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譚星亞不禁失笑。「店裏就你跟我,裁縫師們都下班去了,當然是說給你聽啦!」撫著肚子,她慢吞吞地坐下,面前的桌上突然多出一杯溫蔗奶。

「我媽媽自己做的,裝了整大壺保溫瓶,跟晚餐一起送來的。她說女人家要多喝,孕婦更要多喝。」袁靜菱也端起蔗奶啜了一口。

「小菱……」譚星亞恭敬不如從命地捧起杯子,嗅着甜甜香氣,語氣依舊淡如水。「嗯……是不是我想太多了,怎麼覺得你企圖要轉移我的話題呢?」

「……什麼話題?」

「那位帥帥的、高高的、長得很性格的先生啊!」喝着香濃蔗奶,譚星亞滿足地吁出口氣。「幫我跟伯母道謝,真的好好喝。對了,話題再拉回來,伯母每次都說你在台灣有男朋友,說的就是那位先生吧?」

「我媽最愛開玩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哪裏有什麼男朋友?」還台灣的?袁靜菱整個下午心思飛亂,儘管表面上風乎浪靜,如平常那樣笑着和客人應對,幫人家量身、挑布,適時給客人意見,她說着話,憑着本能反應讓雙手忙碌,但心卻不知道飛到哪邊去了。

或者,心沒有飛走,是不斷地下沈,要不然胸口不會又重又空,感覺那麼詭異。

放下杯子,譚星亞順手收拾被翻亂的服飾照片,不經意地說:「通常當人家父母親的,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要我沒記錯,你快滿二十七了吧?你也算到了適婚年齡,伯母卻說你有男朋友,而不是急着要大家幫你介紹男朋友,看來是胸有成竹又勝券在握得很,定是知道你婚姻大事有着落,才敢這麼放心。」

袁靜菱抿抿唇,試着把話說得輕鬆平靜。「沒看見嗎?人家有女兒了,早結婚嘍!就算真有『台灣男朋友』這號人物,也不可能是那位仁兄。」

唉,還是感到疼痛啊!

壓抑一整個下午、不許自己多想的結果,是當那份悵惘釋放后,加倍洶湧且猙獰地撲襲過來,兜頭朝她打下!

她想像過和他再次相見的畫面,也作過那樣的夢,卻不知道真發生時,會是今天這樣的場面。

譚星亞柳眉微挑,小寶貝正胎動着,她雙手擱在肚子上溫柔安撫,邊說:「小女孩是他的嗎?我沒聽他承認啊!唔……雖然他和小女孩長得是有幾分像,但你還是得聽他怎麼說,不能躲進去試衣間,假裝自己很忙碌。」

「我沒假裝。我……我本來就很忙碌。」袁靜菱雙頰酡紅。總之她今天近似鴕鳥的行徑已被好友一眼視穿,無所遁形。

譚星亞忍俊不禁,突然笑出來。

「你笑什麼?」袁靜菱瞪着她。

「沒有啦,我只是想到那位先生最後被逼得非走不可,心裏就無限同情啊!」

「……又沒有人逼他。」

「有。」譚星亞鄭重地點點頭。「整問店的女性同胞都在逼他走路!有人要量尺寸、有人要修改尺寸、有人要脫衣試穿、有人要看玻璃櫃里的東西。這兒空間也沒多大,大家擠在一起雖然是常有的事,但就只有他一個大男人在,害一些女客人想方便些當眾換衣都不太好意思了,不只他感到彆扭,客人也會覺得怪怪的呀!再有,那個小女孩八成覺得他很丟臉,拚命想把他拖離現場。呵呵……你說嘛,哪裏還有他立足之地?」

垂眸無語,袁靜菱下意識捏起幾顆滾在桌面上的粉紅小珠珠。

粉紅小珠珠是她平常用來綉愛心眼骷髏頭的小材料之一,比米粒還小,一顆顆細心地縫在手帕、圍巾、袋子等等對象上,就會出現搶眼的效果,是「COOLME」特有的設計,出自她的手。

為什麼會想到那個圖案?

