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長寧慶壽

第19章 長寧慶壽

三日後,到了長寧節的正日子,宮中上下更是緊張而忙亂,楊媛主持一應宮內事務,宰相王曾主持宮外事務,又兼契丹等各國使節都奉了國主之命,前來朝賀長寧節。

晨起,趙禎便換了大禮服,然後等到吉時,率百官進入崇政殿相候。

劉娥晨起后,已經在崇徽殿先受了楊媛率後宮諸妃嬪的朝賀,然後再駕臨崇政殿,受了趙禎及朝臣們的朝拜禮。這還是依三日次預祝一樣,先是官家上壽,然後是燕王率宗室上壽,再是王曾率文武百官上壽。

百官上壽畢,又是鴻臚寺引各國使節上壽。此時真宗多年來以信奉天書為由,大興慶典神祀的成果已經漸現成效。

太后長寧節萬壽之期,那些天南地北遠邦小國紛紛前來朝賀,除遼國在天聖元年就開始一直派使臣來賀以後,更有黨項、大理、高麗、疏球、安南等國,正是「萬國衣冠朝娥眉」。

本年,新來自吐蕃王朝的贊普唃廝啰率宰相李立遵前來朝賀,請求歸屬大宋之下。

唃廝啰是吐蕃王奧松之後裔,但自他出生時,吐蕃王室便也如同那唐代末世一般,宗室爭權,部族廝殺,再加上黨項等其他周邊部落的侵佔,早已經不復當年。唃廝啰流落民間,出家為僧,「唃廝啰」此名即為「佛子」之意。後為部落大首領溫逋奇及李立遵所迎立,這位佛子贊普這些年來一手講佛法,一手執兵戈,文武並用,將已經四分五裂的吐蕃各部一一收伏,漸成統一之勢。

只是吐蕃六穀部歷年來四分五裂,積弱已久,旁邊卻是在大宋和大遼紛爭之間漸漸崛起的黨項部。黨項西平王趙德明之子元昊,年紀雖輕,卻是野心猶強爺勝祖,對吐蕃也早存侵吞之心。唃廝啰為求自保,於是率眾遠赴大宋,自請歸附。

這真是太后的長寧節絕好的賀禮,黨項趙德明雖然已經棄遼歸宋,但是實力仍在不斷壯大。吐蕃來歸,正是對黨項趙德明最大的牽制。

太後下旨,許吐蕃唃廝啰每歲來貢,納入大宋保護之下。至此,西北至黨項、吐蕃、北至遼國、東北至高麗等國、東南至琉球等國、南至安南等國、西南至大理等國,均已經邦交安定,歲歲朝賀。

朝賀完畢,禮樂齊奏。太後退出崇政殿,回到內宮崇徽殿。此時,鄧國與隨國兩位大長公主率皇室諸公主、郡主、縣主等,楚王妃李氏率諸府王妃、宰相王曾夫人率各命婦也依次上前朝賀。

內外朝賀完畢,太後下旨開宴。此時內宮外宮,設了上千桌酒宴,大宴群臣。此中熱鬧,一時也不及盡說。

時已近晚。長寧節與上元節相近,上元節又是京中最大的節日,因此早有旨意,今年原定在上元節的花燈,都改在長寧節時盛放。

華燈初上時,太后帶着官家,率百官和各國使節,登上宣德門的城樓,欣賞著汴京城的花燈。

那些各國使節,只登上宣德門城樓,便覺得眼前一亮,頓時瑤台仙境出現面前,禁不住發出此起彼伏的讚歎之聲。

整個汴京城的繁華出現在眼前,流光溢彩,華光滿目。在宣德門上居高臨下一眼望去,可以全部清楚地看到搭制在宣德門外以及寬約兩百步的御街兩邊幾十座鰲山燈樓。

御街上的燈匯成了海洋,不但鰲山燈樓上有着龍鳳呈祥,百鳥百獸等各式花燈,更是整個汴京城的百姓,也投入了這場繁華之中。各家各戶門前樓上,手提桿撐,都是各式各樣的花燈。

