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她哭了,覺得很需要哭一場,過分悸動就該宣洩那樣的悸動,哭就哭,在他面前,她允許自己哭得喪失形象,愛怎麼哭就怎麼哭。

「小菱!」陸克鵬嚇了一跳,這種「震撼教育」還是首次領會,一時間讓他手忙腳亂,不知該抱緊她好,還是先幫她擦眼淚比較重要。

「別哭,小菱,別哭啊!老天……」災情太嚴重,誰來幫幫他?

陸克鵬還揪著濃眉不知該如何安撫之際,眼前陡然一黑,軟熱的香氣壓在他薄唇上,美好的女體已偎進他胸懷裏。

他的脖頸遭到綁架,那雙細瘦臂膀親昵地攬住他,女人在真絲睡衫下的修長美腿圈住他的腰,像無尾熊攀在尤加利樹上的姿態般。

他順勢往後倒,躺在玫瑰花香的大床上,粗臂自然而然擁住正猛烈攻擊他的嬌軟柔軀。

她在他唇上、身上點火。

他啟唇、探舌,與她激情交鋒,沒幾下就奪回主導權,翻身將她壓到身下,態意且痛快淋漓地交纏着。

這是她要的,一直就是她要的。

她要這個男人,年少時不敢承認,以為把他遺忘、從記憶里刪除,然而他一直都在,在她的心深處、靈魂的底端。她可以釋放這一切,只須對自己坦承——她要他。

她要他。

她不能想像再次離開他、拒絕他會是何種心情。

「我愛……」

是誰在喚?是她?抑或是他?

唉,有什麼分別嗎?

她邊哭邊笑着,有種滿不在乎的氣魄,豪放的姿態盡顯,投進他燃起的熊熊烈火中。

她心裏還有許多疑惑待解,但不急在這一刻,因為這一刻,她只想愛他,然後被他所愛……

新曆年過去一個多月了,按阮香妹和李明祈的習慣,再來屬於華人的舊曆年也一樣要熱熱鬧鬧地辦團圓桌,邀親朋好友過來吃吃喝喝。

陸克鵬自然也在絕對邀請的名單內,見女兒和「隱姓埋名」多年的未來女婿情況漸入佳境,小倆口嘴上雖沒說,但明眼人一看就察覺得出,無形的火花噼哩啪啦亂爆,比越南九月國慶的煙火還要閃眼。阮香妹越看越有趣,心中久懸的大石頭也終於慢慢着陸。

河內的氣溫這幾天又回升了幾度,幸好市區里有大大小小的湖泊作調節,風很舒爽,不至於熱得人滿頭大汗。

這陣子是旺季,再加上之前有寫旅遊專欄的外國記者來採訪,「COOLME」里幾乎天天都塞爆要訂作衣服和指定刺繡圖的觀光客。

袁靜菱很忙,但因為刺繡和細部裁縫的部分有跟當地的殘障協會合作,將部分工作外包給對方,人手充足了,整個進度也一直都在掌控當中。

午後三點,「COOLME」好不容易搞定一小團按圖索驥找上門來的日本熟女,為她們每個人量好尺寸、確認款式和布料,也確認好試穿時間。七、八名顧客一走,店裏頓時陷入許久不曾有過的寧靜中,如窗外懶懶的日光。

袁靜菱想抽空回後頭的屋子探一探。

不知道那男人睡醒了沒?

陸克鵬今早八點頂着兩顆黑眼圈回來,據說是昨晚新款產品試騎時一直出狀況,別人搞得他不能睡,他也去搞得別人沒得睡,半夜十二點和他的女廠長一起「尬掐」、直接殺到距離河內兩小時車程的一家零件工廠,硬是逼對方開模重工。幸虧那家工廠的生產線一天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運作,才有辦法經得起他這麼「鬧」。

