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王府婚禮

第18章 王府婚禮

王府備婚禮,就算元休再令人不許驚動,劉娥又豈能半點也沒有聽到風聲?只是聽到了,又能如何?

如芝在為劉娥梳妝,看着劉娥鬱鬱不樂,心中也是暗嘆。

她剛接手去教導劉娥的時候,心裏還是有幾分不屑的,不過是王爺貪圖新鮮,在府中弄進來的人罷了。她是宮裏出來的,能在宮中這麼多宮女中跳出來到得皇子身邊服侍,哪個不是過五關斬六將上來的?服侍皇子的宮女有幾十個,但能夠進卧室和書房的卻也只有八個罷了,其餘的哪怕是跟着出宮了,想在內院服侍的,卻是連邊都沾不上。

沒有一個宮女不想成為皇子乃至王爺的姬妾,但成功的卻是極少。宮中規矩大,嬤嬤姑姑們但凡發現她們有一點心思露出來,立時就會趕出去。除非是主子自己看中了,且還是得等他們出宮開府以後。在書房服侍的,比在內室服侍的機會少一點,但是在內室服侍的,那也是個虎狼堆,誰稍出一點頭,立時就會被其他人一齊排擠。

偏生這個外來的丫頭運氣這般好,就這麼得了王爺的意,但是得勢容易,失勢更容易。如芝也在心裏暗暗跟自己說,若她得了勢,她就相助於她。若她失了勢,好歹自己是一進府就帶着她的,到時候暗中照應一下也是好的。可不承想,她竟越來越得王爺的意,完全不如如芝預想中那樣,需同內室的大丫環們競爭,也不必去面對明爭暗鬥,甚至也不曾面臨過嬤嬤的刁難與驅逐。王爺就像個情竇初開的傻小子,為她安置亂七八糟說不清楚的親戚,為她行及笄禮,為她佈置新房,為她單獨安置,為了博她一笑而安排元宵遊樂,甚至連自己娶親都怕影響了她。

這樣的際遇,不是不叫人羨慕的。可劉娥入府後這幾個月來的變化,她也是從頭到尾看在眼裏的。當時那個剛入府的小丫頭,一身野氣,看着誰都戒防三分,雖然嘴甜會討好人,但是乖巧的外表下,卻是只刺蝟。但自從那日負氣出走回來之後,她身上的野氣就少了許多,元宵燈會之後,她更似乎是將一身的尖牙利爪收了起來,虛心向如芝請教在王府的生存之道。彷彿是一隻小野貓,漸漸變成溫馴可人的小寵物一般。

可她的笑容,也沒有以前那樣燦爛和無拘無束了。

如芝心中暗嘆,這也是自然,在王府生存,得到一些,必然就要失去一些。

正此時,小丫環瑞香悄悄進來,在她耳邊低聲道:「如芝姐姐,劉嬤嬤派人來說,她過會兒要來,叫小娥姐姐準備一下。」

如芝心一慌,暗道終於來了,一時竟是失了主意,卻也只能低聲對劉娥道:「小娥,劉嬤嬤派人說,她要過來。」

劉娥一驚,看向如芝,兩人四目相交,彼此都明白,可又是無可奈何。只得慌亂起身,給劉娥換了一件侍女的衣服,將頭髮也改了,又將室中顯眼的東西收了收,就到門外去迎劉媼過來。

劉媼扶著一個小丫頭子走進來,坐在外間,看看劉娥雖然衣着已經收拾過了,但眉眼間早已經不是處子之態,再看房內的擺設,心中暗嘆,卻態度和藹地招呼劉娥也一起坐下,握着她的手,細細地摸了摸,嘆了一聲,道:「你是個好孩子,王爺能賞識你,想也是個有分寸知進退的!」