又有可以升空的孔明燈,又有可以變幻不已的走馬燈,又有高達數丈的百層類,又有可以整隊人舞動的龍燈。尤其以鰲山燈樓上的龍鳳等巨燈,其口、眼、耳、鼻、鱗甲、羽翼之間皆嵌著大大小小的燈盞,或盤或翔,皆昂首向天,有飛升之勢,又有各式組燈字燈,有成組的天下太平燈、普天同慶燈,有單獨的「福」字燈,「壽」字燈、「喜」字燈、長方勝燈、梅花燈,海棠燈,有製作繁複的孔雀燈、獅子燈,有的大至數丈方圓,有的小到可以袖珍。彷彿是天上人間諸景諸象,都被複制在滿城花燈中了。

此時太后和百官所站的宣德門樓,自然掛的是全城最華麗貴重的花燈,中間掛的那一對琉璃燈更是那價值連城,據說是用瑪瑙和紫石英搗成粉屑,煮成糊狀,再加上香料,反覆捏合而成,這兩盞琉璃燈掛在瓊樓玉宇的最高處,晶瑩透明,宛如平空升起兩輪明月。用金銀珠玉串成的流蘇墜穗,也掛在宣德樓的四角,微風一過,敲金振玉,彷彿從天上蕊珠宮闕飄來一闋闋仙樂。

太后等人一登上宣德門樓,賞花燈的百姓們皆已經看見,都一齊跪下歡呼:「太后千秋,長寧萬壽。」

劉娥仰首看着碧空中一輪皓月冉冉升起,再低頭看着萬頃華燈相互爭輝,一片五彩流溢的燈光把整個汴京城變成一片人間仙境,看着站在自己身邊的皇帝,看着下站在兩邊的文武百官,再看着已經排在宣德門樓下的各國使臣,看着滿城歡慶的百姓,耳中響着歡呼聲和朝賀聲,忽然只覺得人生至此,當可無憾了。

本朝從太祖皇帝開國至今,大宋開國已經六十五年,經過太祖太宗朝的開疆拓土,經過先帝真宗守成經營,經過她扶助幼主掌定江山。只有此時,大宋疆域達到最大,屬國達到最多,百姓最安樂太平,歲賦國庫最為豐盛。

如今這汴京城中,數十萬百姓手舞花燈享樂太平;而千萬裏外蜀道上,再無離亂;昔年先帝北上所見的千里荒蕪,早已經是耕織歡笑。如今的天下,外無爭戰、內無患亂、盛世文才、百姓安樂,身為太平盛世的掌國者,實在是最為心滿意足了。

長寧節上接受了殊恩榮寵的燕王元儼,自長寧節后開始長年告病,不再上朝。同時,素日賓客盈門的燕王府,也閉門謝客,將所有朝庭大臣、宗室親王全部斷絕來往。

太后不但賜燕王於頂極的爵位,更是進一步親上加親,將自己兄長劉美的幼子劉從廣賜婚燕王郡主。

緊接着,太後下旨冊立美人郭氏為皇后。旨意中說:「自古外戚之家,鮮能以富貴自保,故茲選於衰舊之門,庶免它日或撓聖政也。」

新皇后郭氏,出自將相之門,其祖父郭崇本為武將,歷經北晉、後漢、後周至本朝,以中書令兼太師而終。便其父郭守璘官至洛苑副使,其母李氏,與太宗的明德皇后李氏乃是姐妹。因此,郭夫人與楊太妃關係極好,時常攜女進宮。去年郭氏入宮,封為美人,太后察其性情為人,頗為欣賞,因此下旨冊封為後。同時,升後父郭守璘為太尉兼寧國軍節度使,后兄郭允恭為太傅兼安德軍節度使。

