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王妃潘氏

第19章 王妃潘氏

次日就是第三日了,三朝回門,兩人先入宮拜見皇帝之後,元休就要陪潘蝶回娘家。

元休起身,由雷允恭服侍著洗漱更衣畢,便看到潘蝶坐在外間的梳妝台前,侍女銀雁正拿着眉筆為她梳妝。

潘蝶看到元休出來,轉頭沖元休露出一個嬌媚的笑容:「王爺醒了?」

元休也笑着回應:「起得這般早,可歇息足了吧?」

潘蝶看了看元休有些靦腆不自在的樣子,想起在家裏母親與乳母的話,忽然起了拿捏的心,便從銀雁手中奪過眉筆,嬌嗔道:「你總是畫不好,不要你畫了。」

銀雁不解其意,但素日卻知道潘蝶的厲害,臉色不由白了一下,想要求饒,卻不敢出口,嚇得跪了下來。不想潘蝶卻拿了眉筆,對元休道:「三郎,你來替我畫吧!」

元休心中微微一塞,這「三郎」之稱,除了家裏人之外,也只有小娥喚過,此時聽得潘蝶這樣叫,不由得有些不適。想要糾正,但想想如今她也算是能稱呼,也不好責怪,當下只是將這份些微的不舒服藏在心裏罷了。聽她如此之說,本想說自己也不會畫眉,卻見潘蝶一臉嬌媚的樣子,心中忽然明白,想是她有意為之,不過是閨房之樂罷了。當下也只得上前,笑道;「我也不會畫,畫不好,休要怪我。」說着坐下來接過眉筆,仔細畫着眉。

潘蝶見他認真,不由得面露微笑。

元休也怕畫壞了,提着氣小心地畫完,自己看了一下,覺得尚可,笑着叫人拿了鏡子給潘蝶看,道:「好了,你且看看成不成?」

潘蝶拿起銅鏡左看右看,本要滿意點頭,想到閨中時母親的話,忽然升起拿捏的心來,當下故意搖頭道:「我覺得,總有哪裏不對。要不然,你幫我再畫一次好不好?」

元休愣了一愣,苦笑:「我畫得不好,要不然素日是誰幫你畫的,還讓她來。」

潘蝶看了銀雁一眼,惱道:「就是她今日畫得不好,我才要你畫的。你畫還是不畫?」說着,眉毛已經挑起,嫵媚中帶出一點驕氣來,縱是如此,到底年輕美貌,還是顯出可愛來。

元休心裏不悅再次升上,只他素來脾氣軟和,面上卻也沒好意思顯露出來,只溫和地點頭:「嗯,好,我幫你再畫一回。」

不想元休再一次認真地畫完,潘蝶拿起銅鏡再看,卻仍然撒嬌地瞟他一眼:「哎,三郎,怎麼辦呢,我還覺得剛頭一次那樣比較好,你能不能再幫我畫一回?」

元休的微笑略僵了一僵,饒是他性子再好,心中也有些懊惱,只強忍下來,也沒了笑容:「那我便再畫一次,若不成,還是你自己來吧。」

潘蝶觀察到元休皺眉,知道自己拿捏得過了,索性拉住他的手撒嬌:「三郎是不是嫌棄妾身太麻煩啊!」

元休只得道:「無妨。」

雷允恭察得元休的神色,贈著笑上前勸道:「只是入宮朝拜是有吉時的,王爺也是怕耽誤了吉時。」

潘蝶頓時沉下臉來,厲聲喝道:「要你這奴才多話!」

她這一聲說得聲色俱厲,直嚇得雷允恭不止跪下,連旁邊的侍女們都一併跪下。

潘蝶不理別人,反而嬌滴滴地向著元休撒嬌:「我也是因為進宮而緊張啊。女為悅己者容,我若是打扮得不好看,豈不丟了王爺的臉?」

雷允恭賠笑應聲:「是是,原是奴才的不是,是奴才多嘴了。」

乳母張氏在一邊着急,怎麼好一進門就拿王爺身邊的心腹奴才撒氣,打狗也要看主人啊,卻知潘蝶脾氣,在此時更加不能相勸,否則惹起她的性子,只怕更不肯罷休了。只好自己私底下緩緩相勸罷了。