劉娥惴惴不安地答:「但聽嬤嬤吩咐。」

劉媼道:「王爺大了,他屋裏的事,原也不是我要插手的,只是你知不知道,宮中傳了聖旨,給王爺賜了婚,如今府中上下,正在準備婚禮之事。」

劉娥低眉順目地答:「是,這是喜事。」

劉媼有些滿意地點頭:「正是,這是府中的喜事,也是皇家的喜事,萬不能有一點差池,否則,那個生了差池的人,可就活不成了。」

劉娥身子一抖,驚恐地看着劉媼:「嬤嬤,我萬不敢……」

劉媼笑了,握住劉娥的手,依舊和氣:「我知道,我也曾年輕過,也知道你們這般年紀,心裏想的是什麼。唉,我若有個女兒,也如你一般大了,你能照顧好王爺,我這心裏,也是把你當成女兒一般看重。只是……」她語重心長地道,「你要知道,咱們這是在皇家,規矩最重。」

劉娥臉色有些發白,看着劉媼的臉色,不得不再次表明:「嬤嬤,我懂的。」

劉媼又勸:「王爺性子倔,但他是主子,怎麼都是對的。你不能硬勸,只能順着他,但更是要讓他明白,懂事,你懂嗎?」

劉娥只得又點頭,心中似有什麼東西梗在那裏,梗得心塞,塞得心痛,每一次點頭,每一次的咽氣,都讓心更塞一分,疼更痛一分,卻還不能說出來,呼出來。

劉媼今日過來,就是在婚禮前敲打劉娥的,她從劉娥進府第一天起,就不喜歡劉娥。讓王爺居然帶着一個瓦肆的歌姬進府,簡直是她的失職。但她不能強勢反對,王爺對她的信重,是她在這府中安身立命的資本,她不過是個乳母,王爺敬重她,讓她管着王府內務,是王爺的慈善謙和,若她妄作福威逆了王爺的意,她的權勢威風也自然就不存在了。

她不想反對,卻也不肯贊同,更不能縱容,所以對劉娥,她一時不知如何處置,就裝作沒看到。哪怕一些管事與王府內室的諸丫環告到她跟前,讓她出面管管,她也不肯出手。但她對劉娥,實無半分好感——進了綉坊才幾天,就用手段把自己折騰進內書房了,在內書房中,日日勾引王爺,讓他不能安心讀書,只顧與她嬉鬧,這也罷了,誰知道她居然花樣百出,一次出走,就讓王爺對她千依百順,原以為收她為通房丫環,已經是極限了,誰知道居然還能折騰出及笄禮與喜服來,這簡直是野心昭然若揭。激得劉媼險些要進宮告狀,讓娘娘來管管這事了。幸而官家英明,及時賜下婚禮,她這才沒有動作。

只要府中有了王妃,這些小妖精們自然就是作不了妖的。只在王妃進府之前,讓她別生出事端來,敗壞王爺的名聲就是了。什麼喜愛看重,什麼當她是自己女兒一般,也不過是嘴邊說說罷了。

當下見劉娥識趣,不免又給她一個空心湯圓吃吃,哄道:「若你能識大體,待新王妃入了府,若有個合適的機會,由王爺親自跟王妃提,給你一個名分,豈不是好?」

劉娥捂著心口,哽咽道:「我、我要的不是名分,我,我為的是我的心……」

劉媼看着劉娥淚水,硬起心腸,冷酷地:「你再有心又如何,敵不過你的命。」

劉娥怔住,一臉木然。

劉媼走後,劉娥仍怔怔地坐着不動,如芝不安地推了她一把:「小娥,你怎麼樣了?」

劉娥被她一推,忽然間眼淚就落了下來,一會兒,就無聲飲泣起來。

如芝慌了,忙蹲下去勸她:「小娥,你別哭啊,你有什麼委屈同我說啊,別這樣哭,你別嚇我啊。」

劉娥只搖搖頭,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可眼淚卻忍不住,越落越多。有什麼好哭的呢,她在心裏反覆對自己說,她不是早就知道,王爺開府,娶王妃是遲早的事嗎?她不是早就明白,以她的身份,能夠在王府有這樣待遇已經是到了頂點嗎?她不是早已經接受了這樣的命運,並且要心存感恩嗎?以王爺待她的好,她還有什麼可委屈的,還能生什麼不切實際的妄念呢?

