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晉祠風雲

第20章 晉祠風雲

「……高侔紫極威神異,回據柔靈勝勢宣。矗矗端平規景葉,煌煌豐麗聖功全。承隅陽馬層雲隔,鳴磬花台曉色先。別笈籙緘龍印字,清壇香奏鵲鑪煙。流泉灌注通河漢,列館迴環接洞天……」這是當朝副相夏竦為玉清昭應宮所寫的賀詩中的幾句,雖說應制詩難免乏味,但從中玉清昭應宮的輝煌與精緻可見一斑。

玉清昭應宮建於大中祥符二年,玉清昭應宮內除貯藏「天書」外,尚供奉有玉皇大帝、聖祖真武大帝、本朝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等的塑像神主。其東西三百一十步,南北一百四十步,總兩千六百二十區,有三千六百一十間殿閣樓宇,一應宮室,皆選亳州最佳生漆;窗牖凡平之處,皆改為透空雕鏤;一應匾額題字以純金為之;廊廡、藻井、斗拱處,以金箔覆之。宮殿成時,又召全國畫師,畫棟雕梁,極盡精美,時人皆以為其豪華程度,甚至超過了秦代的阿房宮和漢代的建章宮。

月黯星稀,天空中黑雲陣陣,時值盛夏,常有雷雨,因此汴京城中的老百姓們瞧了瞧天色,也不以為意,只將門戶關緊,堵上耳朵便罷了。

不料今夜雷電極大,但聽得雷聲大作,閃電交加,將天空映得一片雪白,轉眼間,但只見雷聲隆隆,伴着閃電陣陣,一陣急雨驟下忽收。

雷電仍在交加,忽然間天邊一個大的電球劈下,正劈中玉清昭應宮大殿,但見轟地一聲,一個火球穿透屋頂直射入殿中,四處飛迸,剎那裏烈焰飛騰,火光大作。眾守宮衛士們嚇得叫的叫,跑的跑,擔捅提水趕着撲火不止,怎奈是杯水車薪,偏這一夜只剛才落了落急雨,卻直是狂風勁吹。風助火勢,但見大火越來越大,眼見火勢無法阻擋,只片刻功夫,整個玉清昭應宮全都燒了起來。

大火熊熊直燒了一夜,直燒得整個玉清昭應宮變為一堆瓦礫廢墟。

消息很快地傳進了宮中。

「玉清昭應宮遇雷火焚毀?」太后在簾后的聲音傳出來,如此地急促而刺耳:「守宮官衛是作什麼的,竟然如此負恩?」

「太后息怒,」宰相王曾的聲音聽起來卻是穩重多了:「守宮官衛皆已經拿問,只是如何處置,還請太后示下?」

「重處,自然是重處?」太后的聲音意有些惡狠狠了,凝住半天,忽然爆發出一聲哭泣:「先帝竭盡心力方建成此宮,如今一朝焚毀,教我如何對得起先帝啊!」

「太后,」樞密使張耆出列奏道:「臣早上去看過,並非全毀,還有長生崇壽二殿未曾焚毀,只要再召集天下民夫,重建此殿,也就不負了太后對先帝的情義!」

副相呂夷簡大驚,出列奏道:「太后,此舉不可,當年為了建玉清昭應宮,浪費多少民力物力,幾弄得國庫財盡。幸得太后稱制以來,罷勞役罷宮觀罷營造罷采丹罷靈芝罷毀錢造鐘,減浮費減齋醮減道場減各種節慶祀祠等,禁獻術士道官,大赦天下,與民休息,這才天下太平,漸成盛世。如今若是再造玉清昭應宮,則又將民不聊生。更何況天聖元年,太后曾親下詔書,說從今往後宮室營造一律減等,如今若是再造玉清昭應宮,豈非有違前詔。請太后三思。」

呂夷簡一番話說完,宰相王曾也上前一步道:「呂夷簡之言有理,張耆但知佞上,實不堪為大臣體統。」

樞密副使范雍上前道:「當年營造玉清昭應宮時,便是不該,如今一朝焚毀,想是天意,非出人事。臣以為應將剩下的長生、崇壽二殿也一齊拆毀,若是這兩殿還繼續留着,又要再興大殿,則不但民力不堪承負,便是上天只怕不允許!」

