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順容李氏

第18章 順容李氏

春節將至,京中各處都在做着過年前的準備。

從十月開始,朝天門外就熱鬧非凡,天下貨物自汴河進入京城,京城百姓紛擁而至為購買著各式過年用品,如新年曆、大小門神、桃符、屠蘇酒、桃符等。一進入臘月,開封府便在宣德樓下搭建鰲山,結紮彩棚,遊人齊集與御街兩廊之下,奇術異能,歌舞百戲,樂聲嘈雜十餘里。到了臘月初八,家家戶戶都要以胡桃、松子、柿、粟等八味乾果製成臘八粥,便是無家可歸的窮漢和乞丐,也可在寺院中領一份臘八粥好過年。同時各藥鋪醫家及惠民局都出送如虎頭丹、八神、屠蘇等藥物,統稱臘葯,儘是為着過年之用。

到了臘月二十四,京中各家請了僧道看經,備下酒糟抹灶門,供上糖豆粥及飴糖等給灶神,貼灶馬等,送灶神上天,酒糖等物,無非是灌醉了灶神,糖粘了灶神的嘴,以便「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此外還有豬頭魚肉等物供上,待得過了子時,便將舊灶神的神像燒卻,送了灶神上天。

才送了灶神,正是臘月二十五日,這一日恰好天降大雪,燕王趙元儼便依舊例開筵飲酒,府後頭堆起雪獅子壘起雪山,大會親朋,低吟淺唱。

在王府後院,中間小閣連着兩邊長廊,擺下十幾張小几,一幾兩椅,兩人對坐而酌而飲,對面則堆起一座雪山,再堆了些雪獅子雪人等,叫了一班雜耍藝人在雪山與雪獅子之間穿梭來去表演,或雜着幾個女伎清吟小唱,絲竹之樂。

燕王的幾個兒子,陪了諸官員飲酒說笑,燕王獨自陪了今日官位最高的侍中曹利用,在中間小閣中對飲。外頭的吟詩作樂,散在風中雪中,閣中的兩人,壓住了聲音低低地說話。

燕王倒了一杯屠蘇酒,冷笑道:「侍中,聽說此番長寧節要大辦,不但百官拜壽,大赦天下,還要天子上壽,萬國來朝,可當真尊榮已極啊!」

曹利用手執著酒盞,臉色沉鬱:「昔年太宗皇帝冊立先帝為太子,祭廟告天,曉諭中外,令後來的王繼恩謀立楚王之事不遂。先帝東封西祀,大設慶典,目的也在於威懾外邦,成就大中祥符的盛況。此番長寧節如此大肆輔張,豈非是效法契丹蕭太后的再生儀之法,要天子上壽,豈非是宣示天下,如今乃是女主當政?」

燕王放下酒杯:「這正是太后最擅長之處,我隱約聽說,當年太宗皇帝冊立先帝時祭廟告天之舉,便是出自她的謀划。」

曹利用凝視燕王,嘆道:「此番若在中外建立了威勢,則將來其地位更難撼動了!」

燕王雙目炯炯:「因此,咱們便要在這次長寧節之前動手。」

曹利用一喜:「大王要如何動手?」

燕王凝神想了一想道:「本朝自太祖開始,便以國基為本,不可動靜太大。若是動靜太大,便失了朝臣之意,百姓之心。不但落了下乘,且開了這個口子,將來難免他人效法,就不好收拾,未免走到唐末五代的舊路子上了。」

只這一番話,說得曹利用連連點頭,這正與他這些日子所慮的一樣,本朝自太祖以來,黃袍加身皇位傳遞兵不血刃,杯酒釋兵權談笑收政,若是有人動靜太大,只怕當真有是求榮反辱之虞:「大王這般見識,當真是帝王胸懷。」

燕王冷笑一聲:「依我之見,倒不如借長寧節這股東風,教崇徽殿那位自食其果。」

曹利用心中一動:「願聞王爺高見。」

燕王笑了笑:「本王想了幾步棋,與侍中商榷一下如何?」這邊挪了酒壺酒盞,細細地道:「第一步,便是在這段時間,便叫幾位御史上書,說官家已經年滿十五,太后理應撤簾,還政官家。」