可是哪怕就在理智上把一切分析得明明白白,心裏的那股無名委屈,卻是不知如何生起,更不知如何讓它消失。若她心中無情,她就不會有這種種委屈,若她還能夠如未進府前一樣,心中只想着出人頭地,不解情為何物,那她更不會這段痛苦。

三郎!三郎!這個稱呼,不能宣之於人前,也只有在夜深人靜時,與那個人在一起才會低低地叫出聲來。白天的時候,她只敢在自己的心底暗暗地叫着,不敢漏出齒間,而每在心中輕喚一聲,都是甜蜜中帶着酸澀。

是何時對那個人有了情意呢?是桑家瓦肆初見時,年少英俊、彬彬有禮、甚至多事笨拙的樣子引她發笑嗎?那時候只有一點點好感,然而就是這一點點的好感,卻是推動着她衝動地決定信任於他,拋棄桑家瓦肆的收入,拿自己的前途命運進王府做一場賭博。然後,在王府之中,在書房與他每日裏筆墨相授,手貼着手,耳鬢廝磨間,那種無憂無慮的感覺令她沉迷,也因此在聽雷允恭說他要收她為侍妾時,才會失態大怒出走。也因此而得知他的真心,最終決定回來時,她已經決定向他投降。但是這時候,她的心底總還是有一絲絲不甘,及笄之禮后,他帶她進入攬月閣時,看到他傾心以待,她真的完全沉淪了。那些在桑家瓦肆所聽到的富貴人家生活之不可測,那時候發下的想自立開鋪的宏願,也放棄了。

她想起他以前教過她的一首曲子:「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她其實在進入這個樓閣之前,就已經想到了結果。只是,她也已經作好但能有「一生休」的心愿達成,縱有什麼結果,她也是「不能羞」。

可是想得再明白,事到臨頭,心該痛的時候,還是一樣的痛啊,並不能少了半分。倘使她是個好人家出身的女兒,她一定不必去面對這樣的痛,不必眼睜睜地看着這潑天富貴的婚禮一天天地在她面前準備着,如同一寸寸地凌遲她的心。她已經努力閉目塞聽,強顏歡笑,可為什麼還是要被人逼着當面表態,為什麼她們就不可以當她不存在呢。

她似乎分成了兩個自己,一個她在嘲笑她早已經明白事實,卻不肯面對;而另一個她,卻只能蜷縮在角落裏哀哀啜泣。一個她在罵她矯情,千山萬水逃難,死人坑裏爬過,生肉啃過生血飲過,跟野狼野狗爭食過,卻為了這不能吃不能喝所謂的感情而痛苦;但另一個她,卻只能低低地回應,她也是個人,她怎麼不配有七情六慾,若不是為了追求這份美好,她的活下來,又是為了什麼?

而她自己,就在這一片混亂中不知所措,全面崩潰。

元休走進屋子的時候,看到的是這樣一個蜷縮在席上、無聲飲泣了不知道多久的劉娥。他愣住了,整個人像挨了一棒的小狗似的,看着劉娥想接近,卻又不敢接近。他跪坐在劉娥身後不過半尺的距離,手足無措,右手虛置於劉娥手臂邊,想摸上去安撫她,卻又不敢碰觸,只這樣懸空伸出、縮回,來來回回不知道多少次,卻始終不敢落下。