太后瞪着范雍,怒火已經熊熊燃燒,好生大膽的范雍,此話已經形同詛咒。他焉能知道玉清昭應宮在先帝心目中的地位,在身為太后的她心目中的地位。當年玉清昭應宮建成,李氏就懷了孕,生下當今天子,而她也因此受封為皇后。她再不迷信祥瑞天書,可對玉清昭應宮還是有着感情的。

「還有什麼?繼續說。」太后的聲音忽然變得沉靜了下來,沉靜得叫人不安,熟悉太后的人知道,這將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司諫范諷奏道:「太后,臣以為玉清昭應宮被雷火所焚,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玉清昭應宮的守衛宮吏也無能為力,臣請太后減守宮諸吏之罪,並請應除地罷祠,上回天變。」

太后眉毛一挑,慢慢地道:「說得也是!」她向來是個剛烈的脾氣,年輕時有脾氣便直接發出來,為此吃了不少苦頭,到後來歷練得多了,慢慢克制住自己的性子,怒火最盛時做的決定,她寧可壓下幾個時辰之後,冷靜下來再行思慮,而不是輕易發作。

參知政事晏殊上前卻又火上澆油了一把:「臣以為,玉清昭應宮被焚,乃是地下有變,而應徵上天,有所預兆……」

這話太耳熟了,太後用膝蓋想想也知道他下一句會是什麼話,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又來了,晏殊好歹也是當今一大才子,為什麼也是蠢到說話都只會背書式的呢?這些年來來去去,都是這種句式,連個起承轉合都不肯用心。

果然聽得晏殊接着就道:「官家已經成年,卻還不能親政,臣以為此乃天降雷火示警,請太后歸政天子,天下安定。」

太后忽然笑了起來,還真是不死心啊,這幾年反反覆復,這是第幾個人了,她端坐不動,緩緩地將在場的眾臣一個個細細地掃視過來,方站起來冷笑道:「天象示警,應徵治國有失,宰相調理鼎鼐,所以當好好反思反思才是。」說罷,也不理會眾人,拂袖而去。

官家年紀漸大,太后還政只在遲早之數,只是這遲與早之間,誰會是這關鍵的使力之人。晏殊本擬藉此機會,冒險一擊,天象示警這個名字用起來成敗皆是響亮,不料太後來了個四兩撥千斤,鋒芒直逼宰相王曾。治國有失,罪在宰相,王曾相位眼看就要不保,晏殊是王曾副手,聽了此言,頓時渾身寒透,呆立在那裏。

太后拂袖而去,崇政殿上諸人也皆散去,只余晏殊與王曾二人,晏殊呆立半天,顫聲向王曾道:「下官給王相招禍了。」他本是藉此逼太后還政,誰曉得這災難竟落在王曾頭上。

王曾淡然一笑:「晏參政也不必自責,」他微微一嘆:「向來冰凍三日,總非一日之寒啊!」他與太后之間的矛盾日積月累,最終,還是要走到這一步啊。他辭相已經是意料中事,但他必須要安排下一任的宰相不能是南人,更不能是女主執政的贊成者。

太后回到崇徽殿,猶覺得心頭一股氣梗住了似的,好半晌才慢慢順過氣來,坐在那裏細細地想了一回,重修玉清昭應宮浪費民力,便是有人提出,她也不會答應。只可恨今日她還未曾答言,卻教王曾等逼住,倒成了她想大興土木,借著名兒又生出是非來,說來說去,還不是逼着她還政退居,由着他們任意妄為。

「還政」這二字,近年來是太后的大忌,凡是犯者無不被下貶流放逐出京城。若說當年或許有疑心是曹利用餘黨藉機生事,此後諸人上書,她或許也有明白不過是有人濁氣上涌,書生意氣罷了。但是卻容不得她手軟,縱然上書之人沒有圖謀,卻永遠會有人藉著任何一種可能的機會而興風作浪,鬧出無窮的事兒。

近年來獨擋一面處理政事,她越發清楚地認識到,政治尤如在狂風巨浪中掌舵操舟,稍一放鬆,粉身碎骨的不僅是她自己,還有跟她同一條船上所有的人。還政二字說來容易,但難道要她眼睜睜看自己這些心苦心孤詣推行的國政被一一推翻,那些努力執行她命令的人一個個被問罪放逐,讓她看着他們一點點剜她的心,奪她的目嗎?