曹利用自長寧節后,便打算告病辭官,太后道國家正在用人之際,不準。

曹利用只得乾熬,每天上朝下朝,只是應卯,素性什麼也不做,只是等著那一天的到來。三個月後,雷霆風雨終於下來了。

一日,趙州州民趙德崇入京告狀,告的是趙州兵馬押曹汭謀逆之事。曹汭為人本就驕橫,竟然在酒後身着黃袍,讓人稱其為萬歲,內侍羅崇勛引趙德崇告發,太后遂下旨,責令羅崇勛前去趙州,調查此事。

曹汭是曹利用的侄子,曹汭之官,也是由曹利用一手提撥舉薦。太后盛怒,罷曹利用樞密使兼侍中之職,並將此事交與廷議。

曹利用獨坐廳中,無聲大笑。

刀終於落下來了,三個月,太后真是好耐心。

今日廷議,基本上在開始之前,曹利用的命運竟似已經註定了。副相張士遜不明內情,在奏對廷前時為曹利用辯護說:「曹汭雖然狂悖,但是他遠在趙州,雖然與曹利用是親屬,但是此事卻追究不到曹利用頭上來啊!」

太后素知張士遜乃是曹利用推薦,而得以宰相,曹利用為樞密使,自恣驕矜,張士遜身為副相,卻向來只會對曹利用一唱一和,被人嘲笑為「和鼓」,更不理他。當下冷笑一聲:「我聽說曹利用昔年與你有恩,你是曹利用的『和鼓』,沒想到今日朝會之上,你也敢拿國家法典來徇私情?」

張士遜嚇得不敢再說,連忙退後噤聲。

王曾言欲開口,太后已道:「記得當年王相嘗言利用驕橫,今日果然應了王相之言。」

王曾倒不想一開口便被太后堵了回來,只得道:「曹利用素日恃寵生驕,所以向來臣向有微辭,但今日曹汭之案,或可議牽連之罪。曹利用是國家大臣,若說他也謀逆,臣實不敢附和。」

太后也聽得出王曾意思,以國家大臣涉入謀反案,的確是朝廷顏面無光。若非如此,她何以將長寧節時的陰謀瞞下而不公諸於眾,還要厚待燕王,又等上數月不動,只等到其他的事情引發才拿問於曹利用。

太后要動曹利用,其實大家心知肚明,早已經在議事上的了,只不過是以什麼名義動手而已。曹利用在朝數十年,親戚門客遍佈眾多,隨便哪一件事上查個由頭,也能繞上他來。任何一個大臣做到這樣的品級,當真要抓點事總能抓得出來,只不過是看在上位者,肯不肯容忍罷了。

王曾之言在太后看來雖然也有些為曹利用說情之意,但是能說出一番持中的道理來,不失宰相之份,不象張士遜這般一味強辨。因此太后也願意接受王曾說詞,退讓一步:「那就你們再議個方案出來吧!」

於是廷議結果,曹利用罷免本兼各職,降為鄧州通判。

曹利用尚未起身,羅崇勛從趙州調查曹汭之案回來,一切屬實,於是旨意下,曹汭當場杖斃,又追及曹利用,再度降為千牛衛將軍,出知隨州。

曹利用剛剛出京才兩天,又一道聖旨追到,原來又追查出曹利用為景靈宮使時,私自將景靈宮之錢貸放出,於是再度降為崇信軍節度使,房州安置,並命內侍楊懷敏護送。房州,也是屬於歷代流放的終端之地,太宗時也曾經流放秦王趙廷美至此。名為護送,實為押送的內侍楊懷敏,卻曾經是受過曹利用責辱處罰過的人。