如芝站在門邊看着他們,心中酸楚難言,她想,情之一物,她這一輩子,都不想去明白。尊貴如王爺,幸運如劉娥,終究還要為這份情,付出這樣的痛來。

元休的手終於落下,但劉娥卻未曾如往日一般,依戀地偎入他的懷中,而是渾身僵硬,一動不動。

劉娥心裏知道,這樣不對,這樣很糟,可是身體卻在聽從她自己的本能,此刻在強烈地抗拒著。此刻的她,終究從骨子裏還是那個未脫原始本能的野丫頭。瓦肆里學過的規矩,和王府內的生存法則,告訴她此時應該放下身段接受元休的安慰,而讓他安心,而不能這種糟糕之極的情況下把他推得更遠。但她心裏在瘋狂地反對,她的心在疼,疼得透不過氣來,疼得沒辦法跟人說話,疼得站不起來開不了口,甚至疼得失去理智地遷怒地想,她這麼疼,如果他愛她,他也要和她一樣地疼一回吧。

元休抱住劉娥,劉娥僵硬的身體,讓他的心也開始疼起來,他知道這件事對劉娥是傷害,對他何曾不是傷害呢。只是他在本能地逃避,這些日子以來,他雖然不讓府中準備婚禮的事打擾到劉娥,可他也知道這件事是瞞不住的。他每夜宿在攬月閣,與劉娥同床共枕時,不管是逃避似的一夜無話,還是反抗式的肆意歡愛,其實都能夠感覺到,劉娥並非對這件事一無所知。只是兩人都在裝作這件事不存在,都在逃避式地更加恩愛,更加抓住機會在一起。

而這些天裏強顏歡笑的那個人並不是真正的劉娥,這個痛苦到蜷縮成一團,這個用僵硬的身體去表達真正的怨恨的,才是真正的劉娥。

元休抱住劉娥,他的眼淚落下,落在劉娥的背上,通過衣料慢慢滲入,在劉娥後背的肌膚一點點地暈開,帶着濕潤與熱度,帶着他的痛苦與真心。劉娥只覺得背部一陣顫慄,直抵心尖。

元休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無聲落淚,他什麼也不想說,此刻任何的語言都是無效的,只有身體的本能,才是真實的。他慢慢因為落淚而開始打嗝,發顫。而這種顫慄,最終讓劉娥僵硬的身子軟化下來,伏在元休的膝上,淚水暈了他的膝蓋。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發生的變化,等到如芝再看他們的時候,已經是相擁一起哭泣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最終兩人不再哭了,卻是將全身力氣都哭完了,倦極而卧在席上。如芝與雷允恭躡手躡腳進來,扶兩人分別換了衣服,用熱巾子擦了臉,扶上床躺好了。這一晚連膳也沒叫,無人敢發出聲來,就這麼心驚膽戰守了一夜,也不知二人是什麼時候睡了過去,竟是無話。

次日清晨,元休先醒了過,卻不起身,只看着仍在睡中的劉娥,痴痴看了半日。及至劉娥醒來,也看着元休,兩人竟是無話。及至雷允恭與如芝進來,扶兩人起來梳洗畢,元休看着劉娥,忽然說了一句:「你放心。」

劉娥張了張嘴,想說:「我不是……」說到這裏,竟是說不下去,只能撫著自己的心口,看着元休。

元休點點頭,也撫著自己的心口,道:「我明白。」

兩人四目交匯,竟不再發一語。自此之後,竟是再不提此事,依舊如常。只是兩人眉眼之間,卻再無之前強作歡笑,反而一派平靜。

匆匆兩月,不覺就到了成親的正日。

眼見快到中秋大婚之期了。

一箱箱的新婚物品流水似的抬進來,劉媼帶着闔府上下忙了個腳底朝天,獨有劉娥留在自己的攬月閣中,看書習字,對府中的事置若罔聞。只有元休忙裏偷閒倒是經常跑過來笑鬧幾句。

婚禮一應事件,自有內侍省去操辦,府中事務,也自有劉媼操辦。

宮中傳下恩旨,韓王府潘氏,特封為一品莒國夫人。

皇子納妃,必得依足了古禮中種種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的繁瑣儀式行事。

首先是納采。《儀禮·士昏禮》:「昏禮:下達,納采,用雁。」鄭玄註:「達,通也。將欲與彼合昏姻,必先使媒氏下通其言,女氏許之,乃后使人納其採擇之禮。用雁為贄者,取其順陰陽往來。」韓王府納採的禮物,則多達三十多種,且物物都有象徵含義,如法天地的玄纁,象徵夫婦好合的膠、漆、合歡鈴、鴛鴦,象徵柔順的蒲葦、卷柏等等。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以大花八朵、羅絹生色及銀勝八枚裝飾的「許口酒」,上面又以花紅繳於酒罈檐口,稱之為繳花紅。