曹利用脫口道:「她豈肯撤簾?」

燕王笑道:「第一步只是先張個聲勢,埋個伏筆。第二步,便是長寧節三天前,百官要進宮預祝,便等這一日,把永定陵那位接出來,當着官家和文武大臣們的面,說明真相。太后之位,本為帝母之尊。當日她以此而得皇后之位,她能為太后,那麼李氏豈非更應該尊為太后?」

曹利用眼光一閃:「大王的意思是——兩后並尊?」

燕王點頭:「正是,而且要這長寧節上,也要兩位太后一齊受萬國來朝之賀!」

曹利用拍案叫道:「妙極,她這般苦心經營的長寧節,到時候豈非成為笑柄?」

燕王冷笑:「長寧節后,咱們便可奏請官家親政了——」

曹利用立刻介面道:「到時候,兩宮太後退居後宮,熙養天年——」

燕王也介面道:「你我輔佐官家,同理朝政——」

曹利用道:「她若不願——」

燕王立刻道:「只怕到時候卻由不得她了。」

曹利用笑了,方才兩人說到熱衷處,直如短鋒相接,片隙不留,說到此時,心終於定了下來,緩緩地道:「不錯,只要官家知道真相,必然與她反目成仇,到時候只怕連群臣都不會站在她這一邊,她便縱有通天之能,只怕也回天乏力了。」

劉氏若是失勢,眼見着官家年幼,李氏懦弱,這朝政是勢必非要倚仗燕王與他這兩位有功的重臣身上了。

曹利用的眼光從燕王的身上,掃視到兩邊迴廊中坐着的十餘位官階高低不同、來自三省六部的官員們,看着周旋在諸官員中間燕王的四個兒子,心中暗忖,看來燕王這些年深居簡出,可是這勢力卻仍是不是容小覷啊!方才那一套周密的安排,斷非是一個人短時間能想得出來的,必是出自這一批智囊的商議吧。

窗外雪花紛飛,飄入小閣之中,兩人欣賞著前面的雪山、雪獅子等冰砌玉琢,在陽光照耀下七彩流光。

燕王停了酒杯,走到窗邊,手拈起一片飄來的雪花,笑嘆道:「好大雪,好麗色。」

曹利用執著酒杯,也走到窗邊,也嘆道:「但不知來年春暖花開時,此景安在?」

兩人相視而笑。

新年過去,太后的長寧節很快就要到了,各國派來道賀的使臣也相繼來到汴京城,一切都在緊鑼密鼓地進行着。

離長寧節之前三天,清晨,一輛馬車進入了永定陵。然而,永定陵中卻早已經沒有他要接的人了,自然,這輛馬車也沒能離開永定陵。

此時,李順容正一步步踏入崇徽殿的台階。

同時,燕王趙元儼奉詔入宮,進入東華門旁邊的承天祥符門。此門原名承天門,大中祥符元年,就是在此處發現天書祥符,因此而改名。至此而入左掖門,內侍楊懷敏引了燕王到一間偏殿休息,抱歉道:「王爺請恕罪,長寧節要辦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后實在有太多的事了,本來召了王爺,可是方才太后忽然另有要務,只得請王爺在此稍候片刻。」

燕王心中一驚,他清晨已經派人去永定陵接李順容,本擬要在午後的預祝時忽然出現,不想這邊人才出發,那邊便被太后急召入宮了,心中越發的虛弱膽寒起來。他一邊坐着飲茶,一邊向侍立在旁的楊懷敏旁敲側擊地盤問,楊懷敏似是毫無戒心,一不小心便漏出幾句話風來,這不,說着說着便漏出一段笑話來。

因為慶祝長寧節,太后不但在宮中封賜眾多,而且對朝中大臣也頗有封賞,就連尚在戴罪中的越王妃李氏,念在嗣子允讓與太后曾有數年母子情份上,也恢復了她王妃的稱號。昨日的笑話,便是發生在越王妃的身上。

