢竟不能跟妙齡美女比。不過李潔今天晚上的放浪卻讓他瘋狂,他根本沒想到李潔會這樣有一百八十度的轉彎,以至於剛開始他差點擔心不能進入狀態而貽笑大方。有一部小說叫《一夜盛開如玫瑰》,這彷彿是李潔此時的寫照。就是這樣,一夜盛開如玫瑰,然後是一生的忍受和寂寞。

完事之後,李潔背對着他看着房間的牆紙說,感覺挺好的,我不後悔。李潔想起那次劉西南問她:「李潔,你願意做我的繃帶嗎?」現在,劉西南在不經意之間,作了一回李潔的繃帶。李潔捧著臉,她的臉燙,終於越過了雷池,心裏覺得好受多了,堆積多年的壓力彷彿盡情得到宣洩。她在心裏對自己說,這輩子要有這麼一次,一次就夠了。李潔穿好衣服,對着鏡子捋捋頭說,我已經向陳博土辦了移交,辦公室的鑰匙我也給他了,電腦和計算器都在辦公室。今天晚上就算正式向你辭職,從明天起,我不再來上班了。

為什麼?劉西南在她旁邊打着領帶,幹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辭職?

帷幕已經落下。李潔想。如果一定要越軌,那麼劉西南就是最好的人選,跟劉西南她沒有委屈自己的感覺。既然你執意不告訴我為什麼,我只能感到遺憾,真的,你幹得非常出色。劉西南說,公司有幾個博士十幾個高工,李潔的離開不會影響什麼。劉西南開始抽煙,他整個人都很鬆弛,只有在床上才會現中年的他已經有些福了。

劉西南的挽留並沒有多少熱情,他有做人的原則,決不把工作關係變成男女關係,既然已經如此,李潔自然不適合再作為他的部下。況且夙願已了,那一點點古老的情愫有如風中歌聲,只能隨風而逝。他甚至覺得李潔做出這樣的決定說明她真是個聰明人。劉西南不知道方建華回來,更不知道方建華已患絕症,也不可能理解李潔面對終於回家的方建華是什麼心情。她雖然接納了他,但她的靈魂她的整個身心都強烈地要求叛逆,面對背叛,她最渴望的也是背叛,如果不是這樣,她將徹底崩潰。如此一來,從前覺得走不出的那一步輕而易舉地就走出去了,而且頗有幾分壯懷激烈仰天長嘯無怨無悔的感覺。不過如此而已。再看到方建華,李潔的心裏已沒有恨了。

白一帆跟阿妖去醫院看方建華,卻看見葉虹抱着兒子正從門診大樓出來。葉虹倒沒看見他們,阿妖拽了白一帆一下說,你看那不是葉虹嗎?

白一帆也看見了葉虹,卻目不斜視,等拐到住院部走廊才說,她像是帶濤濤來看病的。阿妖說,說不定是看婦產科呢。

白一帆想想說,我一直覺得奇怪,你說濤濤是不是方建華的?阿妖說,這種女人跟誰不會生啊,濤濤長得一點兒都不像方建華。而且葉虹和方建華都是直,濤濤怎麼跟黑人似的長一頭卷?

兩人進到病房,李潔正給方建華喂水。白一帆和阿妖幾天前來看過方建華,才幾天不見,方建華又瘦了一圈,眼窩深陷,臉色黑,因為晚期癌症的劇烈疼痛,他蜷縮著身子不時呻吟一聲。護士進來給方建華打了一針杜冷丁。

阿妖見方建華打了針似乎睡著了,嘆了口氣說,姐,你這段時間也瘦多了,你這兩個月太累了,又要管在崗又要照顧病人,你可別把自己拖垮了。李潔替方建華掖掖被子,說,昨天晚上醫生又下了病危通知,一米七八的個子,體重只有七十斤了。