憑什麼?

她知道這些年來,北人官員不甘心失去的權力和傲慢,哪怕她已經再三讓步,已經儘力轉圜,可他們一方面憎恨著亂世的朝不保夕,可另一方面卻依舊當年亂世中形成的抱團排擠,自負傲慢。恰恰是這種傲慢,讓他們自以為登高一呼北地漢人必會自動來奔,而導致了雍熙之敗;恰恰是這種傲慢,讓銀夏黨項不願臣服;恰恰是這種傲慢,讓他們輕視南人,無視他們在國計民生上的貢獻;恰恰是這種傲慢,讓他們不容女主,這幾年宰相們把逼她還政的精力多於用在國政上。

她輕嘆了一口氣,她有些懷念先帝在的時候,她還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任性一回,要進要退皆能自如,到底她身後還有一重屏障,就算她鬆手了掉下去了,還有人會把她撈上來。現在,她看着自己的手苦笑,只能是別人等着她打撈了。她能手軟嗎,她能放手嗎?

太后提了一口氣,吩咐江德明道:「去召錢惟演進來。」

江德明卻帶着笑意道:「太后,錢相公早在外候着太后了!」

太后嘆了一口氣,這個錢惟演哪,真不愧是相識了四十多年的人:「宣!」

過一會兒,錢惟演進來,太后埋怨他道:「惟演方才為何一言不發?」

錢惟演反笑道:「臣應該說什麼呢?」

太后怔了一怔,反而笑了:「隨便說什麼都成?」

錢惟演搖頭道:「太后的為人,臣還不了解嗎?就算再建一個玉清昭應宮,又能如何?」他笑了:「當年先帝建玉清昭應宮,是為了求子。當年有丁謂這般人才在,日夜趕工,造了七年多,如今要重建,估計最少也得十年。且不說其中人力物力的浪費,便是建成了,太后付出這般的代價卻又是為了什麼?」

太后看了錢惟演一眼,數十年的相處,她似乎聽出了弦外音:「惟演難道有更好的想法?」

錢惟演道:「建什麼,總得有個名目才好。臣前日看到太原府上的奏報,說是晉祠為雷火所犯,請求重修,不知道太后意下如何?」

太后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為何要修晉祠?」

錢惟演只說了一句:「太后是太原人啊!」

太后自然知道自己是蜀人,聞言驚詫地看了錢惟演一眼,忽然醒悟,他說的是她名義上的父親劉通,乃是太原人,以此而推,她自然也應該是太原人了。

錢惟演繼續不動聲色地說:「晉祠供奉的是周成王的弟弟叔虞,叔虞的母親是邑姜,《論語·泰伯》中有道:『唐虞之稱,於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己。』千百世以來歷朝禮制,出自周禮,周武王興國十人,十人中唯邑姜為女子之身,聖母功高,其子成王成就周室天下,幼子叔虞又是晉水之祖。臣以為此番若能重建晉祠,要增建聖母殿,以彰聖母輔政之德,豈非更有意義?」

太後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笑着搖頭:「何必浪費在這些事上?」

錢惟演卻道:「太后覺得官家的性子如何?」

太后想到皇帝,不由地嘴角一絲微笑:「寬厚克己,仁愛孝順,是個好孩子。」

錢惟演只道:「官家的性情是娘娘一手養出來的。娘娘是最了解他的。若長寧節時,真有人將李太妃帶到官家面前,官家會如何?」

太后聽到這一句,神色一僵,柳眉豎起。

錢惟演若是知事,當立刻住口,可他卻裝作沒有看到,反而繼續道:「太后掌握權柄,滿朝文武就算明知李太妃入宮為太后賀壽,也無人敢在官家面前非議。可您一旦不再掌權,只怕就有逢迎之輩鬧事了。到時候,只怕太后想退居上陽宮而不得。」