他是個很執著的人,固執到讓她嘆息。

或許就是這樣的性情,讓他不能放開她,也讓她能夠走回他身邊。

她感謝他的執念,教她重新摸索了自己、看清自己。

她想,他和她都挺傻氣的,她不斷在夢中記起他、搜尋他,他的影像殘留不走,最後往深處紮根,所以這些年面對男人們的好感和追求,她才總抱持着可有可無的心態。

媽媽說,她有一個「台灣男朋友」。原來她早就有這一號「男朋友」了,媽媽才會對她處理感情的態度這麼放任,半點也不緊張。

撫著唇,發現自己笑了,近來的她得了動不動就想笑的「症頭」。

啊!得趕快回後面去看看了,如果他醒來沒馬上拿食物喂他,那張臉肯定又要臭翻天。他早上勉強撐著沖完澡,只啃了兩個三明治倒頭就睡昏了,中午她回去看,他仍維持相同的睡姿,還發出細細的鼾聲,顯然真是累壞了。

袁靜菱把一疋比她人還高的雪紡紗卷妥收好,放入原來的位置,揚唇才想交代一聲,門邊的風鈴此時又清脆響起,一向負責外場的譚星亞已軟軟揚聲——

「歡迎光臨。」

「譚阿姨、袁阿姨!」

聽見甜脆的叫喚,兩個女人同時瞪大眼睛。

「天茉!」袁靜菱輕訝笑開,走到狹長的店面。「你怎麼來了?」

「我帶媽咪來訂作漂亮的小禮服,袁阿姨,媽咪說她認識你喔!在我還沒出生之前,你們就見過面、吃過飯又聊過天嘍!還說陸克鵬本來要追你當女朋友,可是你嚇到跑掉了。阿姨,我要是你,我也會跑掉!」女孩的蘋果臉仰得高高的,語氣坦率,相當同情她的模樣。

一旁的譚星亞忍俊不禁地笑出來,袁靜菱雙頰浮暖,一時間啞口無言。

她眉睫略抬,與站在女孩身後那位美麗又優雅的貴婦禮貌地頷了頷首。

「您好,好久不見。」

何慶茹回以淺笑。「真的很久不見哪,小菱。」

對她有意拉近距離的稱呼,袁靜菱微微怔忡。無事不登三寶殿,她應該不會只是要來訂作衣服這麼簡單。

何慶茹環顧了店內一眼,眸光再次與她相接。

「可以一起喝下午茶嗎?我們聊聊?」

果然。

袁靜菱溫馴地點頭,沈靜說:「如果不介意,到我家去吧。」

她還得趕回去弄點吃的喂人哪!

小女孩留在店裏玩耍,譚星亞在教她串珠珠,何慶茹跟在袁靜菱身後,走進位在巷后的寧靜小天地。

一進屋,就見女主人腳步輕盈地走向主卧室,探頭看了看,跟着又退出,把房門輕輕帶上。

「我們到二樓去好嗎?您想喝些什麼?果汁、咖啡,還是要大吉嶺紅茶?您喝過越南咖啡嗎?要不要試試?」邊問,袁靜菱邊領着人上樓。

這裏就她一個人住,空間太大,光一樓就足夠提供她所有的活動空間,而二樓靠陽台的地方有一組小沙發,是她搬進來之前就有的,她偶爾輪休,哪裏都不去,也會賴在那裏看小說、喝茶、曬太陽,像只傭懶的貓。