白一帆和阿妖坐了一會兒便回去了,李潔送他們出來,阿妖把一個厚厚的信封給李潔說,姐,方建華沒有社保,住院費不定還得花多少呢。這五千塊錢你拿着,這點錢也不能解決問題,還是請一個陪護守方建華吧,你太累了。阿妖說着把信封硬塞到李潔手上,問,在崗這幾天來過沒有?他還是不叫方建華爸爸?李潔搖頭,回來這麼久,一聲爸爸都沒喊過。

阿妖說,不怪在崗,只怪方建華沒有盡父親的義務和責任,他實在不配當在崗的父親,更不配給你當丈夫。李潔說,這次回來他才跟我說,跟我在一起他總有一種壓力,有一種自卑感,所以才一定要到海南去。唉,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可惜一切不能重頭來過,不然也許我們都會做得好一些。阿妖說,到這樣了才回頭,誰稀罕。他不是還有親戚嗎,怎麼不去他親戚家?

李潔不解說,親戚?親戚對他有什麼義務。阿妖氣道,那你對他有什麼義務?他對你和在崗又盡過什麼義務?你和方建華早就沒有聯繫,早就沒有感情了,你對他只是憐憫憐憫也是一種感情。李潔平靜地說。

阿妖問,方凱華呢?應該讓他管。李潔說,建華在海南的醫藥費都是凱華負擔的,已經花了四萬多美元了。這次住院我沒有告訴凱華,這應該是我的事。白一帆說,方凱華就這麼一個哥哥,看他的情況,恐怕撐不了幾天了,應該通知方凱華回來。從電梯里出來,阿妖使勁吸了一口空氣,再在病房呆一會兒我都要窒息了。那麼精神的一個人,竟成了這樣,看着心裏都難受。我姐怎麼這麼倒霉,遇到這樣的男人,他還有什麼臉回來。

白一帆說,其實方建華跟你姐一場夫妻倒真沒有白做。方建華心裏比誰都明白,比誰都清楚,到他走投無路的時候,不名一文一敗塗地的時候,真正能接納他的只有李潔。

阿妖哼一聲道,那當然了,不信讓葉虹來試試,當初方建華有錢的時候她傍上他,方建華的公司破產了,方建華成窮光蛋了,她就甩了他自己跑寧陽來了。白一帆忍不住說,葉虹是公司遷到寧陽才來的。一個年輕女人帶着個孩子出來當保姆,也不容易。

阿妖瞪了白一帆一眼,你還這麼護着她。那我去告訴她方建華回來了,萬一方建華真是濤濤的父親呢?我倒要看看葉虹知道方建華回來是什麼反應。白一帆說,你別添亂了。方建華都這樣了,她葉虹就是世界名模克勞馥•辛迪或者小甜甜布蘭妮也不會感興趣了。

李潔看着電梯門關上,看見阿妖習慣地挽住了丈夫,心裏羨慕阿妖的福氣。阿妖說她對方建華只是憐憫,也許是的吧。愛情早已消逝了,在她經過那次海南之行以後就消逝得無影無蹤丁。但是她的感情也決不會如此簡單,不僅僅是憐憫。方建華躺在床上,眼睛裏的光亮越來越暗淡,死亡的氣息越來越近,她知道他已經來日無多,她現在為他做的,是她這一輩子能為他做的最後一點事。她曾經那麼愛過他,想到他曾如日中天的生命就要熄滅,他將永遠不會回到她的生活中,李潔的心就感到疼痛。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一定是前世欠了他的,也許他們前生就是一對生死冤家,三生石上舊精魂,所以才會有這樣的結局。不管他愛上過多少女人,他最後想到的還是她。至少在起點和終點他們是在一起的。李潔甚至有點感謝方建華。他最後還是回來了,雖然過程是痛苦的,但結果他是回來了。方建華的回來融化了李潔已經冷硬的感情,方建華最後的回歸驅散了她心裏的恨。有恨的女人是不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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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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