太后沉下臉來,警告道:「夠了,惟演!」

錢惟演沒停下來,說得更起勁了:「臣勸太后未雨綢繆,務必要以雷霆手段,定亂止爭。否則,您退一步,他們就會進兩步。您只有早定名份,才能斷絕他們的痴心妄想。」

太后聽到這裏,頓時悚然:「什麼名份,惟演,你敢是瘋了。」

錢惟演卻緩緩長揖:「太后最是博古通今,想當初那位,何曾一開始就想着走到那一步,還不是被逼的。最終唯有定了名份,才能息了那些人的心。」

太后只覺得有些暈眩,她拂袖而起:「錢相公身體不適,江德明,帶他出去。」

江德明在遠處聽得不明白,只見太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竟是硬下令逐人。他與錢惟演交好,見狀也嚇得不輕,忙上來扶住錢惟演,勸道:「錢相公,有什麼事,下回再說,下回再說。」

錢惟演也不分辨,聽笑着向太后一禮,瀟灑地走出。

太后看着他的背影,閉了閉眼。一個個的都來逼她,丁謂逼她,王曾也逼她,楊媛逼她,錢惟演也逼她。

真是一個個,都不讓她省心。

次日,太后草詔發下,應百官所奏,玉清昭應宮為天火所焚,不再重建,餘下的長生、崇壽二殿稍事修繕,改為萬壽觀,減守宮諸官員衛士罪責輕判,並罷廢諸宮觀使。

另有旨意,天降雷火,乃宰相王曾燮理國政無方,罷去相位,出知青州。副相晏殊、翰林學士宋綬,也因上書請求太后還政,被削職逐出京城。

想當初太后稱制之初,丁謂專權,被流放到最邊遠的崖州;天聖四年,又因樞密使曹利用專橫不法而將他流放,曹利用在流放途中自盡而亡,從此之後,天下再無人敢犯太后之威。

王曾扳倒了丁謂,雖得重用,但是他扳倒丁謂的手段不甚光明,開了後世大臣們誣攀的先風,因此太后並不是很喜歡他。王曾雖然處事謹慎,但是數年宰相下來,違逆太后的事累積下來也有不少。象上次太后欲開大安殿慶壽,就因王曾反對而做罷,且王曾前前後後,屢有禮制上限制太后的事,惹得太后甚是不悅。

本朝自來宰輔大臣免職外遷,多為節度使,王曾以首相罷為知州,也屬少有。但太后亦是到此為止,王曾到底是有功之臣,不過是與太后意見不合,並沒有擅權弄鬼的行為,因此王曾罷后,太后也不讓別人再追索其他罪名,卻是沒有比照對待丁謂曹利用的待遇。

王曾罷相之後,過了數月,太后升任副相呂夷簡繼位為相。卻又下旨,令重修晉祠。

過了數月,晉祠的重建已經完成,太后破例第一次帶着官家,率文武百官浩浩蕩蕩地前往晉陽親自祭祠。

自晉陽城西行數十里,便是懸瓮山,樞密使張耆打的前站,早已經沿山安排好一切。御輦到了山下,皇帝趙禎先下了輦車,然後候太後下輦,山道不好行輦,早準備了軟轎請太后乘坐,太后卻沒有坐軟橋。

「秋高氣爽,登階而上,是何等的爽朗。」太后笑着說。她去年已經過了六十大壽,但是精力還是很旺盛,外貌看上去與更是比實際年齡要小上十來歲,半開玩笑地抱怨著這種多餘的準備:「長年在宮裏,難得有機會出來走動走動,坐什麼軟轎,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走動不得了。」

太后登階而上,趙禎陪侍在左邊,右邊則是皇后郭清秋。太后見郭清秋要上前扶著自己,揮手道:「你到後頭去,扶著太妃,她素來不太出門,倒是這台階要小心了。」說着自己扶了趙禎的手,極輕快地已經向上走去了。

果然這一路來,古樹參天,連瓮蔽日,草木蕭疏,天高風清。台階全是新砌的,斷不會有凸凹不平外或令人滑倒之虞,太后拾階而上,但覺得沿途細細的草木清氣,更是令人心曠神怡,不禁心中欣喜,越走越快。

走了小半個時辰,但見眼前一片開闊,前面一道白石門坊,後面隱隱數十間宮闕,太后立住身子,轉頭向後,卻是早把楊太妃等人拋在身後,唯趙禎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後,文武百官跟住了一大半,倒有一小半年老體衰者也拋在了後頭。