曹利用看到楊懷敏時,知道自己的結果已定。一行人走到襄陽驛站時,曹利用不堪楊懷敏羞辱,自盡而亡。

曹利用一案中,曹家兩個兒子也同時除去所有官職,收沒先皇所賜官宅,罷其親屬十餘人等。就連張士遜也以庇護之罪,也罷去參知政事副相之職。

總算太后念在曹彬大將軍是開國功臣,曹利用只是曹家旁支,雖然嚴辦了曹利用、曹汭等人,但是僅僅處分了涉案之人,並未動及曹彬嫡系本支之人。

曹彬的孫女曹氏,此番本為後妃之選,也因此擱置下來,直到多年之後,這位曹家小娘子,才又再度進入宮庭之中。

曹利用的死,傳入京中,燕王元儼的病,立刻從假病被嚇成了真病。

消息傳入大內,太后大為關心,立刻派了最好的太醫前去看病,一日三賜食,頻頻表示關切。

崇徽殿中,太后倚著軟榻,大感煩惱。

如今朝中太缺少她自己的人了,錢惟演因被人攻擊說是外戚不可用,於是她罷了錢惟演的樞密使之職,改授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鎮國軍節度使留後,又兼了景靈宮使。錢惟演知道以自己的外戚身份,必會受人排擠,索性放棄樞密使之職,退入幕後。

太後起用張耆為樞密使,兼侍中,接替了曹利用原來的位置。張耆是太后除了錢惟演之外最信任的人,當年太后被逐出襄王府,整整十年被先帝藏在張耆府中,此後太后輔佐先帝,一步步走過來,她對張耆的信任,僅次於錢惟演。

而朝臣們的排擠錢惟演,也令太后寒心,她執政時雖然起用王曾魯宗道張知白呂夷簡這些北人,也為了先帝時過於重用南人官員而而進行調節。這些人經歷過天書之事,已不如當年的王旦寇準那樣不能容南人,但骨子裏卻是一樣的。只是變得更圓滑了些,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位高自然也要權重,如今又漸漸地開始排擠南人。但如今又有了些手段,排擠南人是次,主要還是要節制太後為主。

饒是太后久理政事,略差一點也要被他們壓住了。排擠錢惟演,就是防著太后權力過大,調配太過容易。張耆雖然才能學問輸錢惟演一籌,本因丁憂而告假,此時也只得奪情起用。

就這樣,前幾天還有人上書,說是官家已經年滿十五,且又既然大婚,太后應在官家大婚之後還政撤簾。此奏摺一上,正應着長寧節前燕王和曹利用合謀,欲請官家親政奪權的事情上,太后大怒,立即將那叫范仲淹的小臣貶出京去。

煩,所有的事情都叫她煩心,本來以為所有的煩心事在長寧節前都已經結束了,從此之後安享太平。

可是長寧節之後,她莫名地多了許多煩亂。人生的每一個關口,都是一堆煩亂的事情在等着她,解決一件,又出來十件新的。

王曾魯宗道等大臣們的態度,也許例來如此,可是去掉曹利用這些刺兒頭之後,忽然這些桀驁不馴的態度變得叫她難以忍受,一件件從前她肯忍耐的事情,現在也變得不願意再姑息了。

也許真是她已經忍耐得太久了,所以,她現在沒耐心再退讓了。

她需要廣布人手,讓她可以發號施令,行動自如。

太后想到這裏,再也沒有耐心繼續倚著,她站了起來,走出殿外,在廊下來回走動着,盤算著。

聯姻是最快捷最有效可靠的辦法之一。想到這裏,她不由地懷念劉美,那個默默在她身後支持了四十年的兄長,卻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已經撤手而去了。她又有些暗暗埋怨他的過於謹慎,竟然早早將自己一兒一女的親事都安排給平民之家,如今只剩得一個才五歲的小從廣,雖然與燕王郡主訂下親事,只是兩個小孩子年紀都太小,這門親事有名無實,一點牽製作用都沒有。