潘蝶轉過來再看元休,見他依然面色平和,心中暗自得意,上前拉住元休的手,又撒嬌道:「夫君再給我畫一次嘛。」

元休沒說什麼,只又給她畫了一次。

潘蝶對鏡看看,方肯鬆口,誇道:「三郎畫得果然比她們好,以後都要日日幫我畫哦。」

元休沒有回她,只是站起身道:「時辰不早,休要誤了你回娘家的吉時。」

潘蝶見他沒有回應,心中不悅,張口想說什麼,乳母張氏忙賠笑道:「王妃,王爺說得是,他也是為您着想。」

潘蝶見乳母提醒,也知不可得意太過,當下就不再生事,於是兩人換了朝服,進宮見了皇帝之後,就一起回了潘美的代國公府。

回門之儀,一應如故,潘美自請了韓王去書房飲茶,那邊潘夫人就握了女兒的手回到內院,細問她新婚如何。潘蝶心中得意,先說了觀察他房中並無姬妾,又將早上拿捏他的事說與母親,並着重說了自己幾番作威作福,對方卻毫無脾氣的事。潘夫人聽了不由喜上眉梢,合什道:「阿彌陀佛,他能這樣待你,我就放心了。」

潘蝶吃吃笑道:「母親放心,我忖度着他的確是性子綿軟,只消新婚之時壓住了他,自然能穩穩地將他拿在手心。」

潘夫人又是歡喜又是擔憂:「你若厲害,只管在房裏厲害,到了外頭,可要有賢惠的樣子,尤其是在宮中,不能教人說話。」

潘蝶瞟了母親一眼,嗔道:「母親小看女兒了,這點子事,我如何會不知道?」

且不說潘氏母女閨房密話,三朝之日旋即而過。

及至第六日,潘夫人帶着彩緞與油蜜蒸餅到韓王府回禮,謂新婚夫妻和合,如蜜蒸油的彩頭,稱之為「暖女」。

第七日,新娘回門,女家再盛裝彩鍛頭面首飾全套,稱之為「洗頭」。

如此反覆往來,極盡禮儀,直足足滿了一月,再開華宴慶賀,稱為「滿月」。

滿月過後,闔府才得安寧片刻,這才將忙亂中未及顧及的其餘各事,一一提起。

這韓王成親,皇次子陳王、皇四子冀王等也差不多前後完婚。楚王妃就在府中開宴,請了諸府王妃相聚,妯娌走動。

元休見潘妃不在,終於得了機會,忙去了攬月閣。進了院子,就見着如芝迎上來,於是就問她:「小娥這幾日過得如何,睡得可好,吃得如何?」

如芝就道:「睡得不好,夜裏常醒,因此我也勸她白天補些,剛才睡了。王爺稍坐,我這就叫她起來。」

元休忙道:「難得睡了,休要叫她,我就進來看看她罷了。」

這邊如芝就說,這一月來劉娥常常半夜起來,哭一陣,又抄一陣詩詞,抄了又撕,撕了又抄,抄了又哭,及至天明,又將那些抄了的都燒了。

如芝瞧著可惜,也悄悄留了幾張,就拿來給元休看。元休看去,大多是南唐後主李煜的詞,只看着那些句子「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羅衾不耐五更寒」「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無言獨上西樓」「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等,又有兩首「謁金門」曲,一首是前蜀韋莊的:「空相憶,無計得傳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識,寄書何處覓?新睡覺來無力,不忍把伊書跡。滿院落花春寂寂,斷腸芳草碧。」一首是南平孫光憲的:「留不得,留得也應無益。白紵春衫如雪色,揚州初去日。輕別離,甘拋擲,江上滿帆風疾。卻羨彩鴛三十六,孤鸞還一隻。」

