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你回去吧。」他突然說。

「回去……」她表情有幾分迷惘,像是不知道回去要幹什麼?

「我一個人沒問題的,你忙一整天,該回去休息了,不要待在這裏。我如果感覺好些就會自己出院,但那隻小鬼……呃,我是說陸天茉,要請你媽媽幫忙照顧一晚。」

他語氣懶懶的,眼尾、眉間與嘴角都有淡淡的細紋,看得出相當疲憊,不知為何卻不肯合眼睡覺。

袁靜菱抿唇靜了幾秒,眸光幽靜。

「……我留下陪你。」

他嘴角的紋路深了深。「你那時不肯留在我身邊,說走就走,現在願意了?」

病人和醫護人員在身旁走動,病童哭鬧聲、家屬促急的詢問聲、廣播聲、急診室內傳出的呻-吟聲……無數的雜音構成混亂的空間,而他正用一種相當隨興的調調兒,虛弱地勾著唇,極平靜地談起那一年的事。

當時的「走」,和現在的「留」,兩者根本不能混為一談,他們倆都心知肚明,但袁靜菱卻不想反駁些什麼。

這一刻,她再次想起六條通內舊家的小巷,想起他在昏黃路燈下抽煙的模樣,想起她提說要跟母親回越南的那一晚,他狂亂的眼神。

他情緒失控地痛揍那個陌生男人,咆哮、嚎叫、咒罵,一拳重過一拳,俱樂部小姐嚇得雙腿發軟,而她心很痛,痛得淚流滿面。

那一次,她沒有試圖上前阻止,不知誰報了警,警車和救護車很快趕到,她掉著淚、不發一語地看着滿頭是血的陌生男人被抬進救護車內,看着兩名警察把他強壓住、銬上手銬,押進警車後座。

都多久以前的舊事了,為何每每想起,她還是心痛得無以復加?

「小菱……」那聲低喚從男人蒼白的唇間逸出。

她呼吸一緊,記起在夢中聽過同樣的聲音,於是,臉蛋紅了、心口熱燙,她被他的目光緊緊吸引,喉嚨被無形的塊壘堵住,不能成聲。

陸克鵬再也按捺不住,沒有打點滴的那隻手忽然覆上她略涼的柔荑,收攏五指握牢。他左胸掀起難以言喻的激蕩,氣息促熱,失而復得的感動讓他嗓音更加沙啞。

「那時候……是我不好,一切的錯都在我。」

而這一次,他會用盡所有可能的方法,修正一切的錯誤,然後得到她。

真正的得到。

聖誕節將近,河內這兒走到一個相當舒適的時節,不燥不熱,誘惑著人們往戶外活動,四處走走逛逛,就只是早晚的溫差大了些,得多加一件薄外套。

今天是袁靜菱的輪休日,「COOLME」那裏交給譚星亞坐鎮,她很放心,更何況星亞有她的手機號碼,店裏如果臨時有急事,很容易聯絡到她。

早上七點剛過,她走出自己的住所。

她住的地方就位在「COOLME」後面的巷內,是一棟兩層樓的小建物,前面留着一小塊院子,目前已被她擺下二十來個大小不一的盆栽,八成是「家庭教育」在血液里生根,盆栽里種的東西仍以實用為主,辣椒、羅勒、青蔥和韭菜是必種之物,另外還有小西紅柿、金桔、秋葵等等。

住的地方和店面是向同一位屋主租用的。

三年前她籌備開店,四處尋找地方,主要是想找一個好店面即可,但屋主當時表明店面後頭的兩層樓和小院子皆可出租,而且租金便宜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讓她認真考慮起獨居的生活。

說是「獨居」其實不盡然,媽媽和明祈叔住的地方離她才隔幾條街而已,坐人力腳踏車十分鐘不到,走路二十分鐘剛剛好,她還時常過去搭夥,吃免錢飯。只不過搬出來住了,她比較有自己的空間,媽媽和明祈叔也較能享受兩人世界,一切都挺好的。