太宗皇帝生了七位公主,至今只剩下兩位,便是嫁給左衛將軍柴宗慶的鄧國大長公主和嫁給駙馬都尉郴遵勖的隨國大長公主。昨日是宗室女眷朝見太后,先是兩位大長公主進宮,太后見兩位公主垂垂老矣,頭上稀疏的白髮越發映得人蒼老起來,嘆息道:「公主也老了。」便令賜一種以各式珍珠和翡翠寶石製成的頭飾,戴上頭上光彩奪目,頗能掩飾兩位公主的白髮稀疏之態。

不料這邊兩位大長公主戴了新首飾出去,那邊各王府的王妃朝見,那越王妃李氏見兩位大長公主頭飾華美,見自己頭上也是白髮稀疏,也腆顏求賜,不料反被太后數落一頓,說:「兩位公主是太宗皇帝之女,先帝的親妹妹。你我不過是趙家寡婦,當存了淡泊自守的心腸,絕了脂粉首飾的念頭才是。公主是皇家血脈,如何能與她們相比?」

楊懷敏連說帶比,越王妃的自找沒趣被他說得活靈活現。燕王冷笑一聲,他的這位四嫂素來不知進退,不想年紀越大,倒越發地愚蠢起來。

當年先帝在世時,因自己的兒子早亡,便收了越王妃的趙允讓為嗣子,那越王妃自以為有太后之望,對當年的劉德妃,如今的劉太后頗有不敬,結果被拿着錯處貶爵幽禁了十來年,自被赦免出禁之後,便由當年趾高氣揚變得對太后百般奉承,卻每每馬屁拍到馬腳上,因言行拙劣而更受太后斥責。

燕王閉着眼睛也能想出昨日的情景,幾十年來養尊處優的劉娥對着越王妃斥責時那樣自負驕橫的模樣來。不禁冷冷地抿了抿嘴,不知道將來太後退居宮內,是否還有機會這樣呵斥他人。

不想今日太后不知道何事,讓燕王這一等,一直等了一個多時辰,直等得心如火焚,不知道今日太后忽然召他進來有什麼事,又不知道外頭的事情辦得如何了,好幾次欲站起來,卻又被楊懷敏笑着勸住。好不容易終於見着江德明來到,終於聽到一聲:「太後有請!」

燕王進了崇徽殿,想着方才的事情,不由地凝神看了一下太后,但見太后只插了四五支玉質簪釵,越發映得她一頭青絲仍是烏黑濃密。劉娥這數十年來養尊處優,雖然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但是保養有術。因是喜日,她著了大紅綉金線的翟衣,越發顯得容光靚麗,望之尤如四十未到。

燕王不由得想起越王妃的模樣來,越王妃年紀本比太后略大得幾歲,幽禁十年後出來,整個人已經是雞皮鶴髮,蒼老不堪。兩相對比,越發可以想像出太后斥責越王妃說「我自家也從來不用這麼多的珠翠飾物」時的理直氣壯來,那等繁多的首飾,只怕反而遮了她一頭青絲的亮現吧。

太后神情比往日更加慈祥和藹,見了燕王行禮,忙笑道:「八弟起來罷,今天是咱們自家叔嫂們見面話家常,不必如此拘禮。」這邊就吩咐賜座。

燕王謝恩告坐后,笑道:「怪不得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臣弟看太后今天的氣色格外地好,像是年輕了十歲似的。」

劉娥笑了一笑道:「八弟就是會哄人開心,我都是老太婆了,還能有什麼好氣色。剛才我正在想,先帝的兄弟中,只剩了楚王和你。楚王素來不理外務,我也不敢勞煩他。官家年幼,還得宗室扶持,你是官家的親叔叔,少不得以後諸事,都要仰仗你八大王了!」

燕王心中暗暗得意,口中卻謙辭道:「太后說哪裏的話來,臣弟是最無用的人,也就是太后抬舉,臣弟少不得盡心報效愚力,就怕才能不夠,有負太后聖望。」

劉娥笑嘆道:「外人說起來天家富貴是何等羨艷,殊不知天家骨肉,多了君臣分際,似咱們這等閑坐聊天的親情也格外難得。你是先帝存世唯一的弟弟,我盼着你平平安安的,只要不出大錯,我必也是保全了你的。」