懊惱了一會兒,尚宮令如芝捧著靈芝茶上來道:「太后,且用杯芝茶,定定心再想吧!」順帶問上一句:「太后今日看起來好似有些煩躁。」

太後點了點頭:「嗯,我在想,從廣太小了,唉!」

如芝服侍太后也將近四十年了,從當年的紫蘿小院一直追隨至今,那年一起服侍的如蘭早已經嫁人生子,唯有她還跟着。太后也不薄待她,特地為了她前所未有地設了一個司宮令的稱號,宮中原來的女官只到了尚宮為最高,唯有司宮令在尚官之上。作為太后的心腹,如芝自然知道太后的意思,想了想笑道:「太后,廣哥兒雖小,可他還有已經成人的兄姐啊!」

太后沒好氣地說:「你這不是白說,從德和妤兒早結了親事了。」

如芝陪笑道:「同胞的兄姐固然算,可是表親的兄姐,也是兄姐啊!」

太后眼睛一亮:「你是說——」轉而笑道:「好,好,果然正是合適。」

過了數日,太後下旨,賜婚燕王第三子趙允迪娶錢惟演之女錢姍。

又過得數日,賜婚錢惟演長子錢曖娶太尉郭守璘之女,即新皇后郭氏之妹;賜婚錢惟演次子錢晦娶隨國大長公主之女郴氏。

辦完這三樁婚事,太後派人請了皇帝過來。

「倘若官家要親政,首先要做的事是什麼?」趙禎料不到太后一開始,竟然是這句問話,不禁怔住了。回過神來,嚇了一大跳,連忙跪下道:「母后何出此言,兒臣萬不敢當!」

太后嘆了口氣,伸手拉起皇帝,嘆道:「這是怎麼了,咱們自己母子說說私底下的話,也這麼生分起來。」

趙禎站起來,依言坐在太後身邊,心裏仍有些惴惴不安,前些時候幾個臣子們上書要求太后還政的事,他也聽說了。初聽到的時候,他嚇了一跳,急得差點要跑到太後面前去說明,他自己是從未曾想到過此。

皇帝成年就要親政,太后始終是代掌國政,這些事他自然知道,只是在他的心中,覺得此事甚為遙遠,卻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件事會這麼早擺到了自己面前。而大臣的上書,太后的盛怒,更是忽然把他推到了太后的對立面上去,令他與太后的母子關係生了隔閡,這並非他的所願。

「母后,」趙禎小心翼翼地說:「天下國政,還不能離開母后,兒臣也還掌不了政事,那些上書的事情,兒臣事先並不知道,還請母后明察。」

「我知道。」太后安慰地拍拍他的手:「我自己的兒子,我自己最了解,楨兒從小到大,就沒有做過一件讓母后煩心的事情。」

趙禎鬆了口氣,露出微笑:「母后,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咱們都不必再提了。」

太后輕輕搖了搖頭:「怎麼能不必再提呢,你總有一天要真正長大,母后也要老的。」她握住了趙禎的手:「楨兒,我知道你雖然不說,心裏還是想的。」

趙禎漲紅了臉,只叫了一聲:「母后——」

太后抬手止住了他,含笑道:「你是我的兒子,我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兒子的心事。男孩子總想證明自己已經長大了,從此在人前有一番作為,自己能當家作主,建功立業,是與不是?」

趙禎終於抬起頭來,看着太后含笑的臉,說:「是。」

「這是好事,」太后的聲音十分沉靜,窗外那一池靜靜開着的蓮花香氣瀰漫着整個水殿,酷暑之氣到此也變為一片蔭涼:「你有這個心,我自然要成全你。」

太後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動着,忽然道:「本朝疆域多少,自何處起何處終?天下共分多少路,有多少州縣,因何而得,因何而分?」

趙禎怔住了,好半日才道:「如今天下共分十八路,府三十,州二百五十四,監六十三,縣一千、一千……」他初聽之下,本以為很容易,不料報到縣的數目時,忽然間有些想不起來了,不禁臉一紅道:「兒臣學業不足,慚愧萬分。」