從僅能容兩人擦身通過的小巷弄走出來,沿着街道往位在市中心的「還劍湖」走去,時間雖早,外頭人車已多,可以看見不少穿越南國服、踩着腳踏車的年輕女孩,及肩長發隨風飛揚,柔軟布料勾勒出竊窕身形,她們很多都是女大學生,青春又有風情。

三個女學生停在路邊的米食小攤買早點,袁靜菱喜歡荷葉包飯的香氣,也掏錢買了三個。走過湖邊,綠蔭底下有婦女們在跳韻律舞,幾個男人蹲在紅磚地上玩着她從來沒看懂過的黑白棋,迎面而來的兩名婦人瘦小黝黑,戴斗笠、挑着扁擔,竹籃里是剛剪下的長莖玫瑰花,顏色繽紛。

她佇足,從籃子裏選出十來枝含苞待放的粉玫瑰,正要付錢,有人已搶先一步把紙鈔塞進婦人手裏,取走包好的花。

「黎大哥?」側眸,袁靜菱訝異地看着自己的房東先生。

黎內森咧嘴露出白牙。「哈羅,小菱!」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就她所知,她這位房東先生在河內市區除租給她的那一處所在之外,還有其它房子,大半時間卻喜歡待在北越山區,在那裏照顧整大片的花圃。

「我開了整整四個小時的夜車,今早六點多才到家呀!」語氣有幾分哀怨。

聞言,袁靜菱更不明白了,下意識接過對方遞來的那把粉玫瑰。「謝謝……」

「不客氣。送花給美女是我的榮幸。」

她微笑。「從山上開夜車下來很費精神的,你怎麼不好好休息,跑來這裏做什麼?」

黎內森聳聳肩,大手挺無奈地一攤。「沒辦法,我有損友來訪,他肚子一餓脾氣就很差,還會擺臉色給我看,我正設法要找東西填飽他的胃。」而「還劍湖」附近有傳統早市,有星巴克、麥當勞等等咖啡店和快餐連鎖店,覓食容易啊,總不會要他下廚吧?

「你朋友他人在——啊?」袁靜菱小嘴微啟。

那高大且熟悉的身影靜靜出現在黎內森背後,紊亂黑髮下的峻臉看起來當真好臭,像被幾百個人聯手倒會,然後是那兩道幽深不可測的目光,看得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黎內森迅速地左右張望了一下,掉頭,終於看到杵在身後的人,白牙跟着閃了閃。「小菱,這位就是我朋友啦!呵呵呵……不知道需不需要小的為兩位大德相互介紹兼說明呢?」

「你可以滾回去睡覺了!」陸克鵬沉着濃眉,語氣不知在悶個什麼勁兒。

「耶?」黎內森用食指指著自己,略嫌誇張地抽搐著嘴角。「你不是要我陪你吃飯嗎?我專程開車下山,就只為了跟你吃飯耶!」

「我不跟你吃了。」

乾淨利落地丟下一句,陸克鵬注視着面前女子此時小心翼翼摟在懷裏,用紙張裹着長莖的整把玫瑰花,不由得撇撇嘴,陰晦的眼神別向湖面幾秒后,又再度盪回來,與她充滿迷惑的眸光相凝,問:「你吃早點了嗎?」

「呃……」袁靜菱的小腦袋瓜左右緩慢搖動。

「我跟你一起吃。」陸克鵬點點頭。

「厚~~」難道就不能三人行,一塊兒吃頓早餐嗎?黎內森直接翻白眼。果然是兄弟如衣服,女人才是性命,朋友是交來過河拆橋用的!