燕王想起當年因着韓姬放火燒了宮院被貶的事,不由地臉一紅,低下頭來道:「臣弟惶恐!」

劉娥卻笑着搖搖手道:「韓姬那事兒,只是小事罷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對了,前兒循國公承慶進來求我恩典,我卻又想起他祖父秦王來。太宗皇帝為着他交通大臣圖謀不軌,一生氣將他放了房陵州,原指望他磨磨脾氣,改好了就回來的,不承想他命騫福薄,待得太宗皇帝氣頭兒過了再叫他時,人也已經去了。先帝當年對我說起往事,說太宗皇帝後來為此,也常自鬱郁。雖然是他自己不好,但是到底叫為君父者心裏頭難過啊!」

燕王聽劉娥提起秦王趙廷美往事,不由地心驚肉跳,忙站起來垂手侍立,不敢再說。

劉娥轉過頭去,驚訝地道:「八弟,不關你的事,你儘管坐罷!」

燕王只覺得手心中捏出汗來,忙又謝罪坐下。

劉娥想了一想,卻又嘆道:「可見人壽無定。當然貶了丁謂時,王曾上書說請讓寇準回來。我為着他是先帝在時貶了的罪人,先帝剛過去就召他回來,未免不便。原想緩過一段時間再叫他回來,不承想他到了雷州,水土不服。長寧節前我派人去雷州召他回來,卻原來他已經去了。」說着也不免有些傷感,雷州離京城甚遠,音訊不通,她滿心再起用寇準,寇準卻已經去了,不由得有些沮喪。

燕王忙道:「這是寇準無福,太后不必在意,只須多撫恤他的家人罷了!」

劉娥嗯了一聲,道:「我已經請下旨,著寇準官復原職。老臣們凋零,這一來我又想起丁謂,他屢屢上表謝罪,又說是在海南雙腳風濕不能走動了,只求不讓他埋骨海島,回歸大陸沾上點泥土也好,聽着甚是可憐。」

燕王心忖道丁謂曾於太後有功,難不成太后因着老臣凋零,有憐憫之意,順口道:「既然如此,太后何不發個恩典,讓丁謂回京或者讓他致仕回家。」

劉娥想了一想,道:「這倒不忙,他這一過去也不過三四年,哪裏到這等地步了。我既然寇準去了,雷州司戶參軍空缺,就讓他從海島回來,能夠登上大陸,也就罷了!」

燕王暗暗心驚,不敢開言,忽然聽得太后笑道:「我可是老了,沒正經的話說了一大車子,倒把正經話給忘記了。」說着,向侍立在一邊的張懷德點了點頭。

張懷德走出一步,取過旁邊小內侍捧著案上的聖旨來,長聲道:「聖旨下,燕王接旨。」

燕王急忙站起來,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跪下,道:「臣趙元儼接旨。」

聽得張懷德念道:「……燕王元儼拜為太師、授武成節度使、行荊州牧,賜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

聽得這一段時,燕王只覺得耳中嗡得一聲,狂喜、緊張、惶恐、茫然到了極點,他已經是親王,再拜太師、封使相、授州牧,爵祿位已經到了頂點,且「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這三項已非人臣所能受的了。忙磕頭道:「臣惶恐,這『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非人臣所能受,臣實是不敢!」

太后和顏悅色道:「這原也不是為你開的先例,昔日先帝也曾對楚王拜太師封使相授州牧,也賜這『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我不過是援例而已,你只管領受罷了!」

但是楚王昔年曾入駐東宮為皇儲,是真宗同母長兄,且真宗之所以賜其劍履上殿不拜不名等,多半也是出於楚王避忌,早已經多年告病在家,所謂的劍履上殿不拜不名等,便也只剩下象徵性的榮譽而無實際可能會出現的情況了,若是有臣子可以佩劍上殿見君不拜君王不能直呼其名,豈非有違君臣之道。

燕王卻未想到這一層,只是暗地裏想了一下,他如今是皇帝的親叔叔,又是唯一在朝的親王,和楚王相等的待遇,便是受之也算不得什麼。雖是這樣想着,表面上卻須惶恐謙辭了甚久,這才敢謝恩領受,接過了捧上來御賜的印信服綬劍履等物,再交與旁邊的內侍捧著。