太后含笑擺手,繼續問道:「現如今天下戶數多少,稅賦多少?如今案件多少,囚犯多少?米何價、布何價、茶葉何價?天下十八路分佈何在,有多少州縣,出產何物,出產多少,州、府、軍、監諸要員能知道多少?」

趙禎怔住了,不知道太後為何此刻忽然考究起這些事情來,他怔了好一會兒才道:「兒臣、兒臣去問問……」

太后收了笑容,繼續道:「這滿朝的文臣大臣,以何得升遷,有何長處,有何短處?若你想撤掉其中任何一人,可有何名正言順的辦法?若是要把整個四品以上的官員全部撤換,你能否有辦法備有他人,而不影響政事?」

可憐趙禎才不過十六歲的年紀,被太后劈頭這麼幾句,完全呆住了。

太后的聲音有一種奇異的冷靜:「你明日可以去問,去查,去備好了答案來回我。可是,天底下沒有一成不變的事物,沒有一成不變的答案。」她伸手推開窗戶,指著窗外那一池蓮花,聲音如同冰棱一樣脆而冷:「就像這一池蓮花,你今天數清楚開了多少朵,可是明天呢,後天呢,花開了多少朵,就跟今天不一樣了。」

趙禎抬眼看去,見太後站在窗邊,一陣微風吹來,吹着她的夏衣輕揚,窗邊的絳綃簾輕揚,滿池蓮荷隨風輕揚,唯有她是唯一峙立不動,任憑八方風起,仍凝重如山。

趙禎忽然有些明白了:「那,兒臣要怎麼樣才能數得清這一池蓮花呢?」

太后微微一笑,向他招了招手,拉他同立窗邊看着一池連花,聽着太后的語聲在身邊一字字告訴他:「我數得清,不但今天數得清,而且明天、後天都數得清。因為我天天就這麼看着一池蓮花,我熟悉每一朵花盛開和凋謝的經過。我知道哪一枝已經是盛極而衰,哪一枝會馬上凋落,哪一枝已經冒出嫩芽……甚至,哪一枝還藏在水底下。」太后抓住了趙禎的手,她的手冰涼而有力:「可是想要掌握著一切,你還得看到水底下哪裏有潛流,哪裏有暗礁,這一池春水,看似平靜而繁花盛開,可是水底下的潛流隨時會把人拖下去而滅頂,無所不在卻不知道在何處的暗礁,也隨時會叫人翻船。」

趙禎暗暗心驚:「潛流,暗礁?」

太后嘆了一聲:「這天下,坐之不易啊!皇位是一盆火,坐不好會烤焦了自己。唐代末年多有幼主繼位,因此宦官作亂、藩鎮割據、朋黨之爭,引得五胡亂華,中原板蕩百年。多少朝代只傳得一代兩代,便被滅亡。本朝開國至今,太祖太宗先帝,無不是步步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地,把這大宋江山,支撐到如今,終於見着了國泰民安的局面。記得當年契丹進犯,兵馬到了澶州城下,當時我服侍着你父皇,見着他書房裏鋪天蓋地的軍報,他幾天幾夜的不吃不睡,十餘天下來,頭髮白了一半,為的是江山在肩,他的一句話,決定着幾百萬人的生死存亡,關乎著天下安危、大宋萬年基業、社稷安危。怕的是萬一一字說錯,一步走錯,何以對天下、何以對祖宗、何以對後世?」

