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還能呼吸嗎?
袁靜菱不太確定,只是胸口突然疼痛難當,那充滿惡意的捏掐讓她的心臟瞬間縮緊,血液爆竄。
什麼話也說不出,甚至連一點點的聲音也擠不出來,即便全身正因那件可怕的事件而痛得要命,她也沒辦法叫喊,只會瞪大雙眸、傻了般死盯着面前優雅的女人。
何慶茹溫雅地揚起嘴角,在喝完整杯的紅茶后,終於慢條斯理地啟唇。
「你對他而言,是一項必要的存在,像空氣、水、陽光那樣,早就融進他的血液里,和他密不可分了。在他心目中,你是無可取代的,所以小菱……」她正了正神色。「我想請求你一件事。」
她眉眸一軒,靜待着,迷惑的顏色深濃不退。
何慶茹徐聲又說:「你能不能跟他說,要他回來『義鵬電子』?他是適義唯一的兒子,適義很愛他的,只是他們父子兩個之間橫著太多的問題,彼此都不願向對方低頭。適義他外表像個好好先生,其實骨子裏也倔得很。你不曉得啊,當克鵬那晚躺在加護病房裏開口求他,請他無論如何要找你,把你留在台灣時,適義臉上的表情古怪得教人心痛,像是有些欣喜卻又有些難過,知道兒子願意在自己面前放軟姿態,但卻是為了一個女孩兒,我想,適義他無論如何都會感到落寞吧……小菱,你能跟克鵬談一談回『義鵬電子』的這件事嗎?」
「我不會回去。」
樓梯口傳來沈而清明的男性嗓音,帶着執拗和隱忍得不太好的氣憤,密密掃射過來。
袁靜菱側眸回望,心臟震了震,模糊想着——
他肯定是剛醒過來,而且沒去廚房覓食。
因為,陸克鵬的臉色奇黑,臭不可擋。
陸克鵬醒在濃郁的食物香氣里。
有人篸淡淡的苦味和枸杞的香甜,還有八角、辣豆辦醬、花椒的辛辣味,很香,很誘人。
他眨眨眼,人還沒完全醒透,肢體己像被扯著線的傀儡,翻身,慢吞吞坐起,兩隻大腳丫蹭蹭蹭地蹭進室內拖鞋裏,再慢吞吞地循着香氣走出房門,走過客廳,來到開放式廚房。
打開閃著保溫功能燈的電鍋,是黨篸枸杞雞,雞肉浸潤在澄黃色的湯汁里,酒紅色的枸杞飄浮着,看起來好吃到不行。
這下子真是醒了。
他咧出一個無聲的笑,要拿碗和大湯匙來舀,發現燜燒鍋很安靜卻又很顯眼地擺在那兒,他挑眉,掀開頂蓋再揭起裏面不鏽鋼的鍋蓋,辣香氣味撲面而來,帶筋牛肉在裏面顫動着。
嗚……肚子餓有美食吃,還有比這個更感動的嗎?
愛吃不怕燙,他直接用手指捏一塊往嘴裏塞,邊咀嚼邊「唔唔唔」地發出好吃聲音,然後拿碗,發現太小了,再換一個寬口海碗,先朝那鍋牛肉進攻。
他邊吃邊走到客廳,滿足的嘴角在瞥見玄關處那雙秀氣低跟涼鞋時往上拉得更高,至於另一雙瞧也沒瞧過的中跟名牌女鞋……家裏有客人嗎?
疑惑地淡蹙著眉心,視線瞄向二樓,不知為何有股說不出的不安感,他迅速解決掉大碗裏的食物。
他放輕腳步上樓,爬到三分之二時就聽出那女音是誰了。
「我不會回去。」
此時,他冷著嗓音重申,超級火大地瞪着何慶茹。
後者苦笑了笑。「克鵬,我只是想——」
「你想什麼不干我的事,也請你別來千涉我的事。」他曾受過傷的下顎此時深深一捺,因為綳得太緊了。「出去。」
袁靜菱皺着秀眉,站起來擋在他們之間。
「陸克鵬,你有必要這麼凶嗎?」她習慣連名帶姓喚他,但平常溫聲喊他跟現在被惹惱的喊法一聽就知道不同。
陸克鵬突然一把將她拉近,沖着已拾起小提包站起的何慶茹下最後通牒——
「請你出去。」
雖然加了「請」字,卻大有一副對方如果賴著不走,就別怪他親自動手把人拎出去的氣勢。
「慶茹姨你留下。」袁靜菱也被激出火氣了,小臉仰得高高的。「你不能趕走我的客人,是我請她進來喝茶聊天的,我是主人,我高興誰留下就留誰,你如果不爽……可以避開。」
避開?