元休看着這些詞句,想着當日劉娥又寫又哭,又撕又燒的心境,不由得心中酸楚,竟有些淚盈於眶。

如芝打起帘子,元休走到床邊,見劉娥正睡着,雲鬢散在枕上,一隻手倚在枕邊,臉上手上都瘦了許多,白色的裏衣映得臉上更沒有多少血色,心中憐惜,坐了下來,將劉娥抱在懷中,長嘆一聲。

劉娥頓時就醒了,睜開眼睛,看着元休,似恍惚了一下,有些不信地伸出手,欲去觸碰,卻不敢觸碰,彷彿怕一觸碰他就會消失一般。

元休心中又酸又脹,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卿卿,是我,不是夢呢。」

劉娥看着元休,神情似哭似笑,又似不能置信,忽然間緊緊握住了元休的手,一頭扎進他的懷中,將他抱得死死地。元休也不敢動,她將全身都埋於他懷中,竟是連氣息都開始不順暢起來,只得一遍遍撫摸着她,慢慢將她拉得略離開些好呼吸,道:「是我,我來了,三郎來了。」

劉娥這才略抬起頭,看着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一時竟說不出來,好半日,才幽幽道:「你不該來的。」

元休苦笑:「我知道。」

劉娥看着他,好一會兒又道:「若叫人知道了,豈不叫你為難?」

元休道:「我知道。」

劉娥想說什麼,竟是說不出來。

元休又道:「我只是想你了。」

一句話,令劉娥險些落淚,她轉頭捂了一下眼睛,這才有些嗡聲嗡氣地道:「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我都知道的。」

元休只說了一聲:「嗯。」

兩人就這樣抱着,什麼也沒說。

雷允恭與如芝站在外頭,都以為兩人許久不見,必有許多話要說。如芝想着劉娥必是要傾訴相思,雷允恭想着王爺必是要說王妃嬌縱令他不喜,他心中只有劉娥等話。誰知道等了半日,裏頭竟是一點聲音也沒有。不要說說話了,便是連其他響動也沒有。

雷允恭詫異,悄悄探頭進去看看,想着是不是兩人彆扭了,他進去敲個邊鼓,誰知道頭一探進去,就見着兩人手拉着手,肩倚著肩,只獃獃地看着,傻傻地笑着,莫說他,便是連只小蟲子也插不進去。

這情景,哪怕他是個去了勢的閹人,看得都有些心頭羨慕起來,怕被人看見,忙縮了頭回去,對着如芝比個禁聲的手勢,自與如芝守在外頭。只是心裏頭詫異,你說這人,一句話也沒有,就這麼呆看半天,也看不悶,看不厭,真真是不能明白。

元休這麼來了,又走了。

接下來就是逢著王妃出門,他就來看一下劉娥,什麼也不做,就是兩人要不就互相看着,要不就一個看書,一個在一邊綉著東西,過一會兒就抬頭對望笑一下。旁人看不明白,但兩人心裏卻是更近一步。哪怕他另娶了,哪怕在名分上,他的妻子不是她。可他們心裏明白,他的心底只有她,而她的心底也只有他,彼此之間,竟是插不下第二人來。

如是過了半月,卻是楚王府忽然出了一件大事。

楚王元佐近日睡得不甚好,自從一年前,秦王趙廷美被貶為涪陵公遷至房州之後,他數次上奏,請求赦回,卻都是被皇帝斥責,自那以後,便漸漸地成了心病。

半月前,他派到房州的使者回來,向他回報涪陵公的近況。卻是趙廷美自到房州之後,閻彥進等奉旨,嚴密臨視他的一舉一動,身邊侍從一概換凈,便連諸子也不得輕易相見,便是與妃子張氏偶而說一言一語,也是立刻有人報了上去。如此坐困愁城,不久便生了肝逆等症,憂悸成疾,卧床不起。