太后心中得意,見趙禎額頭也見微汗,笑道:「官家長居宮中,卻是要多多煅煉,強身健體才是。」

趙禎見太后也走得額頭見汗,山上風大,若汗被風吹,倒是不好。知道太后此時興緻正高,必會逞強,忙道:「正是,兒臣走得累了,不如歇息一會兒吧!」

太后看了官家一眼,對他的用意心知肚明,卻擺手道:「不忙,這裏風大,吹着了反而不好,再走兩步,前頭已經安排下歇息的地方了。」說着也不等群臣到齊,卻已經走進大門,趙禎與諸官員只得緊緊跟進。

錢惟演和張耆在前頭引導,入晉祠大門,卻見一道溪水流過,有一水鏡台。然後過一橋,名曰會仙橋,又走了一會兒,便見着獻殿,左右各是一鐘樓一鼓樓。

獻殿是供奉邑姜的享殿,錢惟演引太后與官家進了獻殿,楊懷敏早一日前已經到了,此時已經準備多時,忙侍候着兩宮凈面、更衣。又飲了茶,用了點心,歇息片刻,這才起身。

走到殿外,見文武百官均已經到齊,分昭穆排好了。太后先行,楊媛與皇帝在左右隨侍,過了獻殿,但見前面是一方水池,那橋卻呈十字型,甚是奇怪。

太后不禁駐足問道:「這橋倒是奇怪。」

錢惟演忙稟道:「此便是臣曾經奏過太后的魚沼飛梁。」

太后哦了一聲,眾人也一齊看去,但見一個方形的荷花魚沼,水中立小八角石柱三十四根,柱礎為寶裝蓮花,石柱之上置斗拱、梁枋,豕托橋面,東西向連接聖母殿與獻殿,南北兩乙翼下斜至岸邊,呈十字型,橋邊的欄桿和望柱形制奇特,人行橋上,可以隨意左右,橋下乃是木柱,橋面卻是全用的漢白玉石。這樣的魚沼飛梁,倒是各處廟宇宮觀中皆無的。

過了魚沼飛梁,見前面一座大殿,氣派非凡,前臨魚沼,后擁危峰,殿右有一株古柏偃卧在石階旁,樹榦勁直,樹皮皴裂,頂上挑着幾根青青的疏枝。錢惟演上前一步道:「稟太后,此柏樹據說乃是周代之柏,已逾數千年,仍然蒼勁如故,實為難得。因此將聖母殿選址於此。」

太后嗯了一聲,點頭道:「好,甚好!」說着仰首看去,但見此大殿外有一圍廊,殿寬七間,深六間,極為寬敞,卻無一根柱子。原來屋架全靠牆外迴廊上的木柱支撐。廊柱略向內傾,四角高挑,形成飛檐。屋頂黃綠琉璃瓦相間,遠看飛閣流丹,氣勢十分雄偉。

說話間入了殿中,太后抬頭看着殿上。此殿高約六尺,殿周26根廊柱皆微微內傾,使四隅柱更顯高大,成大弧度前檐,從而增加了大殿的穩定性和曲線美。

大殿正中,木製神龕中奉著聖母塑像,鳳冠翟衣,優雅坐鎮於鳳頭椅中。

禮樂聲起,太后率太妃上香,祭奉聖母,然後退出。

接着,趙禎也率文武百官,上前行禮獻祭。

禮樂已畢,方才一干大臣們只顧低了頭行禮,然後退出,誰也不敢抬頭亂看。

禮畢,太后與趙禎已經走出聖母殿,卻聽得身後傳來幾聲壓抑不住的驚呼聲,卻只有半聲,便強行抑了下去。太后抿嘴微微一笑,卻不說話。

原來是楊媛和少數幾個大臣,卻在獻祭偷暇看了看這聖母殿的佈置。

但見大殿兩邊是四十二個侍女塑像。她們或梳妝,或灑掃,或奏樂,或歌舞,或奉飲食,或侍起居,或捧文印翰墨等,或口有情,或目有神,或耳聳立,或腳跟踮起,形態各異,形體豐滿俊俏,面貌清秀圓潤,眼神生動,衣紋流暢,巧奪天工。

