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雨欲來
那是十幾天來她第一次見到爹爹，第一次這樣清楚真切地看着他。
他站在祠堂的灰瓦下，粗麻布的衣衫可身姿依然挺拔，就好像一隻孤鶴，飄渺地披着清霜。那一瞬間四周的景物都退去了，天地中彷彿只剩他一人，站在滿空紫sè的雷電里，孤獨、卻也威嚴，那是無可比肩、無可攖犯的威嚴，昭如遠ri。
他不出聲，連表情都是凝固的，只是抬袖拭了一下嘴角，然後慢慢地走來。
「……南先生。」菜婆婆躬了躬身，最後拍拍清夜的肩膀，便挎著菜籃離開了。她到了這個年紀，依然無法直視那絕世的容顏，就好像是地平線上的朝陽一樣，模模糊糊、冷冷清清的，明明是最暖和的顏sè，卻遠得一輩子也夠不上。
這下子，市集zhongyāng就只剩下清夜一個人了。她晃晃悠悠站起來，淚水順着臉頰滑下去，滲到頭髮里。她咬着嘴唇，望着爹爹慘白如紙的臉sè，以及嘴角淡淡的殷紅，驀然間一陣揪心的恐懼，撲通一聲便跪了下去！
「爹……」
她感覺全身都在發抖，用盡全力才從牙關中擠出這麼一個字。心裏知道絕對不是害怕責罰，卻不知道究竟在怕些什麼，只是隱約感覺到，有什麼再也無可挽回的事將要發生了！
從未有過的絕望襲上心頭，她多麼渴望娘親還活着，可以抱抱她，親親她，可以陪伴着爹爹，讓他不要難過、不要難過……
父女之間，隔着一個影子的長度，凝成兩個孤獨的剪影。
天地彷彿都沉靜下來了，只有濃雲還在翻滾著，壓在他們頭頂，狠狠地壓下來。
時光悄無聲息地在他們之間淌成小河，似乎只過了一瞬間，似乎又過了千萬年，清夜看到一隻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那樣穩穩的，有力量的大手，溫暖的手，爹爹的手。
她忽然想哭又想笑，那感覺像是做夢，心跳聲又將她帶回到巨大的、不可名狀的喜悅中。
她等待這一天，已經太久太久了！
不記得是怎樣伸出手去握住那隻大手的，暈暈乎乎地，似乎聽到爹爹說了一聲「回家吧」，然後便被牽着手，從隨風跳舞的柳蔭中走過，從厚實的田埂上走過，從歡騰翻滾的小河邊走過，在暴風雨來臨之前，回家去。
終於有一天，不再是一個人守着殘羹冷飯，抱着膝蓋等爹爹回來。
終於有一天，爹爹來找她，帶她回家了！
看着這個堅實的背影，就算天上再怎樣電閃雷鳴，再怎樣ri月翻滾，也不怕了！
小院中的牽牛花，似乎都在吹着歡迎的小調，緩坡上的蘭草優雅地垂頭看着，毛茸茸的小黃鴨搖搖晃晃蹭過來，嘎嘎地叫着，扑打着翅膀。
她被帶進了門，帶到床邊坐好。爹爹反鎖好門窗，又拉上厚厚的帘子，幽暗中，他的眼睛像兩顆孤獨閃爍的冷星，交雜着種種清夜看不懂的神情。
忽然間，她被猛地抱在懷裏！抱得很緊很緊，幾乎透不過氣來！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能真切地感覺到，爹爹的肩膀在不停地顫抖，他極力忍住的哽咽，碎落在幽暗的黃昏里。
胸前的石頭灼燒着，傳遞著父女之間相通的心跳，清夜忽然一驚，心中剛剛升騰起喜悅瞬間被冷水澆滅!
因為爹爹的擁抱竟然是如此絕望！因為她聽到了那痛入骨髓的、斷斷續續的話語——
「夜兒……你能原諒爹嗎？」
「爹不知道該怎麼疼你，每次想像凡塵中的爹爹一樣，讓女兒騎在肩頭去逛燈會……卻害怕你被爹的仇家找到，怕你受到傷害……」
等一等！什麼仇家？什麼凡塵？我們難道……
「爹知道你生xing喜歡熱鬧，喜歡和同齡的小夥伴一起玩耍……卻還是要將你關在屋子裏……你一定恨極了爹……」
不！我沒有！我喜歡爹爹的，比喜歡自己還要喜歡！
「爹把太多的感情給了你娘，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不配做你的父親！」
不是的……不是的……
心中的聲音吶喊了千萬遍，卻一句也說不出。清夜哭得全身發軟，爹爹的淚水落下來，融進她的淚里，滾燙滾燙的。
那低沉黯啞的聲音還響在頭頂，每一個字都是從血淚中凝成。
印象中，爹爹從來沒有和她說過這麼多話，更沒有抱過她，甚至沒有叫過她一聲『夜兒』！可現在，她寧願用這一切去換回那個冷若冰霜的爹爹，只要爹爹還和她在一起，只要生活還和往常一樣，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外面的風聲越來越大了，吹得門窗呼拉拉地嘶吼著，太陽好像浸泡在墨汁中的血塊，一點點沉了下去，最後一絲光也沒了。
接着，如黃豆般的雨點砸了下來，砸開了窗戶，冷風倒灌而入。
清夜感覺到爹爹的手指在她背後急速划動着，寫下奇怪的符號，他觸碰過的地方濕濕涼涼的，立即又灼熱起來。她煽動着鼻息，忽然張大了嘴，驚叫聲卻被爹爹壓在懷裏。
那是血！是爹爹的血！
身子漸漸不能動了，意識一片空白，她本能地想要抬手抱住爹爹，卻半分力氣也使不上。耳邊，聽見夢囈一般的呢喃。
「我的夜兒還那麼小……還不會保護自己……我就這麼離她而去……她要怎麼辦呢……」
背後手指的划動慢了下來，爹爹的神智也漸漸不清楚了，只有那個擁抱越來越緊，將她牢牢護在懷裏。好像是彌補，又好像是訣別。
屋外響起了嗖嗖的怪聲，夾雜在雨聲中，從千萬裏外迫近，從地底黃泉湧出，強大的壓迫感讓她幾乎窒息，卻感到爹爹的手指猛然一頓，低喝道：「隱！」
瞬間，一股力量從胸前石頭中衝出來，她發現自己不見了！
說不出話也動不了，連呼吸聲都沒有了！
身子一輕，爹爹鬆開了手，最後一吻，印在她額頭。
「夜兒……你在爹的心中，也許沒有你娘那麼重的分量，可卻比爹的xing命貴重千倍萬倍！」
最後的一眼，滿含愧怍不舍的一眼，痛惜而絕望。接着，毅然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