閻彥進等人,竟是連趙廷美告病乞歸的摺子,也不準報上去。

元佐見信大怒,直闖禁中,苦苦相求。皇帝終於鬆了口,同意明年春祭時,讓涪陵公回京養病。

元佐忙派了人,將此喜訊告訴涪陵公,又帶上三位皇子成婚的喜餅,送到房州去。

照日子,三皇叔收到喜餅,應該會派使者送上賀禮。這樣,他就可以讓收到賀禮的三位皇子,聯同他一起上奏,請求早日赦回三皇叔。

這一夜,元佐朦朧地睡着,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有人喚他道:「崇兒快醒醒,三皇叔要走了。」他睜開眼一看,竟正是趙廷美站在他的面前。

他又驚又喜,跳了起來:「三皇叔,您回來了!」

趙廷美居然身上依舊著了親王的服飾,笑道:「我要走了,想這京城裏,也就你這痴兒心裏還有我,所以來看看你。」

元佐喜道:「父皇本答應我,春祭讓您回來,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

趙廷美正要說話,後面卻有一人拉了他向外走,口中道:「與他多說什麼,也不過是個口蜜腹劍之輩,三皇叔忒也好心腸。」

元佐細一看,那人竟是二皇兄趙德芳,見對方怒目看着自己,不解道:「二皇兄,小弟何處做錯了,您這般生氣?我若有不是,您只管教訓,何苦與我生分了。」

趙德芳冷笑一聲:「我哪裏敢,你已經是太子了,指日就要身登大寶,原是我們這樣的人礙着你,我們去了,你才好舒心呢!」

元佐看了看自己身上,果然身着皇太子的龍袍,急道:「我如何會是太子?」

身後忽然有人道:「你自然不配做太子,把皇位還我!」便有人來扯他的衣袍。

元佐駭然回頭,卻見一人血污滿面,頸項中還不斷冒着鮮血,卻不是大皇兄趙德昭是誰?只見趙德昭用力扼着他的頸子,扼得他透不過氣來,口中幽幽咽咽地道:「還我命來,還我皇位來……」

元佐只覺得雙手雙腳無力,不能掙扎,見趙廷美被趙德芳拉着越去越遠,他每走遠一分自己的頸上便緊了一分,只得叫道:「三皇叔救我——三皇叔救我——」

只聽得趙廷美幽幽地道:「我如何救你?」

元佐脫口道:「你只要不跟了二皇兄他們走,便是救我了。」

趙廷美嘆氣道:「我原也不想走,只為有人逼迫我走,我不得不走。」

元佐道:「誰要逼你走?」

趙廷美還未說話,忽然半空一聲怒喝:「誰敢阻擋我兒!」

元佐失聲叫道:「父皇——」

卻見皇帝大步上前,攜了他手道:「你看——」

元佐抬頭,卻見前面金燦燦一張龍椅在自己面前,前面卻有趙德昭、趙德芳、趙廷美三人擋在前面,皇帝喝道:「休得擋了我兒!」一劍斬向三人。

元佐失聲驚叫:「父皇,不要傷皇兄皇叔——」卻是已經來不及了,只見皇帝一劍過去,三人頓時倒地。皇帝將他一推,元佐一個踉蹌,身後似有一股力量要將他推到龍椅去,前面卻是橫著皇兄和皇叔的三具屍體,他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這樣踩着屍體上去。只覺得向前推和向後退的兩股力量撕扯不已,似要將他凌遲般的痛苦。

元佐大叫一聲,坐起身來,卻見眼前燭火閃動,聽得耳邊不住聲地有人叫道:「王爺、王爺,你怎麼了?」

元佐獃滯地轉過頭去,卻是他的妃子李氏,這才慢慢地定下神來,只覺得全身已經被汗濕透,怔怔地道:「原來是做夢。」

李氏急道:「王爺,你怎麼了,方才妾身見你彷彿被魘住了似的,不住地叫,卻是怎麼也不醒來,真是嚇死我了!」

卻不知不說還好,元佐只聽得一個「死」字,頓時血氣翻湧,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已經噴出。