許多底蘊,她當下未曾察覺,自然而然地任由發展,直到某些人、某些事重新迴繞到她身邊,才明白一切都有因。

一切,都有因啊!

鈴~~

擺在刷卡機器旁的電話突然響起,沈靜氛圍中的兩人同時一震。

兩人對看了眼,笑了笑。

袁靜菱接起電話,報出店名。

『……袁阿姨?』

出乎意料,話筒那端竟是清脆的女孩童音。袁靜菱微微瞠眸,疑惑的表情也引起譚星亞的好奇。

來不及多問什麼,那脆脆的童音好急地往下說——

『袁阿姨,你快來啦!快來救陸克鵬,他、他不行了!拜託你快來救他好不好?』

當他們多年後重逢,當她再次靠近他、看着他、聽他說話,會是怎樣的場景?

他的心會以何種方式跳動?思緒是如何起伏?血液會變得多麼滾燙、衝動?

他會說些什麼?

而她,又將怎麼回應?

陸克鵬想過又想,特別是午夜不能成眠、獨醒著面對整個世界時,他大腦里總會轉着那些事,孵出許許多多的情況和對話,但所有的設想中,從沒有一個像現在這樣——

他全身虛脫,躺在一張能簡單摺疊收納的病床上,右手吊著點滴,身上穿着有五星級飯店圖印的睡袍,急診室外的走道上一直有人來來去去,吵得他太陽穴隱隱作痛,他的喉嚨則因太過頻繁的嘔吐而感到疼痛。

然後,她就坐在病床邊。

不知道是他視力模糊,抑或是醫院走道的燈光亮度有待加強,她的臉看起來蒙朦朧朧的,眉心不明所以地輕蹙,眸底的幽光靜謐柔軟。

又然後,他所有的不舒服因她的出現變得很可以忍受。

「好些了嗎?」瑰唇掀動,袁靜菱上半身輕傾,長發雖然綁成麻花辮了,仍有幾綹沒梳緊的青絲垂在腮畔,把她的瓜子臉蛋襯托得秀氣卻又風流。

怔怔看着她,看得有些忘我,他忘記要眨眼,忘記身體正在大不適中,忘記周遭的吵雜和難聞的消毒水氣味,只記得一件事——

「陸天茉那個小鬼……」

「天茉很好,我請星亞先帶她去我媽媽那兒了,星亞就是你今天在店裏看到的那位孕婦,是『COOLME』的二老板,人很好的。還有,你也曉得我媽媽和明祈叔,他們很好客又喜歡照顧人,你不用擔心天茉她——」

「她不是我生的!」

咦?!

袁靜菱驀地頓住,看着他略嫌慘青的唇瓣奮力掀啟,不知是氣惱還是悲憤,即便氣息不穩,一字字仍擠得好賣力。

「我沒結婚,也沒有小孩。那小鬼不是我女兒,我還沒倒霉到那種地步!她是陸適義和何慶茹那女人生的,不是我的!」

是與他同父異母、年紀相差二十多歲的妹妹?!瞠眸,空氣原本如絲般擠進袁靜菱的鼻腔和肺里,氧氣不太足夠了,她突然抽了口氣,這才完全回過神來。

「那……那很好啊,有一個年紀好小的妹妹,感覺挺奇妙的吧?」

微微笑,她偷偷調整呼吸,側開小臉檢查著點滴注射的速度,某種熱熱的情感也一滴滴落在心湖,無聲地盪開漣漪。

「天茉年紀雖然小,但感覺很懂事了。你得的是急性病毒性腸胃炎,醫生說,應該是吃到不幹凈的食物,又或者飲用水裏有細菌,才會突然嘔吐又拉肚子,身體里的水分大量流失,嚴重脫水到肌肉已開始不自覺抽搐……天茉打電話來店裏找我時,語氣擔心得都快哭了,要我趕快去你們下榻的飯店救人。」

「她怎麼有你的電話……」該死!他的胃腸竟然虛過那隻小鬼,一根鳳梨串和幾條青芒果就把他KO了!