納采之禮畢,則是問名、納吉。本朝禮俗,納吉禮時,女家接了許口酒,就以淡水兩瓶、活魚五隻、銀箸一雙,放在原酒罈中,稱之為「回魚箸」。然後是納幣,即為下聘,由禮部主事。之後,才是韓王府上表請期,皇帝下旨,定了婚期。

到了八月十五正日清早,是潘府的嫁妝先送到韓王府,然後在黃昏時,韓王府再花轎迎親。

韓王府上下,為婚禮裝飾得煥然一新。廳里三尺高的紅蠟燭日夜不停,照在四周牆上掛得密密匝匝的紅絲綢幛子上耀得滿堂紅、滿堂金。綠底噴金的四扇屏風后順着石台階兒走,通到裏面正廳,就是舉行婚禮的喜堂。喜堂中間寬大明敞,正中掛着大內御賜的金匾,上面是御書「佳偶天成」四字。左邊一排,挨着排開是各皇族的喜幛,右邊一溜兒是朝庭眾臣送的喜幛。

西邊通到裏面繁複住宅的一條游廊,整個油漆一遍,牆壁粉刷一次,窗子和頂棚重新裱糊過。前後房子之間由一個狹窄的走廊和花園隔開。在西邊兒有一個藤蔓爬滿的假山,再往遠處一帶空地上已經清理出一片地方,搭成一個臨時用的戲台。

劉媼在分配全家的僕人,有人專管送喜帖,有人專管收禮金禮物,有人專管登記禮金禮物,有人專管記賬併發放送禮的僕人賞錢,有人專管雇戲班子和參軍戲、說書、雜耍的藝人等等,以及安排花轎在街上進行的執事旗、牌、羅、傘等等,一言難盡。另外派四個僕人專門照管全宅第之中的蠟燭、燈火、喜幛等懸掛之物;四個僕人專管打掃地、收拾桌子;兩個僕人負責桌子上的銀餐具和象牙筷子;另有八個人,專管準備茶水,給客人倒茶,這些僕人專門伺候前廳的賀客。

另外后廳的命婦夫人們也有專門的僕婦婢女侍候。以大廳為界線,在第三廳容納不下的時候兒,就在靜文齋第三客廳以西的明元堂招待。

卯時三刻,潘府的嫁妝開始陸續出發。除去新郎這邊派去迎接嫁妝的八個人,新娘那邊也來陪送嫁妝的八個。按先後順序是金、銀、玉、首飾、日常用物、書房的文房四寶等物,古玩、綢緞、皮毛衣裳、衣箱、被褥。

申時正,韓王府的花轎已經快到潘府了。

潘美走進內室,見幼女潘蝶已經在侍女們的服侍下打扮好了。

八個婢女擁著潘蝶,先去家廟拜祭,再向父母辭別:「爹爹、娘親保重,女兒去了。臨行之前,再聆聽爹爹教訓。」

潘美點了點頭道:「小妹,你如今嫁過去,便是皇家的人了。你是我最小的女兒,自幼兒父母便寵壞了你。這一嫁過去,可就是別人的妻子了,要懂得持家,服侍夫婿,府中上上下下要打點好、相處好。比不得在自家,你嬌縱些任性些,父母能夠包容你。王府之中,你要處處小心謹慎,不要教人說我們潘家的女兒沒有家教。」