李氏嚇得尖叫一聲,只覺得雙腳發軟,倒是元佐自己卻鎮定了下來,擺手制止李氏喚人道:「沒什麼,原是我氣血太旺的緣故,吐出來就好了,你自己先歇著吧!」

李氏待要上前服侍他安歇,他搖頭道:「不必了,我已無睡意。你自去歇著,我坐坐就好。」

這般情況,李氏如何敢睡,只得依他吩咐,吹熄了燈,一個人坐在床上擁著被,心驚膽戰地看着元佐獨自坐在窗下,黑暗中只覺他的眼睛如兩點寒星般地發亮。

本以為這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誰知道沒過多久房州傳來消息,涪陵公趙廷美因病身亡。

皇帝在朝堂議政得知此信,便失聲痛哭,對群臣道:「廷美自小頑劣,朕為着他不知道生了多少氣,可是私心總是希望他能上進,因此上放他到房州,希望他能體察民間疾苦,好生改過。本想過個幾年依舊讓他回來也好托以重任,誰知道他竟一病而亡。先皇棄朕而去,如今三皇弟也去了,一門三兄弟如今只剩下朕一個人,細思量這人生無常,終覺得沒什麼意趣了!」

群臣一齊跪地求官家保重龍體,皇帝慢慢地平靜下來,追思前事,趙廷美雖然是有罪之人,但此時既然斯人已去,便一概不追究了,於是下旨趙廷美依舊恢復秦王之爵,其子女也召回京城,一應舊爵封號皆盡恢復,只是皇子皇女的稱號,不再恢復。

退朝之後,皇帝回宮,一路上仍然只覺得心悸不已,回思從前種種,傷感之情,卻也是發自心底。他停住了腳步,對夏承忠道:「秦王的舊邸,好生收拾出來,秦王妃和幾個孩子們,也叫人好生照料著。本是嬌生慣養的,去房州這幾年,也苦着他們了。」說着,抬頭看了看天色,道:「快到年下了,天氣也冷了。房州氣候不好,務必讓他們年前回京。」

夏承忠連忙應是:「官家眷愛秦王的心意,奴才都明白。奴才親自去督辦這事兒,一定好生照料著秦王的家眷。」

皇帝點頭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車駕到了宣慶宮,德妃李氏忙着接駕。後宮無主,如今的德妃為諸妃之首,她本在晉邸時已經主持中饋多年,早已經代掌後宮,皇帝對她甚為倚重。只可惜她入宮多年,卻膝下無子,要不然早已經封為皇后。

她也知道了今日之事,見皇帝臉上氣色不好,早命人撤去了歌舞,只是燙了些黃酒,備了些羊肉。皇帝更了衣,坐在炕上,李德妃只絮絮地說些宮中的小事,間或一些小笑話兒。

過了會兒,皇帝的臉色慢慢緩和些了,才把廷美的事告訴了李德妃。李德妃婉言道:「官家,秦王的事,官家也盡了心了。這人壽原是有定,譬如秦王如今若還在京中,也當是這般的陽壽,又有什麼過意不去的……」

正解說了一會兒,看着皇帝漸漸將這事談了,夏承忠忽然進來,氣色極壞,跪下行了一禮道:「官家,楚王府來報,楚王他、他……」

皇帝吃了一驚,忽然間心頭狂跳:「元佐,元佐出什麼事了?」

夏承忠深吸一口氣,道:「楚王妃派人來報,今日早上,楚王殿下忽然發了狂,胡言亂語,還拿刀砍殺了一個侍衛。」

皇帝大驚,赤着腳就跳下了炕:「胡說,好端端的,如何出這樣的事?」

夏承忠道:「奴才聽楚王府來人說得也不甚詳細,只是說很不好。」

皇帝喝道:「替朕更衣,立刻去楚王府。」

楚王府原就在東宮附近,一會兒便到了。只見楚王妃李氏迎出宮來,皇帝忙問詳情,李氏垂淚回道:「前些日子,王爺便時時地半夜驚夢,原說休息一陣便好,誰知道今兒早上,傳來消息說涪陵公沒了。王爺昨夜驚夢原沒睡好,許是那人回話不好,正好旁邊放着刀,也就這麼指着他罵了一聲,不知怎地精神一恍惚,就誤傷著了。他一看見傷著了人,這一刺激不知怎麼地就不好了。」李氏原知人命關天,便是親王也不能隨便殺人,若是細究起來也是一個罪名,說話便有些含糊了。