他跪在地下已好一會兒,此時尚未起身,卻聽太后笑道:「我還有一樣東西賜於你的,江德明,你捧過去給八大王罷!」

但見江德明捧著一個銀盤過來,送到他面前道:「大王請收!」

燕王抬眼看到銀盤之物,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只覺得天旋地轉,轟地一聲只覺得魂靈似已經離了軀殼而去,但聽得太后清冷冷地聲音似從極遠處傳來:「八弟你也太不小心了,先皇御賜的東西,你怎麼好隨便亂丟,這要是教有心人拾去,惹出禍端來,你就難逃其疚了。」

那清冷冷的聲音,一字字如同一錘錘敲打在他的心頭,只覺得靈魂慢慢地回歸軀殼,掙扎著起身,顫抖著拿起銀盤中的玉佩,果然是他在十餘日之前,親手交與李順容的信物。他驚駭地看着太后,腦中急速地轉着念頭: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會拿他如何治罪,到時候自己該怎麼想辦法拉上宗室群臣們……

太后微微一笑,拖長了聲音慢慢地道:「幸而李順容拾到了交給我,這才免去你的糊塗過失,八弟,你該謝謝她才是!李順容出來吧!」

燕王凝神看着屏風后,李順容慢慢地走出來,她低垂著頭,手微微顫抖,看上去比他還緊張一些。

燕王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他茫然地站起來,依著太后的吩咐茫然向李順容行了一禮道:「多謝順容!」

一個時辰前,李順容懷着惶恐的心進入崇徽殿,卻見珠簾垂下,太后在簾內道:「蓮蕊,不必先禮,先進來吧!」

李順容有些摸不著頭腦,但見小內侍打起帘子來,只得低頭進了簾內。卻見太后指了指下首邊道:「你且坐下,我有個人要讓你認認。」

李順容瞪目結舌,她本來就反應不快,此時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有一言不發,依命而行。

那一日聽了梨茵的勸,她本已經打定主意,不管情況如何,她決不會讓自己變成對付太后的一支槍。又想起戴修儀的遭遇來,心中越發膽寒。宮廷紛爭,遠非她一個小婦人能夠明白的,她只怕站了哪一邊都不是,做了什麼都是錯。她雖生性怯懦,但卻有一股常人不知的倔強,索性打定主意閉口如蚌,任是誰也不理會。那日見燕王離開,但已經打定主意,倘若再有人來逼迫,不過是一死了之,也免了他人受牽連。

她侍奉太后一場,深知太后之能,今日見太后忽然接她入宮,想是那日之事,泄露到太后耳中了。雖然見太后神情和藹,心中更是不知所措,更是怕太后冷不丁地問個什麼事情,當真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她心頭想着事情,臉上更加木然,神情顯出永恆的遲疑呆緩來,但聽得太后道:「宣進來吧!」

李順容斜坐着,看帘子外大總管張懷德引了一個布衣男子進來,大吃一驚。她是先帝的妃嬪,何以無端讓她見一個陌生男子,不知何意,心裏這般驚疑,越發地低下頭來不敢再往外看。

她自是看不見那男子如何戰戰兢兢地跪地行禮,嚇得直哆嗦的樣子。但聽得太后道:「下跪何人?」

耳邊聽得那男子顫聲道:「稟太后,小民叫李用和。」

「李用和」這三字聽入李順容耳中,她頓時臉色大變,直直地盯住了殿下跪着的那人,可是一別數十年,如今卻又如何能從這個壯年男子的身上,找出絲毫當年那個小頑童的影子來呢!

太后見李順容全身一震,整個人都變了臉色,只差一點便要站起來衝出去的樣子,便向著身邊侍立的江德明點了點頭。

江德明向前一步,代太后問道:「李用和,你原籍鄉何處,祖上有何人,以何為業。」

李用和磕頭道:「小民祖居杭州,先祖延嗣公,原是吳越國時的金華縣主簿,先父仁德公,隨吳越王入京,官至左班殿直。先父先母逝世多年,小人一人獨在京中,以代人鑿紙錢謀業。」