他說的不過是尋常之言,但也帶了一些老父的憂心。

潘夫人抱着女兒,又喜又憂又是捨不得,早前就暗暗同女兒說了許多閨中手段,一時又告誡:「你能夠成為皇子正室,封一品莒國夫人,這是難得的榮耀。可皇家畢竟不同家裏,在宮裏休要錯了規矩,不可任性失了分寸,叫人說了不是。」一時又憂:「對方畢竟是皇子之尊,他若是早有些通房姬妾,那也是富貴人家常有的事,不過是些不上台盤的玩意兒,你不要過於嫉妒,也不能過於寬容。只要韓王尊重正室就是,你父親也是姬妾眾多,你看我的手段就知道了。」一時又鼓勵:「那些人都是從宮中各府里出來的,最會欺軟怕硬。你要拿出一府之主的氣派來,可休要膽怯,休要叫人壓你一頭去。」一時又教她:「我聽說韓王的性格柔和,你一開始佔了上風,才好拿捏他一輩子。且聽說府中有位乳母劉媼,韓王是她奶大的,如果在那府中做主,你過去只要先收伏了她,便容易做事了。」

她患得患失,自己思維混亂,也將潘蝶教得頭昏腦漲,不知到底應該是厲害些好,還是忍耐些好,大度些好,還是有手段些好。未免令她於新嫁娘的惶恐中,更增添了不安。

此時臨行,潘夫人再見着女兒依舊是一派天真,心中着實放心不下,抱頭痛哭一番,又絮絮交代,直至潘美聽得不耐煩催促,這才放了女兒出門。

鼓樂聲起,韓王妃莒國夫人潘蝶乘四馬駕駛的壓翟車,車上設紫色團蓋,四柱維幕、四垂大帶,鹵部儀伏,宴樂儀衛無不依皇家納妃的駕勢,正式嫁入韓王府。

接下來,便是拜堂、禮成、入洞房。

四個喜娘將金錢彩果散擲在床上,稱之為「撒帳」。新人坐下,喜娘再將兩人的頭髮微微梳起,稱之為「合髻」,然後是互飲交杯酒,飲完將用綵帶系著的酒杯擲入床下,必然是一仰一合,才稱為「大吉」。

不想擲杯之時,出了些小差錯,喜娘將酒盞擲入床下時,竟將兩隻酒盞都擲合在地。嚇得喜娘忙用手去翻,豈料越忙越亂,只聽得酒盞乒乓連聲,雖然王妃端坐上頭未曾看見,卻已經聽得聲音,頭側了一側。

那喜娘本是做老了的,次次皆中,誰料想今日王府喜慶,竟會緊張過甚,弄成這樣。嚇得臉色煞白,忙用手將酒盞弄好了,心驚膽戰地看着王爺。

幸而韓王並不在意,揮手令她們出去了。

雖然皇家婚禮不似民間一般諸多繁難,但也讓屬官備了幾首催妝詩卻扇詩,諸般流程也是走得不易。他心裏有事,因此也不曾注意方才的細節。此時在大紅龍鳳燭的照耀下,韓王元休這才自喧鬧中定下心來,看着今日的新婦。

王妃潘氏鳳冠翟衣、霞帔佩綬,嬌艷欲滴,俏生生地低頭坐着,似有無限羞怯。她出身富貴,雖不及劉娥風流嫵媚,卻自有一股艷麗張揚的神態。元休心中暗道:「如今她既然成了我的王妃,我雖不能如愛小娥一般愛她,卻也須得敬她重她,多多讓着她才是。」想到此處,神情不禁溫柔起來。

潘蝶大著膽子,悄悄用眼角看了一下他。雖然女兒家面羞不及細看,卻也見他溫文儒雅,面如冠玉,果然如母親說的一般,韓王是個溫柔郎君。想到這裏,心下略松,嘴角不禁露出笑意來,更增艷麗。

且說那喜娘悄悄出了門,她經歷婚宴極多,今日出現這種情況是萬萬不曾料想到的,心中嘀咕著今日酒盞擲吉卜得不好,怕不會是王爺王妃夫妻之間,將有什麼不合吧!想到這裏不禁啐了自己一口,悄悄地打個嘴巴道:「真是老糊塗了,這種事也是你想的嗎?」