皇帝問:「那人怎麼了?」

楚王府翊善胡旦忙回道:「回官家,御醫正在搶救,生死只怕還未定!」

皇帝點頭道:「務必要救活。」這等不曉事的侍衛死活倒罷了,可若真是死了,卻不免牽累元佐。

皇帝便問胡旦:「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務必說個清楚明白!」

胡旦低下頭,暗嘆一聲,只得將整個經過說了。

涪陵公趙廷美去世的消息報到朝堂上前半個時辰,元佐派到房州的使者便已經回到王府,趕報楚王。

元佐正待出門,一聽說使者已到,立刻叫了進來。

使者見了元佐,便磕頭道:「王爺,涪陵公——已經薨了。」

元佐怔了一怔,像是沒聽清楚,這些時日以來,他時常做些怪夢,白日裏便有些神思恍惚,於是再問了一句:「你說什麼?涪陵公怎麼了?」

使者自得了消息,心中便直道:「糟了!」當下馬不停蹄地趕來,報告此消息。此時見楚王神色怔怔的,心下不安,只得又磕了一個頭,道:「回王爺的話,涪陵公病逝了!」

忽然間元佐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厲聲道:「大膽,你怎麼敢咒孤的皇叔?」

使者嚇得戰戰兢兢,一時連口諱也忘記了:「王爺,這、這確是真的,小人剛從房州來,涪陵公的確已經死了,是病死的。」

「胡說!」元佐大吼一聲,「三皇叔好好兒的呢,父皇說了過了年就赦他回來,你竟敢胡言亂語造謠生事!你們這等奸佞小人,捕風捉影無事生非,離間天家骨肉。我倒問問你們,三皇叔他礙着你們什麼了,你們這等不放過他?」

使者見元佐臉上赤紅,青筋迸裂,眼神里滿是憤恨狂亂,嚇得魂飛魄散,直叫道:「王爺、王爺,小人不敢,這原不幹小人的事,小人只是報信兒的!」

元佐冷笑道:「報信,你報什麼信?三皇叔明明好好兒的,你卻要咒他死了。嗯,我知道了,你們知道父皇要赦三皇叔回來呢,便斷了你們的富貴,就謊報他死了,這樣三皇叔就回不來了,是不是?」

胡旦在一旁,聽着元佐的話大異常理,已是呆住了,見那使者在元佐手底下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了,忙勸道:「王爺息怒,您先放了使者,咱們有話慢慢地說!」

元佐喃喃地道:「放了他?」胡旦連忙點頭。

元佐忽然大怒:「不能放過!為人臣子的,為什麼不一心一意全了君父的德望,卻為着自己的權勢富貴,陷君王於不義!我要殺了他,以儆效尤!」胡旦尚未反應過來,便見他抽出佩刀,一刀刺了過去。

滿堂驚呼聲中,只見鮮血飛濺,楚王元佐一刀刺入使者的前胸,可憐那使者來不及叫上一聲,驚駭莫名地看着楚王,倒了下去。

元佐拔了血淋淋的刀在手,笑道:「好、好、好,三皇叔,我為你殺了他了!」話音未了,已是一口鮮血狂噴,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

皇帝怔怔地聽着,只覺得心頭陣陣抽緊,道:「朕這就過去看看他!」

「父皇且慢!」一人越眾而去擋在皇帝面前跪下了,「大皇兄有些不甚好,貿然去怕是驚著了皇駕!」

皇帝抬眼看去,卻是二皇子陳王元佑,聽得他的話大不入耳,冷笑道:「朕千軍萬馬的廝殺也未曾驚過,難道看看自家兒子,倒還會驚著了!你大哥病著了,你不思為他擔憂,倒找了推託的詞兒來!」

這話說得重了,只見元佑滿臉通紅,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道:「兒臣不敢,兒臣這麼說,正因為兒臣剛剛去看過大哥了!」