趙禎只覺得心一陣陣地收縮,不由地抬頭叫了一聲:「母后!」

太后握著趙禎的手,道:「先帝大行之前,他對我說,他心疼我,因為他這一去,將來的國事就要我一肩承擔了。他承擔過,所以他知道其中之難。」她握著趙禎的手,走回御座坐下,道:「當初太宗皇帝有八子,對諸皇子們考察歷練了多年,變更再三,才擇定了你父皇。又看他經辦過京中賑災、平蜀中李順之亂、處理契丹事務等事務都辦得極好,這中間磨練了十年後,這才將江山交他你父皇的手中。你父皇晚年才得了你,不曾叫你歷練過,這皇位就交託到你手裏了。這些年來我諸事庇護着你,你自小一帆風順,實是未受過挫折,未經過歷練。可是,官家啊,天下興亡繫於一身,權力越大責任也越大,這其中種種壓力和辛苦,非言語能表。你能明白嗎?」

趙禎的聲音低低地:「兒臣知道,潛流和暗礁……可兒臣現在,什麼都還承擔不了。」

看着趙禎臉色蒼白,太后含笑拍了拍趙禎的手,她的聲音鎮定:「這沒什麼,這天底下的事還不都有個坷坷坎坎的,要是什麼事都伸手可得順風順水,倒不正常了。」

趙禎看着她鎮定自若的臉,忽然心生慚愧道:「兒臣如何能與母后相比?」方才只這麼看一池蓮花,他心裏卻猶如從懸崖峭壁生死殺場走了一圈回來,然而太后的鎮定和安撫,卻讓他的心平靜了下來。

不過是一會兒功夫,讓他的心境完全不同,每次和太后相處,都會讓他有新的認識和發現,讓他驚異和讚歎。

先帝是他的父親,他敬仰他尊崇,可是他卻崇拜母親。從小到大,他雖然大部份時間是在楊太妃那裏度過的,但是太后讓他迷惑和崇拜。小時候,男孩子一肚子稀奇古怪的問題,到了太后那裏就煙消雲散了,她似乎什麼都知道,什麼事都難不到。

先帝去世的時候,他害怕得要命,連楊太妃也害怕,只有太后在,她領着他手,一直走上金殿,把他領上皇位,握着他的手一步步教他怎麼做皇帝。

坐在崇政殿和太后一起閱批奏摺,他得花上好幾天時間,才能把一個奏摺的來龍去脈弄清楚,決定如何發落,坐上一整天,就覺得累不堪言。太後面前堆積如山的奏摺,小事當場批下,或召了輔臣奏議,或者到了大朝日公議。一日四三個時辰下來,她舉重若輕輕鬆自若,絲毫不累,也絲毫不難。

他從來沒有看見過象太后這樣精力充沛,太後身邊二十來個內侍女官輔助太后處理事務,外頭翰林院諸大學士、滿朝文武,竟然都跟不上她的思路她的行動。

而她又不止是這些讓他驚奇,他小時候頑皮,把所有的詩文背得混雜不堪,太後頭也不抬,哪一句出自何書何頁何句,一句句理得清清爽爽,那時候他就非常迷惑地想,怎麼她什麼都知道呢?

這些年她身為太后,基本上只讓他看到她在處理朝政,她在執掌天下。可是永遠在某個偶而的時候,飄進他耳中一言半語,讓他去想像另一個母后。

那天在金明池,新進的一批才人們在騎馬比箭,他贊好,楊太妃卻懶懶地說了一句:「比太后當年可差遠了?」他卻驚異了,那個高高在上端凝如山的人,也會騎射,也如下面的尚才人一般,紅衣如火抬手射鵠?

那一次大壽前幾天,宮中奏樂,他看到太后倚榻卧著,聽到一個音節時眉頭皺了一下,他後來走出去悄悄一問,果然是這一個音節上走了調,於是他知道了,太后很懂音樂,但是,他從來沒看太后提過。

那一天看奏摺,看到永安軍奏報去年占城稻面積擴大,收成增加,於是順口問了一聲:「這占城稻是什麼時候開始種的?」然後大學士晏殊很奇怪地說,占城稻是當年太后首種成功的,天下皆沐恩德,怎麼官家不知道嗎?於是他又知道了一件關於母后的事。

細想這些點點滴滴,在他看得見的地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令他驚異莫名。有時候他覺得沮喪,他是她的兒子,為什麼她深藏不露卻無所不知不所不精,而他自己卻是樣樣稀鬆平常呢?