真正令眾人驚異的是,這一座聖母殿令人好生熟悉,這明明是晉陽城郊的晉祠,卻令人熟悉到如同進了東京汴梁城大內皇宮中的崇徽殿。

雖然於香煙燎繞中雖難細觀聖母面容,可那鳳冠翟衣,卻絕對不是周代的衣飾,而更像是本朝衣冠,準確地說,是當今太后的大禮服,今年太后大壽就穿過這樣的大禮服。而周圍這四十二個侍女像,其中的數名侍女,正就站於太後身側服侍著。

祭完聖母殿,太后在晉祠周圍略走了走,看了看難老泉,但見日已漸有西斜之勢,便還駕回晉陽行宮。

而這一夜的晉陽行館,註定是不平靜的。

華燈初上,宰相呂夷簡和副相范雍對坐,桌上飯已冷,菜已冰,卻是畢毫不動,兩相皆是無心飲食,表情憂心忡忡。

良久,范雍才道:「呂相,今日您也看到了?」

呂夷簡沉重地點了點頭:「范公說的是今日的晉祠之事吧!」

范雍強抑著道:「晉祠之中,不祭叔虞,卻只有聖母大殿,如此喧賓奪主,豈非是——」

「噤聲——」呂夷簡急阻止道,見范雍也警覺地收住話頭,兩人左右看了看,呂夷簡才道:「范公,點到即止,老夫省得。」

范雍點了點頭,卻聽得呂夷簡道:「叔虞的祭殿,卻是有的,還在原來的地方,只是今日我等獻祭,走到的俱是新修的地方。這聖母大殿一修,成了主線,便把叔虞祠落在角落去了。」

范雍氣得道:「呂相真是一派雲淡風清啊,您今日也看見了,那聖母殿是聖母殿嗎,那分明就是——」

呂夷簡點了點頭:「是,整個聖母殿,便是把崇徽殿搬過來了,而且——」他壓低了聲音道:「除了聖母像和侍女像之外,還幾樣你可曾注意到?」

范雍倒有點迷糊:「注意到什麼?」

呂夷簡沉聲道:「三樣東西,一是前面的魚沼飛梁、二是殿外圍廊的結構、三是殿內的盤龍大柱。」他看了范雍一樣,緩緩地道:「此三物皆非民間的廟宇祠堂宮觀可用。」

范雍問道:「那又如何?」

呂夷簡輕嘆一聲:「此三物唯有大內才能用得,范公,你還不明白嗎,那名為聖母殿,實則是為太后建的生祠啊!」

范雍張口結舌:「太后……建的生祠……」忽然跳了起來,呂夷簡急忙一把拉住他:「范公,稍安勿燥。」

范雍瞪大了眼睛看着呂夷簡:「呂相,此刻您還坐得住嗎,難道您還不明白這是何意?」

呂夷簡鬆了手,一字字道:「唐武則天,以自己為範本興建盧舍那大佛,將自己化身神佛,而令天下百姓信奉如神。太后以自己為範本修聖母殿供奉邑姜,也是同理。」

范雍看着呂夷簡,只說得一個「你——」字,便說不下去了,只直直地瞪着他,期望他的下一句話。

比起范雍現在的表情,呂夷簡的表情簡直可以說是淡然了:「契丹蕭太後行再生儀、先帝為太子時祭廟告天、興修玉清昭應宮和東封西祀,都是同理。」

范雍氣得無話可說,反而坐了下來,瞪着呂夷簡道:「好,呂相,照目下看,您以為應當如何?」

呂夷簡笑道:「范公眼裏的太后,應當如何做才是?」

范雍理直氣壯地道:「當年因官家年幼,太后暫為稱制攝政,此是權宜之計。如今官家已經長大,太后當還政官家,退居宮內。」

呂夷簡嘆了一口氣道:「那只是我等一廂情願的想法,遠的不說漢代諸太后、唐代的武氏等執政,便是近的,那遼主尚算英明強幹,年近四十,蕭太后仍不還政,直至垂危方才撒手。」他看了范雍一眼:「難道那契丹就沒個能臣強吏不成?說來容易做來難啊!太后她——進得不易,退就更難了!」