「她從『COOLME』離開時,順手拿了店裏的名片。」

接到那通電話,聽明白髮生什麼事後,她先安撫了小女孩,問清楚飯店和房間號碼,隨即打電話聯絡飯店櫃枱,請服務人員先幫忙處理,自己則和星亞趕緊開車過去。幸好當時已過了交通繁忙時間,僅花二十多分鐘就到了機場路的飯店。

抵達時,飯店方面安排的救護車已在門口外等待,陸克鵬一臉慘白、癱死在擔架上被醫護人員扛出電梯。想也沒想地,她就跟着跳上救護車,把自己的車鑰匙交給譚星亞,請她載小女孩到母親那裏過夜。

就算多年不見,當年「分手」的場面也不太愉快,到底算得上朋友吧?朋友之間本來就該相互幫助,更何況他現在身處國外,而她好歹是「地頭蛇」一尾,所以跟着爬上救護車,還一路跟進醫院、隨侍在側,這是朋友間的道義。她如此告訴自己。

「你跟天茉很要好啊?」星眸不自覺閃著笑意。

「我們不要好。我和她……不熟。」陸克鵬皺着眉,就算體弱氣虛也要快快撇清。「她爸和她媽發神經,一個禮拜前把小孩丟在台灣給保母和傭人照顧,夫妻倆飛到國外二度蜜月。管家說她在家裏大吵大鬧,問我能不能回山上大宅一趟,我回去了,她就開始巴着我不放,連我過來河內處理事情,她也要跟,很煩人!」

依他以往的脾氣,霸道、蠻不講理、我行我素,如果他當真不爽,懶得理誰,任憑別人好說歹說、千求萬求,也休想他會心軟回頭。要不是挺喜歡那個小女孩,他不會出國還拎着她一塊兒。袁靜菱幽幽思索,沒想戳破他的說詞,偏偏她恬淡神情與他急躁的內心形成強烈對比,惹得他先自亂陣腳。

撇撇嘴,陸克鵬啞著聲補充說明。「我……我確實是嫌那隻小鬼麻煩,吵得要命,不過話說回來,要是她跟着我『混』,肯定能讓她家的老頭子氣得跳腳,所以我才勉為其難讓她跟在身邊,連一個月的基本學雜費就要價五萬塊的數位雙語幼稚園,我也要保母打電話過去請假。哼,偏不讓她上課!」以努力帶壞小鬼為最高原則。

袁靜菱微乎其微地挑眉,嗅到濃濃的,「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

小女孩家的「老頭子」也是他的「老頭子」啊!不曉得這幾年來,他和自己父親之間的情況有沒有改善?還會如年少時那般的憤恨和易生衝突嗎?

她沒問,也問不出口,時間與空間的距離改變了許多人,當然,他們也逃不開變化,再也回不去許久前的那一段。

「喝水。把嘴巴張開。」打開礦泉水,她把吸管湊近他略乾的唇。

陸克鵬聽話得不得了,乖乖含住吸管,一方面是口渴了,另一方面則是抵擋不住她近似誘哄的語氣。

邊喝着,他目光在她溫馴的眉眸間穿梭,模糊想着,或許犯「小人」、犯得上吐下瀉,還很丟臉地被拾進醫院,也不是多糟糕的事。塞翁失馬,焉知不是福?她坐在身旁喂他水喝,光為這一點,他願意再狂吐猛瀉下去。

看他不知節制,一直喝個沒完,好像她喂多少,他就灌多少似的,袁靜菱怕他被水撐得胃脹痛,趕緊把吸管拔出來。

「別一口氣喝這麼多,等一下再喝。」心裏嘆氣,她用手帕壓了壓他濕掉的下顎,動作自然且溫柔,彷彿與他是知交多年的老朋友,不曾長時間分離。「醫院裏因為病房不夠,你只能躺在走道上吊點滴,醫生說得連打兩瓶,再看看恢復得怎麼樣?除了多喝水外,暫時不能進食,免得又刺激了胃部。覺得累就閉起眼睛睡一會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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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男人的小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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