「克鵬在房間里睡覺?」走上二樓,何慶茹淡笑着問。

都是成熟大人了,明知道沒什麼,袁靜菱還是紅透臉蛋,低應了聲。

「他從昨晚工作到今早,忙着處理車廠的事,早上九點左右才入睡,睡得很沈。」

「你煮了什麼給他吃?」一進屋就香味撲鼻,連二樓都聞得到。

袁靜菱靦覥地勾唇。「我煮了飯,燉一隻黨參枸杞雞,還鹵了牛腱。」她得去確認一下,媽媽教過她,雞肉要入味又不能燉老了,牛腱要鹵得夠軟、夠Q才可以。

請何慶茹在樓上稍坐片刻,她下樓把該做的事在十分鐘之內全數搞定,然後用大托盤端着手工餅乾、切片檸檬和一壺大吉嶺紅茶上樓。

「克鵬真的很喜歡你。」

「啊?」

那男人喜歡她,早就不是秘密了,但突然被一位幾乎算得上陌生的人開門見山提及,衝擊效應還是很大啊,讓她差點摔破瓷杯。

何慶茹笑笑又說:「你也很喜歡他。真心喜歡上了。」

袁靜菱頰畔被霞紅佔滿,專註看着對方,不語,猜測着她究竟想說些什麼。

「克鵬在幾年前主動放棄『義鵬電子』的股份,我想,是因為你的關係。你知道這件事嗎?」

呼吸陡頓,袁靜菱的眸子瞠圓。

她想說些什麼、問些什麼,但找不到聲音。

有模糊的字句在腦中穿盪,她試圖捕捉,把那些飄浮的話抓牢——

工廠是我和朋友合夥的,不是我父親的……

我沒有花陸適義的錢……

我在這裏……為的是更重要的事。

我養得起你,我想養你—輩子……

見她怔怔然,何慶茹啜了口茶,為那茶香略挑了挑細緻勾勒過的柳眉,再問:「那年你走了,跟母親和繼父來到河內定居,他為了你,第一次開口求適義幫忙,這件事你知道嗎?」

又是一顆氫彈猛爆,炸得袁靜菱頭昏腦脹,不知今夕是何夕,只會獃獃搖頭,一頭輕軟髮絲晃出波浪。

這怎麼可能?

他開口求陸適義?!

他是個多麼驕傲的男人,要他求人已經困難之至,更何況他那時年紀尚輕、渾身都是尖銳稜角,脾氣火爆到不行,而求的對象還是他父親……他為什麼要求人?又求些什麼?

「他……我……我不懂……」喉頭乾澀,她捧著杯子的雙手微微顫抖,下意識灌了一大口茶,也感覺不出茶溫是不是太燙,便囫圖吞進胃裏了。

何慶茹表情很平靜,似乎也料到她的反應,略頓,她勾起優雅的笑弧,淡著聲嘆息。「原來他什麼都沒告訴你,他這性子呵……唉,都不知該怎麼說他才好。小菱,我想確認一件事……你愛他嗎?」

喜歡與愛,這兩者仍是有差距的。

她愛他嗎?

這問題在袁靜菱的小腦袋瓜里炸開,震得她心魂飛掠、思緒百轉。

她愛他嗎?

她自問著,內心澎湃如狂潮。

一波波瘋浪朝她打來,她卻覺得痛快,甘心情願墜進感情的漩渦,被拖扯到無盡的國度,即便再也回不到安全的原點,她認了,就算因為愛他而神魂飄泊,她也認了。

倘若這不是愛,那麼,她為何心痛又心悸?為什麼笑?又是為什麼哭?

「我愛他。」咬牙,她勇敢承認了,溫柔小臉在透進窗的午後陽光下淡泛犀光,美得教人心跳加速。她笑嘆:「是的,我愛上他了。」

真心愛上,沒辦法呵……

槍傷。

近距離射擊,一個穿透左大腿,一個射穿他右腰側。

子彈貫穿肌肉筋骨,所以射入的地方出現完整而利落的兩個彈孔,然後火藥在穿透出來的地方爆開,他左大腿後面和右後腰才會裂開如此猙獰的痕迹,在那完美比例的身軀上留下殘念。

耳邊嗡嗡亂響,袁靜菱有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

意識跟她作對作上癮了,總挾帶着她的神魂飄遊,要她發狠地倒扯回來,才能專註地捕捉那女人的音浪。

她聽着,下意識傾聽,那淡淡無奈的聲嗓對着她說——

「……他那晚把人家打得頭破血流,被押回警局,適義出國不在台灣,是我去把他保出來的。隔天他還想去找你,有幾名黑衣人在半路堵他,因為被他揍成重傷送醫急救的那個男人,警方查出他的身分,是在北台灣黑道上名號還挺響亮的某位大哥。他揍傷人,對方的小弟來尋仇,先是製造假車禍,成功攔住他,然後近距離、毫無預警地朝他開槍。我們只能慶幸,因為對方僅僅是警告的意味濃厚,要不然那兩槍不會是朝大腿和腰間這麼仁慈,而是直接對準腦袋和心臟,斃命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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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男人的小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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