范雍怔了半日,這才一跺腳道:「這次魯參政沒有來,若是他來了,必能犯言直諫,也能陰得太后!」

「魚頭參政嗎?」呂夷簡嘴角浮起一個恍惚的笑意來:「所以他這次來不了啊,放心罷,以後有他進諫的時候!」他眼看着遠方,聲音也變得空洞起來:「如果我猜得不錯,晉祠之祭只是一個序幕而已。一切,都才剛剛開始呢!」

而此時另一邊的行宮主殿,太后、楊太妃和皇帝難得地同桌吃飯。

太妃楊媛只略動了筷子就放下了,趙禎見了忙問:「小娘娘敢是不合胃口嗎?」

楊媛看了看左右也不過均是心腹之人侍候着,笑道:「我倒不妨,我看官家也沒吃多少,倒是太后今日胃口倒好。」

太后卻是知道,看了看桌面上的菜笑道:「我今日活動了些,開了胃口。想是今日的菜上得不好,你們倒都沒吃多少。」

楊媛性子一向爽利:「太后,我倒不是嘴饞的人,只是疑惑為何自出巡以來,每日都上的陳年菜譜?臣妾看着,也都是太后素日不太吃的菜,臣妾想既然出巡在外,雖然做不到如宮裏一般,好歹已經備菜了,這菜單上用些心思也好啊!」

太后看了趙禎一眼,見他斯文地笑道,向來大娘娘和小娘娘說話,他總是顯得善解人意不多話的。也好,她這一番安排,也是為着給他看個樣子的,因向楊媛笑道:「這菜譜是我特意叫張懷德幫着看了的,先是按著太祖太宗巡此的一些常用菜,再將那些貴重菜去掉,三則將我們姐妹和官家素日愛吃的菜也去掉。我知道不合你們胃口,好歹將就些,過幾日回了宮再說。」

楊媛吁了口氣:「怪道呢,只是臣妾倒不明白了,若說是貴重菜肴,縱然是咱們用了駝峰熊掌,不過吃得幾日,也算不得什麼。再則又不上我們素日愛吃的菜,卻是為何?」

太后不答,卻問趙禎道:「官家可知是為了什麼?」

趙禎自方才太后看他一眼,便在想着太后的用意,再聽太后說出理由來,心裏便有些底了:「兒臣愚見,記得母后當年曾說過,天子制欲,『上有所好,下必興焉』,因此貴重菜和所喜好的菜肴,都要撤掉。」

太後點了點頭道:「不錯,在宮裏或可隨意些,到了外頭,卻要更加謹慎。官家說得不錯,上有所好,下必興焉。外巡一次,已經很傷地方民力了,妹妹單看我們幾個不費什麼,卻不知道我們開了這個例,下頭的官員指著這個名義要東要西,這可就不可計數了。一兩隻駝峰熊掌算不得什麼,若是成了例跟風要著,那得要殺多少只駱駝熊羆?再說宮中喜好,更是禁忌,凡有所好,必有所弊。下頭的官員們鑽尖了腦袋,想要知道我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都想着投我們所好,以取巧弄鬼。在宮中我們深居大內,或可禁得住,在外頭則若不謹慎些,卻是容易成弊了。」她看着趙禎道:「身為天子,一言一行當謹慎處事,則不為臣下所乘。」

趙禎忙道:「是,兒臣多謝母后教訓。」他想了想,道:「那麼日間大宴中,母后每樣菜都吃了一兩口,卻每樣菜都不多吃,也是這個道理了。」

太後點了點頭,楊媛卻上了心事,看着趙禎嘆道:「阿彌陀佛,愛吃的不能多吃,不愛吃的也不能不吃,原來身為一國之主,當真是辛苦得很。官家啊,你也早點懂事,多為你母後分憂啊!」

太后看了楊媛一眼,眉稍微微一動,卻不動聲色地笑道:「妹妹真是一會兒風一會兒雨的,一會兒還把楨兒心肝兒啊的抱在懷裏當小孩,一會兒又恨不得撥苗助長,風吹吹就能頂着天。」

楊媛眼神微一閃爍,笑道:「可不是,我就是這麼說風就是雨的性子,權當我沒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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