她要他避開?!
陸克鵬覺得自己被「欺負」了。
那個不該出現在這兒的女人嘴角微勾,偷偷在笑他,而被他握牢小手的這個女人臉蛋脹紅,向來溫柔的眸底進出小火星,正在對他發脾氣。
她們一起排擠他、欺負他!
可惡!她幹麼跟外人聯手給他難看?
難道……她難道不知道他會有多受傷嗎?
袁靜菱要他「避開」的話一出口,其實就後悔了,因為他的表情突然沈鬱下來,彷佛受了多大的委屈,而她有多對不起他似的。
放掉對她的箝握,他一句話也沒說,掉頭就往樓下去。
「陸克鵬!」
袁靜菱心窩抽緊,哪裏顧得了家裏還有客人,連忙跟着下樓。
大門剛剛被關上,她趕緊推門跑出去,看見他已經跨坐在自己那輛黑得發亮的重型機車上。
這陣子他都騎自己的「愛駒」亂竄,往來工業區的車廠和河內市區,有時載着她出遊,連昨夜跟女廠長「尬掐」到人家的零件廠,也是飆它。
他插入鑰匙,準備發動引擎,一隻小手壓在他大掌上,硬是不讓他轉動鑰匙。
「放開。」他磨牙。
「不放。」跟他卯上了。她眼睛水亮,語氣緊張。
「放開!」
「我不——啊!」堅持不放的結果,是她不自量力的小手被甩到一邊涼快去。
這會兒,換袁靜菱感到很受傷。他沒有弄疼她,但排斥的動作卻像在她心上割過一刀。
引擎被啟動了,他抿著薄唇、眼中透著戾氣,強迫自己不去看她,油門一催就要往小巷道騎去,一道珍珠白的身影驀然從旁邊切入,擋住那條僅能容兩人擦身而過的狹長小巷。
陸克鵬大驚,緊急煞住,嚇得他臉色慘白,忍不住破口咆哮——
「你幹什麼?!找死嗎?你你……你不要這麼欺負人!」
「你、你不能騎車亂跑。」尤其不能在這時騎車,他正在氣頭上,一臉非善類的表情,她怕他不小心摔車,也怕他氣到又要找人打架。
「是你要我避開的,現在又不讓我走,你……你閃開,不要擋着車頭!」
「我不閃。你不要騎車。」她一夫當關地阻在那兒,似乎也嚇到了,小臉跟他一樣蒼白。
陸克鵬心情大惡劣。
避開就避開,他都聽她的話乖乖避了,她還想怎樣?
不要騎車嗎?好啊,他不騎可以了吧?
粗魯地關掉引擎,像是跟那輛機車有仇似的,他狠踢停車桿,把它斜斜停住,然後跨下車座,走向伸長細臂、猶然未動的袁靜菱。
「你——」來不及問話,她的腰被男人的大手合握,下一秒,她整個人就被抬高、擱到旁邊去,讓出通道,好像她輕得連根羽毛都不如。
陸克鵬頭也沒回,一句話也不說,昂首闊步地走出小巷。
袁靜菱在原地怔了好幾秒,直到男人背光的身影就要走到外頭大街上、浸浴在午後陽光里,她才猛地回過神。
陸克鵬……她在心裏喚他,眼眶溫熱溫熱的。她不是故意跟他吵架啊!
她不要跟他吵架!
不要啊!
輕嘆了聲,她追上去,主動地、出其不意又有點黏人那般地勾住他的臂膀,不許他甩開她。
他要走,那她就陪他一起走!