她甚至不曾為這個責怪過他,她經常讚賞他鼓勵他,可這種讚賞鼓勵,是母親對兒子寵愛式的,那種「官家近日又大有長進了」的口吻,在他眼裏,跟誇獎「從廣昨日又長了一顆牙」式的誇獎也沒什麼區別。

想到這裏,趙禎不由地說了一句:「兒臣怎麼比得上母后?」

太后看出他的心思來,輕輕鬆鬆地說了一句:「那是你年紀還小啊!」

趙禎漲紅了臉:「兒臣年紀已經不小了。」他頂了這一句,又覺得很沮喪:「可是,對朝政還是難以着手!」

太后哈哈一笑:「這算什麼,誰又是天生聖人,還不是歷練出來的。」自家的兒子自家愛,趙禎雖然自我感覺沮喪,但是在她的眼中無處不好,這孩子寬厚克已,仁愛孝順,她眼中一掃而過莫說各皇族宗室無人可比,便是連帶算上其他年青才俊,也都要遜他一籌。數將過來,也只不過比先帝略差這麼一點點而已。

皇帝如今的年紀,也和當年她初遇先帝時差不多,只不過當年她遇先帝,是逃難貧女和一朝親王,自是仰視的眼光。如今是母親看兒子,自是俯視的眼光。也因此當今天子在她的眼中,終究是比先帝差了一點點。

但是就算是先帝,也是三十歲上才繼得皇位,而且此後也有她一直在旁邊輔佐,更何況如今官家還小,更是不必着急。

她看着趙禎的神情,知道他有些求好心切,凝神一想道:「去了天雄軍的陳堯咨,你可知道?」

趙禎點了點頭:「兒臣記得,是已故樞密使陳堯叟的弟弟。」忽然想起方才太后問他「滿朝的文臣大臣,以何得升遷,有何長處,有何短處」的話來,又忙道:「他是父皇考中的進士,善射,是個神箭手,好像聽說還脾氣暴燥。」

太后滿意地點頭:「不錯,這就是察人,朝中文武之臣,你得把他們的好惡來歷都掌握。」然後就轉了話頭:「陳堯咨曾經對我說起過一件趣事,如今我倒想說給你聽聽!」

趙禎忙洗耳恭聽。

太后道:「陳堯咨善射,當世無雙,他亦以此自矜。一日射於家圃,偏有一個賣油翁,立而睨之,見其發矢十中八九,但微頷之。堯咨不忿就質問他『吾射不精乎?』那賣油翁卻說『不過是手熟罷了。』說着便取一葫蘆置於地,以錢覆其口,徐以杓酌油瀝之,自錢孔入,而錢不沾油。」

趙禎道:「這一手絕枝倒也難得。」

太后輕鬆道:「也不算難得,手熟而已。堯咨是個神箭手,一天不知道要練多少回射箭,積了多少年下來。那賣油翁天天賣油,這倒油的手法,只怕練得比堯咨更久更多。」她抬頭含笑看着皇帝:「知道為什麼跟你說這個故事嗎?」

趙禎隱隱明白了一些她的心思,忽然間有些哽咽:「母后!」

太后伸手,替皇帝整了整衣領,慈愛地道:「母后並不比你聰明比你強,但母后比你多了四十年的時間,來觀察掌握這一切。天底下的事,就這麼簡單,唯手熟爾!我的皇兒,將來一定會比母后做得更好!」

趙禎一陣激動,陡然間信心百倍,昂首看着太后道:「母後放心,兒臣將來一定會做得更好,一定會有手熟的時候。」然後跪下:「可是目前,兒臣還需要母後繼續訓政。」

太后拉起了皇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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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聖令(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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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長寧慶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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