皇帝沉了臉,問道:「怎麼回事?」

元佑退後一步,讓出位置看了看後面道:「還是三弟說罷!」

韓王元休臉色煞白,怯怯地看了皇帝一眼,囁嚅著道:「兒臣方才去見了大哥,他、他已經不認得人了,卻對着空氣招呼著已逝的大皇兄二皇兄和三皇叔!」

皇帝整個身軀劇震,差點沒摔倒,只覺得空氣中一股暗暗的陰寒之意涌動,猛然間侵入骨子裏,叫人打一個寒戰。

沉默片刻,還是駕臨了楚王的房中。此時的元佐喝了太醫的葯,已經沉沉睡去了。皇帝阻止了侍從將他喚醒接駕,自己移步到床邊,看着那張年輕英俊的臉沉沉入睡,眉頭卻仍是緊緊地皺着,心中不禁嘆息,喚了太醫來問病情。

太醫早已經候在門外,此時聽傳,忙跪到階前。皇帝問:「到底病症如何?」

太醫奏道:「楚王之症,乃是急怒攻心,一時迷了心竅。古人云痰迷有別,有氣血虧柔飲食不能溶化者,有怒惱中痰急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

皇帝喝道:「朕只問你是哪一種?」

太醫戰戰兢兢地道:「三種都有一些,臣觀王爺脈象沉鬱,應是平日有些不豫之事,積鬱於心,不曾發泄出來,因此上飲食積滯;再問得王爺近日多夢魘之症,今日之症,亦是因急痛驚怒而致,故得此顛狂癥候。」

皇帝冷著臉,道:「你只說要不要緊!」

太醫跪奏道:「常言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王爺此症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可慢慢調理,卻難以即刻痊癒。調養此症,心境最是重要,左右侍候,絕不可再有令他著惱刺激之事了。」

皇帝點了點頭,喝道:「都是你們這些奴才的不是,來人,將平日左右侍候的人,都拉下去打二十大板。你們可都聽清了,從今往後,倘若再叫楚王著了惱的,朕便要你們的腦袋!」

眾侍從滿心喊冤,卻不敢作聲,只是磕頭應聲連連。

過得片刻,外頭連連來報,卻是四皇子冀王元俊、五皇子益王元傑等得知皇帝來了,也紛紛前來探病。

皇帝道:「楚王病著,不必這麼鬧哄哄的,再說這會子才來,也不濟得什麼事。」他看了看陳王元佑和韓王元休,道,「還是你們兩個倒是真有心的。」

元休紅了臉,道:「我和大哥一向就親……」

元佑忙道:「父皇,他們還小呢,他們也是有心的,只是我們兩個大了一些,早些想到罷了。」

皇帝點了點頭,吩咐太醫務必每日早晚向自己各報一次,起駕回宮。

送了皇帝回宮,元佑先走了,元休再留了一片兒,只見天色便全黑了下來。楚王妃再三勸道:「三弟,我知道你是有心的人,不過你累了這一天了,也該去休息了。你哥哥已經服了葯睡了,這會兒也不會醒來。這裏還有我們呢,你且回去吧!」

元休沒奈何,張旻扶了他回到韓王府,也不回房去,只是怔怔地一個人坐在書房中,像也痴了似的。

張旻暗暗害怕:「莫要病倒了一個,又添上一個!」一時之間沒着落處,想要急忙去尋個人來開解開解他。

找人時,卻無人在府。原來府中也知道了楚王之事,王妃潘氏同著劉媼一起進宮問安。卻是元佐和元休生母早亡,皇帝在名分上讓李德妃代為撫育。此刻便是進宮安慰德妃娘娘去了。

張旻一急之下,跑到攬月閣把劉娥叫了出來,將王爺之事這般那般地說了。劉娥一聽也著了慌,忙隨着張旻到了書房。

一見到元休,她也嚇了一跳,元休臉色蒼白,神思恍惚,她拉起他的手,手是冰冷潮濕的。嚇得劉娥忙叫道:「三郎,三郎,你這是怎麼了,你別嚇我——」

元休獃滯地抬起頭來,看着劉娥,忽然間全身顫抖,一把抱住了劉娥,眼淚卻已經流了下來。他畢竟還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在外人面前再怎麼樣努力地撐著,但是此刻看着劉娥的一臉擔憂和關切,竟忽然放鬆了下來,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悲傷和無助。