十五分鐘后。

多餘的那一位遭到無情對待,早早被趕走了,一男一女此刻對坐在傳統早市裏、一家專賣河粉的老店鋪內。

跟台灣的「度小月」很像,老店鋪中的桌椅全是矮桌、矮凳子,女的秀氣地側坐着,把玫瑰花和長長的髮辮全擱在弓起的膝上,男的似乎也挺習慣,凳子雖矮,他坐相從來就是大剌刺、隨心所欲得很,長腿愛往哪裏擺就往哪裏伸。

「這家店雖然舊,但東西很好吃的。你想點些什麼?」袁靜菱問。

「我肚子餓了。」牛頭不對馬嘴地回了句,瞥到那束粉玫瑰,陸克鵬像跟它有仇似的,蹙眉緊盯着不放。

知道他不經餓,一餓就火沖腦,袁靜菱忍不住嘆氣。

這般的嘆息中有着她不解的滋味,微甜、微暖、微微悵惘,彷彿與年少的那段時光有了連結,也不曉得這樣的情況是好還是壞。唉~~

她「專斷獨權」地點了兩人的早餐——

鮮牛肉河粉、四色配菜、老油條、三明治,再來兩杯越式咖啡,還有她之前在路邊買的荷葉包飯。就不信還喂不飽他!

食物陸續端上,擺了滿桌,陸克鵬的視線終於從那把粉玫瑰上頭挪開。

他不發一語看着面前豐盛的菜色,跟着抬眼瞅着她,雖沒出聲,那瞳底閃爍的光輝已顯示出他心情正在好轉當中。

「都是我喜歡的。」她還記得他的飲食喜好,記得他喜歡分量雙倍的配菜,記得他喜歡在河粉里加老油條。陸克鵬臉部的稜角稍稍軟化了,接過她遞來的免洗筷,埋頭專註地吃了起來。

看他吃東西一直是種享受,會興起某種滿足感,覺得面前再平凡不過的庶民料理彷彿變成難得的珍饉般,每一口都讓人讚歎。

察覺到她的凝望,陸克鵬把滿嘴的食物咽下,拆開一雙免洗筷塞進她手裏。「你也吃,要是涼掉湯頭就不對味了,別一直盯着我。」

她頰面微熱,趕緊垂下眼睫,被他碰觸到的肌膚興起麻麻的感覺,讓她不禁收緊小手,牢握著筷子。

「我只是想說……要不要提醒你,配菜別吃那麼多?那些韭菜、豆芽和九層塔都是生菜,沒煮熟的,雖然可以生吃,但你的肚子說不定又受不了了,而且吃太多辣椒也會刺激腸胃……」

「我的腸胃一向強壯,上次是被『小鬼』纏到才會破功。」她是在關心他吧?是吧?是吧?這下子他男性峻臉不只軟化,嘴角的笑紋也似有若無地浮現。

那次病毒性腸胃炎被抬進急診室,吊完兩瓶點滴后,他隔天清晨就能下床自己走出醫院了。而她沒離開,一直陪在他身旁,累了就趴在他病床邊小睡。對他來說,他人生第一次的急性腸胃炎,充滿「神聖」的意義,有着一輩子也不可抹殺的功勞。

至於袁靜菱,對她而言,那是相當奇特的一夜。

他握住她的小手,整晚都握著不放,她也沒想從那隻溫熱大掌中抽離。彼此之間似乎有許多話想說,又不知該從哪裏起頭,就暫時擱下了。雖無言,心卻已震顫不止。

這個男人重新在她的生活中來去,一個多月以來,她見到他的次數變得相當頻繁,差不多每隔兩、三天他就會出現,等她一塊兒吃晚飯,陪她散步,東扯扯、西扯扯,聊一些言不及義的安全話題。他像是變了,又似乎沒有,她其實很困惑,弄不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在追求她?

他是在追求她嗎?

若是,這全然不像他追女孩子的手法,太過隱伏低調了。畢竟除了在醫院那晚,他緊握她小手不放外,就再也沒有任何過分親密的舉措。

倘若不是,他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來到她面前,用那種攪得她心思紊亂的眼神注視她、勾引着她?

唉……

壓不住心頭迷惘,也只能暗暗嘆息。

「天茉好嗎?她沒吵著要跟你來?」知道男人話中的「小鬼」指的是何方神聖,她輕問,舀了口湯喝着,告訴自己別再一直盯着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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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男人的小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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