韓王飲過酒,禮成之後,便被幾名年幼的皇子鬧着擁去前殿敬酒去了。

洞房只余潘蝶同身邊的侍從,潘蝶想着韓王出門時還記得交代:「你且安心坐着,若要吃什麼,只管吩咐人去。」便臉上一熱,有些羞紅了臉,只忽然想到一事,心中不悅,輕聲問身邊的乳母張氏:「張嬤嬤,怎麼我剛才聽到酒盞響了兩次,卻是怎麼回事?」

張氏俯下身去,在潘蝶耳邊輕聲地將剛才的事說了一遍,潘蝶皺眉問:「王爺就不理論嗎?」

張氏忙笑道:「王妃今兒大喜,王爺若是為這生氣,豈不掃了興?待過了今日,再說罷。王妃也休將此事放在心中,今日大喜,原該是歡歡喜喜的才對。」

潘蝶不免心下不愉,女兒家嫁人是一生最重要的事,恨不得諸事都要圓滿再圓滿,聽到這樣的事,心裏不免有些不舒服,對張氏道:「雖說如此,終是叫人不舒服。你且替我記下,回頭再說。」

張氏心中暗道她太孩子氣,這種事是恨不得大家裝瞎掩過,只當諸事順利,還能如何去追究,追究到人盡皆知不可?只是不敢違拗,只得含笑應了,一邊勸慰於她,終於哄得她笑了。才又服侍了潘蝶用了些飲食,直至半夜,韓王被兄弟們灌得大醉回來,竟是醉倒不省人事,一夜無話。

次日清晨醒來,元休仍然有些宿醉后的暈眩,只覺得懷中軟玉溫香,便親了上去,順着本能胡亂一番,及至一半時忽然覺得不對,睜開眼一看,見身下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子,這一驚頓時失控,只匆匆而畢,只覺得一切都是如此地不真實。

他伏在那女子身上,閉目只覺得一片暈眩,好一會兒才慢慢回過神來。昨夜,他成親了,在婚宴上,他被兄弟們灌得大醉才送回來的。所以這不是在攬月閣,這是在為了迎娶王妃而新佈置的玉錦軒。身下這個女子,也不是劉娥,而是他的王妃,她叫什麼名字來着?他皺眉,他想不起來了,隱隱想起昨夜大醉之後,有人在幫着脫了衣服,身邊睡下一個女子,那個女子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

他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睜眼再看着身邊的女子,雙目緊閉,牙關緊咬着,眼角有一些淚痕,想是初夜之痛,卻頗硬氣地不肯呻吟出聲。忽然間心中有些愧疚,低聲道:「王妃,昨夜是兄弟們灌了我酒,讓你辛苦了。」

潘蝶睜開眼,看着眼前的人,心中委屈又羞惱,但又說不得什麼,只得嚶嚀一聲。就聽得韓王叫了人進來,再去洗沐。

侍女們端上早膳,潘蝶身子不適,只委委屈屈地吃了兩口,見韓王又不來哄他,更是不爽。及至見他出去外院見屬官,這才在乳母張氏的哄勸下,委委屈屈地說了昨夜之事。

張氏笑勸她:「新婚之夜,沒有不鬧酒的,新人亦沒有不彆扭的,等多過幾日,一切就好了。」當下又勸道:「既然是王妃了,當乘着新婚時,把規矩立起來,把人拿住才好呢。夫人的話,您可休忘記。」

潘蝶白了她一眼,自己心裏彆扭了好一會兒,才打理好心態,梳妝了等元休回房來。過得不久,就聽得門外有人恭聲道:「老奴來給王妃請安!」

張氏忙扶了潘蝶坐正,這邊叫丫環銀雁去開了門。

卻見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帶了兩名侍女站着。那侍女俏生生地道:「劉媽媽特來給王妃見禮。」