過了許久,元休慢慢地抬起頭,輕嘆了一聲,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眼神似有些茫然,緩緩地道:「我從來沒告訴過你,關於大王兄的事。母妃去世時,我才七歲,大王兄比我大了十歲,文武雙全,已經跟着父皇帶兵打仗了。可是不管他到了哪裏,不管他有多忙,他永遠都會想着我,照顧着我。他是那樣的優秀和完美,他是父皇的驕傲,是大宋皇室的榮光,也是我的偶像。甚至對於父皇,我也是敬畏居多,可是對於大王兄,我卻只想為了他的一個讚許,去努力地做任何事。他永遠像一座山,一盞明燈。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他們說大王兄殺了人,他們說大王兄發了瘋,我不信,我真的不信,天下任何人都會瘋,都會殺人,只有大王兄不會呀!可是為什麼,他拉着我的手叫三皇叔,他對着空氣中笑,瞪直了眼睛說着一些我不懂的話。小娥,我該怎麼辦,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了!」

劉娥抱着元休,感受到他的傷痛和依賴,不知怎麼地,自己的心裏竟也是同樣的悲傷和無助。恨不得代他去承受這一切,卻又恨自己實在是無能為力。

她用力抱緊元休,似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給他:「三郎,你別怕,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關。楚王是你大哥,你都說了他無所不能,他一定能過去這一關的。大夫不是說了嗎,只是急怒攻心,明後天歇上幾天,就會好的。這個時候你一定不能亂,三郎,你也是大人了,你已經開府封王了,平日都是楚王照顧着你,這個時候,要你來照顧他了!」

元休慢慢地抬頭,他看着劉娥:「我?我來照顧大王兄?」

劉娥肯定地看着他:「是的,你能成的,你一定能的!」

元休渾身一震:「真的嗎?」

劉娥直直地看到他眼中去:「當然是真的,三郎做什麼都行!」

元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忽然又有些喪氣,只搖了搖頭:「小娥,你不明白的!」

劉娥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三郎,我怎麼會不明白呢!小時候我逃難時,沒吃沒穿的,可是我從來沒怕過,因為我一直有婆婆在照料着我,有糠吃糠,有野菜吃野菜。我們雖然窮,可是我衣服上的補丁,婆婆永遠給我補得整整齊齊的,冬天時長了凍瘡,婆婆拿自己心口給我偎著幫我暖和。我一點也不覺得苦,一點也不覺得難。可是有一年,婆婆病倒了,我一路磕頭討來了葯,討來了米粥,婆婆說喝了米粥什麼病都能好,可是她的病,卻是好不了。連大夫看了,都一直搖頭,那個時候呵,我覺得天都要塌了,地都要陷了,我只知道抱着婆婆一直哭一直哭,心想着婆婆要是走了,我也哭死了跟過去……」

元休聽得驚心動魄,不由得把自己的事一時放開,問道:「後來呢?」

劉娥眼中掠過一絲懷念與苦澀,卻又隨即回過神來,聲音卻低了下去:「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婆婆慢慢地好了,連大夫都奇怪。可是婆婆抱着我一直一直地說:我還不能死呀,我死了我的小娥怎麼辦呀!」她握住元休的手,「婆婆牽掛着我,我想,楚王也一定是牽掛着你。他倒下了,你更要堅持站起來。為了你,更為了你大哥。」

她的話,慢慢地激起了元休的勇氣,他深吸一口氣,點頭:「是,我不能倒下,我倒下了,大哥怎麼辦?以前一直是大哥照顧我,現在,大哥倒下了,我就得去照顧大哥。小娥,想不到,天地間竟尚有你我二人,如此同病相憐!」

夜靜靜的,天地之間似乎只有相依相偎著的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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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聖令(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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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王妃潘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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