陸克鵬沒有甩開她。
事實上,臂彎被她一勾,那軟軟香香的身子挨得這麼近,她披散、攏在後頭的長發彷彿也飄到他身後般,拂着他僵直的肩背,柔軟拂過,拂得他一把火被「逆」地傾盆澆熄,哪裏捨得甩開?
他只是不說話,往前邁大步,一直走、一直走,走離大教會鬧區,經過外國背包客、觀光客和當地人聚集的摩卡咖啡館,再轉向走到「還劍湖」去。
他繞着湖走,一會兒湖中的「玉山祠」和「龜塔」在他左手邊,一會兒又在他右手邊。很多人也繞着湖慢跑、散步、在湖邊活動。他沒去數到底走了幾圈,只是越走步伐越小、速度越慢,不再像行軍似地大步走,他也散步起來,和心愛的人。
「我們把室內拖鞋穿出來了。」他突兀地喃出一句。那感覺很像大茂黑瓜罐頭的廣告,老夫老妻走在一起,忽然用台語說:「老ㄟ啊,明啊仔愛呷菜喔……」
「唉……」袁靜菱可愛地嘆氣,低頭瞅著兩人同款式、不同顏色的大小拖鞋,動了動露出來的腳趾頭。
「對不起。」他沈聲又說。
沒想到他會道歉,她胸口陡震,突然一陣腿軟。
「小菱!」粗壯手臂反應好快地撈住她,陸克鵬不顧周圍眼光,把她攔腰抱起,找了張湖岸邊的石椅坐了下來。
「我小腿好酸。」她慢好幾拍地說,儘管害羞,還是溫馴地坐在他大腿上。
那雙峻目睨了她一眼,似乎責備她為什麼腿酸了還不喊停、硬要跟他走走走。
她咬咬唇,微笑。「你如果願意幫我揉一揉,我會很開心。」
他沒說什麼,目光略深,手已探進她那件越南國服寬寬的褲筒里,熱且粗糙的掌心貼着她細膩的小腿肚,緩緩揉捏起來。
呃……糟糕,這似乎不是個好主意。袁靜菱呼吸微濃,被自己險些衝出口的呻-吟嚇到。
她任著髮絲半掩發燙的臉容,整個人輕靠在他胸前,低語:「對不起……」
他動作一頓,下一秒又繼續下去。「為什麼說對不起?」
「我不是欺負你,我也沒要跟你吵架,我不是真的要你避開的……對不起……」她下巴被抬起,唇被捕捉了。
淺而甜的一吻,他細細品嘗,感覺到她的主動。
兩人又交換好幾個啄吻,才勉強稍稍地拉開距離。他撫着她的發,好近地凝視她的嬌顏。
「我不該亂髮脾氣,我只是不喜歡看到何慶茹出現在那裏。」當然,他沒吃飽、血糖過低,也是「暴走」的原因之一。
袁靜菱瞭然地撫撫他粗黑的發。他與陸家的事她不想干涉,只是希望他至少表現得文明一些。
「我不會回去。」他低而清晰地說,有點先搶先贏的意味,不讓她多費唇舌為何慶茹做說客。
「我沒有要你回去,你喜歡自己目前所做的事,那就好。」談及重型機車和他的車廠,他眼睛會發亮,她喜歡他開心的樣子,讓她也跟着好開心。
他左胸落下重重一拍,沈靜卻也火熱地注視她,好一會兒才說:「車廠是我的心血,也是我那批喜歡重型機車的同好共同努力出來的結果,我靠自己的努力和人脈慢慢建立起來,雖然沒有『義鵬電子』的雄厚財力,但我養得起你,小菱,我靠自己的力量養得起你。」
「我知道。」心痛著、悸動着,她喜歡為他心痛的感覺,很有歸屬感,因為他是她的男人,而她是他的女人。
他為她做到了。
當年她帶淚地質問他,那些話尖銳而現實,刺得彼此都痛,他卻固執地做給她看。不當有錢人家的少爺,他要她的由衷佩服和另眼相待,甚至連煙也戒掉了,從前朦朧在吞雲吐霧中的玩世模樣,如今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