張氏忙對潘蝶說了這是韓王乳母,潘蝶知道劉媼的身份,倒也不敢怠慢,見她要行下禮去,忙叫:「張媽媽扶住了。」

劉媼卻是依足了禮數才肯起來,潘蝶叫搬了腳凳讓她坐下,笑道:「媽媽坐吧,我正想叫人去請媽媽過來呢,沒想到媽媽倒先來了。」

劉媼笑道:「怎麼敢當,該是妾身來拜見王妃。」

潘蝶笑道:「我早聽說了,王爺自幼喪母,媽媽猶如半個母親一樣,夫妻一體,我也自該稱您一聲媽媽的。」

劉媼道:「如今王爺娶了王妃,這府中有了女主人,妾身的擔子,也可以放一放了。」

潘蝶便叫人取賞,笑道:「我也不懂,這些就由媽媽代我賞下去吧。我年幼識淺,府中的事,全要仰仗媽媽幫忙,媽媽可不能就此擱開手。」

劉媼為人本是嚴謹,且王府中規矩也大,見王妃初次見面,這般手筆,心中鬆了口氣。她並不在乎這點賞錢,但見潘妃處事得體,暗道新王妃不愧是大家出身,頗有手段,自己總算可以將擔子放下了。

潘蝶說了幾句,見着張氏向她使眼色,欲藉此時劉媼收了重禮,就想問問韓王有無內寵之事。潘蝶張了張口,卻是說不出,見張氏神情着急,心裏一彆扭起來,反而不肯再說了。

張氏無奈,只得自己賠笑問劉媼:「怎麼只有劉姐姐來,這府中可還有什麼人也一併拜見了吧。我們王妃最是寬宏大量的,該有的賞賜也是備下了的。」這卻是在試探——王府中有什麼姬妾,可以乘此時來拜見發賞。

劉媼見她這模樣就已經明白,當下忙道:「王爺年紀雖輕,但素日只以功課為重,內院也是清靜的,並沒有其他人,王妃只管放心。」

張氏心中暗喜,她自是知曉大戶人家有些通房丫環是常事,只要沒什麼特別的事情出來,便不打緊,劉媼既說並沒有其他人,那就不必理會了。劉媼卻也留了個心眼,只說內院清靜沒有其他人便是,那攬月閣的,不過是個小書房的丫環罷了。婚禮前她曾問過韓王,要不要帶劉娥來拜見王妃,是王爺當場拒絕。將來有什麼事,那就由得王爺自己說去,她可不敢在此時擅自作主。

當下劉媼便令內院的貼身丫環、府中的重要管事來拜年見王妃。張氏仔細看了看,見元休內室中的婢女中,雖然多有美貌者,但看着服飾都是差不多,眉眼也無異常,並無似得寵姬妾般的可疑人物,便悄悄同潘蝶說了,潘蝶亦是滿意。

元休到了前院,不過是些屬官們來道賀,宮中派人送賜等事,並無要緊,他卻在前院磨蹭了半日,這才回來。

其實他很有一種衝動,想去后苑攬月閣找劉娥,哪怕不與她相見,他只想知道,她如今情況如何。昨夜他大婚,她是不是哭了,這一夜睡得可好,是不是很難過,很傷心,是不是也在想着他。

可是他不能,他是皇子,皇家的規矩,皇子的責任,讓他不能踏出這一步來。這是御賜的婚禮,他不能出差錯,他若出了差錯,他丟的是臉面,而劉娥就有可能丟的是性命。

他其實是有些逃避的心情,所以遲遲不願意回去,一直磨蹭到天都暗下來,方才回到後院。及至見了潘蝶,又覺得愧疚,她畢竟一無所知,自己心有所屬,更加要在別的地方補償於她。於是待潘蝶格外遷就,潘蝶本是新婦,昨夜倉促間滿心委屈,經了這一日乳母勸解,已經收拾好心情,兩邊都是有心和睦,這一夜方有些順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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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聖令(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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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王府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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