李順容聽到這裏,緊緊地咬着帕子,眼淚早已經無聲流下。

太后緩緩地道:「你可還有其他親人?」

李用和聽得簾后女聲傳出,他知道當今太后垂簾,今日被帶進宮來,早已經嚇得魂不附體,聽得這般問,顫聲道:「小民還有一個姐姐,幼年失散,只是如今音訊全無,不知下落。」

太后拍了拍李順容的手,悄聲道:「下面由你來問。」

李順容緊緊握住了帕子,顫聲問:「你姐姐昔年離家時,你可還記得當時情景?」

李用和忽然聽簾后又換了一個女子聲音,更是暈眩,只得道:「姐姐昔年離家時,小民才不過五歲,聽說是送到舊日主公的府上侍奉。後來父親去世,吳越王府賞下恩典來,小民也曾經打聽過,說是姐姐入宮去了,小民家不敢再打聽。父親去世后,和吳越王府也斷了往來,此後再無音訊。」

聽得簾后仍是那女子聲音顫聲問道:「你可還記得姐姐的模樣?」

李用和搖了搖頭:「姐姐離家時,小民年紀太小,實是記不得了。」

簾后那女子聲音道:「家中還有何舊物憑信,可作相認?」

她這麼一說,李用和立即道:「自然是有的。」隨即在懷中掏了半日,掏出一個灰色布包來,擺在地上打開,裏頭又是一層油紙包,再打開油紙包,裏面卻是一隻已經褪了色的香袋。他將香袋擺在灰布與油紙之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這是離家當日,姐姐從大相國寺求了護身符來,放在她親手做的這個香袋裏頭,掛在小民的脖子上。」

李順容淚流滿面,站起來就要一步走出帘子,太后拉住了她,又問:「這般重要的東西,恰恰今日一問,你便拿出來了,何以如此湊巧?」

這句話很重要,李順容本擬要衝出去,又停住了,單聽那李用和如何回答。

李用和也知道今日這番朝見,最後都要着落在這一句話上,更是小心:「先母故世之時,只囑咐小人,姐姐是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務必要留着這個香袋,找到姐姐才好相認。因父母亡故后,小民替人為傭工,居無定所,唯有將這香袋隨身收好了,從未曾離過身。」

太后鬆開手,李順容聽到母親死時情景,早已經泣不成聲,此時一頭衝出帘子,抱住了李用和悲呼一聲:「弟弟——」

姐弟二人抱頭痛哭,好半日才停下來。太后欣然道:「好了,如今你們姐弟團聚,當真是喜事一樁。」

江德明湊趣道:「太后千秋,正遇上李順容姐弟重逢,這當真是喜上加喜啊!」

李順容拜謝太后:「太后的大恩大德,臣妾姐弟真是殺身難報。」她心中雖然感激之至,只是不擅言辭,此刻越發不敢多說了一個字。

太后含笑點了點頭,忽然間心中一陣感慨:「蓮蕊,你入宮這麼多年,與家人斷了聯繫,不想今日還能夠再相遇,這也是極難得之事啊。若論旁人,竟無有你這般福份,便是傾盡心力,也再找不着一個親人來。」說到這裏,神情愀然不樂。

李順容知道這又觸動了太后的心事,太后自先帝年間,就派人去蜀中原籍尋親,雖然有一堆混充的族人,然而卻竟無法尋回一個真正的至親來。想到這裏,心中不安,叫了一聲:「太后——」

太后卻聽出她的意思來,擺了擺手,強笑道:「戴修儀已經去了,我看你一個人在永定陵住着也太孤單了,儀鳳閣還空着,你還是搬回來,咱們老姐妹們有個伴兒。且你們姐弟重逢,住回來也方便見面。」

李順容滿心感激的話,想說而說不出口,但見太后鬆了一口氣道:「總算驗證了是真的,讓你們姐弟團聚,我也放下心來。這也算一樁事了結了,好了,李順容且去休息,過會兒百官入朝預祝,自有得忙碌。江德明,你去請八大王進來吧!」

李順容本已經準備退下,忽然聽得預祝、八大王等字,渾身一震,失聲道:「啊!」

太后含笑看着李順容:「妹妹怎麼了?」

剎那間電光火石,李順容腦中嗡地一聲,陡然間跑馬燈似的,將八王探陵、今日入宮、姐弟重逢,然後又緊接着當着她的面吩咐八王入見之事盡數串了起來,腦海中靈光一閃,忽然跪下,顫聲道:「請太后迸退左右,臣妾有下情稟告。」

她已經完全明白了太后之意,天下還有何事,是太后不知道的呢。今日進宮,太后這一重重的恩典,每一步都是備着讓她自己開口而已。她本已經打定了主意要閉口如蚌,然而到了此時,卻不能不推翻自己這番傻念頭。從八爺探陵那一日起,太后就等着她開口,她不開口,太后一次又一次地將機會遞給她。如今這般的情景,她這般的不開口,簡直就是另一重默認,是要完全拒卻太后的好意,默認將自己推到另一陣線去了。

她伸手入懷,緩緩地取出那塊玉佩來,雙手奉上:「臣妾請太后看一看這個玉佩……」

長寧節前三日,是預祝。既然定下皇帝率百官上壽,所有的禮儀亦得統統要排練,官家何時自何處進來,何處行禮,都要與百官們一一排練。

崇政殿已經擺作壽堂,先是官家率先上壽,然後是燕王率宗室上壽,然後是宰相王曾率文武百官上壽,餘下等不一而足。

燕王率宗室諸人,候在一邊,見官家上壽之後,登上殿去,坐在太後身側,然後才是燕王率宗室諸王上壽。

燕王走到殿中,跪下:「臣燕王元儼,率諸宗室上壽,祝太后千秋長寧!」身後諸王宗室,也隨他一起齊聲恭祝。

太后含笑點頭:「八大王辛苦了!」

燕王帶着適度的恭敬和微笑,木然地說該說的話,做該做的事,行禮如儀,退回座中。

然後,宰相王曾上壽,緊隨其後的,是侍中曹利用。曹利用一直在偷偷地看着燕王,企圖從燕王的表情中看什麼來,只可惜,卻一點也看不出來。他只是知道,今天原定的計劃,就在太后和燕王在差不多時間出現在殿中時,已經失敗了。

可是,這其中發生了什麼,怎麼發生的,曹利用卻是一無所知,忽然間太后吩咐,說是燕王也要親率宗室上壽,然後太后宣旨,升燕王為太師、授武成節度使、行荊州牧,並賜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等殊榮。

方才太后和燕王在後殿,達成了什麼樣的協議,而這一樁協議里,他曹利用又被設置了一個什麼樣的命運呢?想到這裏,曹利用臉上雖然仍是面無表情,袖中的手指卻是忽然痙攣僵硬。

燕王木然坐着,他此時根本看不到曹利用,甚至對於一切外務,都一片茫然,甚至是今日他如何行動說話,也如夢遊一般。腦海中,卻唯有方才與太后的一段段對話。

太后將一份名單遞給他:「八弟,昭文館在修律法大典,需要從各部補一些人才進去,這個名單請您幫着看一下,可有意見?」

燕王接過來,名單的最後兩排新添的名字,個個他都熟悉得很,正是臘月二十五在他的王府中賞雪飲酒的官員。官員入昭文館修法修典,有些時候是積累人望準備重用,有些時候,就是一修到底,這一輩子只能做個校書郎了。然而此時此境,他只能木然地將名單遞迴:「全憑太后做主。」

太后又道:「八弟,前日燕王妃帶小郡主入宮,你女兒可愛得很,與娘家侄兒劉從廣年貌相當,宛如一對金童玉女,我有意給這對小兒女訂下親事,不知道八弟意下如何?」燕王之女今年才四歲,劉從廣也不過只有五歲而已。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太后只是要群臣知道,燕王與太後娘家,已經結為聯姻了。

所以燕王依舊只是回答:「全憑太后做主。」

燕王已經不記得太后後來又說了些什麼,但是卻仍然還記得自己的回答,永遠只有那六個字:「作憑太后做主。」

燕王不知道今日的祝預朝會是幾時散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宮,如何上的轎,如何回的家。

當轎子在燕王府停下時,他已經力氣盡失,汗濕層衣。走下轎之後,他嘶啞著聲音道:「閉府、謝客,替我修奏摺,長寧節之後,告病辭朝!」

為人臣者,若不想當那篡位的逆臣,這「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恩典下來,那就只能是永遠閉門不出,讓這三項恩典只能留在紙上,而不是落在實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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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聖令(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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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順容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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