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拾柒] 平定軍

[叄拾柒] 平定軍

「第十九回合!」又打退了金軍的一次衝鋒,岳飛默念著交鋒的次數,手中鐵槍上沾滿了敵人的血肉,臉上也濺滿了血點,幾乎認不出本來面目,站在他身邊的隊卒大抵如此,盡皆帶傷挂彩,而傷重或戰死者都集中在被手足環護的安全地帶。

「王貴,折了多少兄弟?」岳飛喝問一聲,聲音嘶啞,平靜的眼神下隱藏着不忍聽又不得不聽的無奈。

「報校官,三十一名袍澤陣亡,重傷十五人。」王貴的聲音低沉下來,那些熟悉的面孔明明還是那麼鮮活,卻已天人永隔。

幾乎折了一半兵力,岳飛不語,看着yīn沉的天空,心頭也是佈滿yīn雲,離天黑至少還有一個時辰,自己和這班手足能堅持到那一刻么?這救命的雨兒,怎麼就下不來呢?他省起自己的責任,以自信的語氣激勵道:「眾家兄弟,喝水,進食,天一黑,我們就突圍!」

誠然,這一小隊宋軍堅持到現在,已非常不易,山坡上至少留下幾百個金兵的屍,但他們亦是強弩之末,而且,現存的人手對四面坡的防守已顯得捉襟見肘,只要金軍再攻幾個回合,破了一面,便是潰敗之局。

眾隊卒尚未調整完畢,敵人的又一輪攻勢卷了上來。本來金軍就戰力堅韌,能連續衝鋒,此番眾寡懸殊,索xìng採取車輪戰,一波人馬進攻不果后,立刻更換另一波人馬,若非蜈蚣嶺山形狹隘無法投入重兵,而宋軍又佔了居高臨下的優勢,這百餘名隊卒就是累也被累死了。

「眾家兄弟,家中的父母妻兒還盼着我等回去團聚,大夥兒只要尚有一口氣在,也要守住!」岳飛大吼一聲,又第一個衝殺下去。

人的鬥志和jīng神有時真是玄妙,明明覺得撐不下去了,但不知不覺到了天黑時分,覺陣壕還在,人還在!

「眾家兄弟,準備突圍!」當夜sè深沉下來,岳飛出這個期待已久的命令,倖存的三、四十隊卒將戰死者用土石堆埋起來,再將受傷的同袍綁在身後,挑選強健的坐騎,收集箭矢,以備突圍。

岳飛跨上白馬,用手抹一把臉上的血跡,滿手的血腥味,他忽然想到,所有的隊卒都沒有他殺的人多,宋江的《殺人歌》不期出現在他的腦海中:「yù做豪俠兒,男子當暴戾。仗劍走天涯,睚眥便殺人。朝飲血河水,暮提人頭歸。殺一尚為罪,殺萬便稱雄。萬古千秋業,盡在殺人中……」

無論岳飛怎麼憎惡這個被他所殺的矮黑廝兒,他逐漸感覺自己所走的路跟宋江殊途同歸,或許,他和他本是一類人。

就在眾隊卒收拾停當,準備趁夜下山時,只見黑漆漆的大地忽然冒出了幾個星星點點,接着連成一片,迅延伸出去,猶如星火燎原一般,將整個大地都照亮了……見此情景,每個隊卒的心都沉了下去。

只有岳飛巍然不動,胸有成竹,只因一個突圍妙計從昨晚就醞釀好了,若非那場及時雨,早就派上用場。

數萬金軍把蜈蚣嶺團團圍住,用火把照得如同白晝,到次rì晨,金軍再次進攻時,覺沒有遭遇任何抵抗,山上的那一小隊宋軍就這麼憑空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堆亂石堆砌的墳頭。

大金西路軍主帥粘罕親身上山查看宋軍的陣壕,沒現任何奇特之處,這個地位僅次於大金皇帝的一代名將執鞭大嘆:「郎主最愛的九郎君,竟在某家大營被宋人探子取了xìng命。而區區百名宋卒,守無險要,竟能抗我數萬兒郎一rì,又能安然逃脫,趙宋並非無人矣。」

粘罕隨即下令厚葬亂石堆里的宋兵屍。

幾乎同一刻,一隊金軍鐵騎出現在平定軍城的外圍,守衛趕緊擂鼓報jǐng,早已如劍懸頂的宋軍湧上城頭,嚴陣以待。

哪知那隊金軍到了城下,並無動手的跡象,而是紛紛扔了兵器、摘了鐵兜鍪,露出一頭宋人的式,更有一些直接跳下馬,跪在地上大哭起來。

「這不是岳五的硬探隊么,他們回來了……」城上的宋軍驚喜嚷道,「快開城門!開城門!」

在凱旋一般的歡迎中,這支死裏逃生的硬探隊進了平定軍,季團練即刻召見岳飛,詢問探敵詳情。當聽至單兵夜挑敵騎、蜈蚣嶺以寡敵眾的兩段,同為武人的季團練雙目放光,恨不能親臨現場,興奮地一番激勉,將岳飛升為進義副尉。

陞官的岳飛回到營房宿地,已經八歲、長得小大人似的岳雲撲上身來,歡喜道:「爹爹,聽說你殺了好多韃子,下次帶上我,殺個痛快!」

岳飛並無任何歡喜,聞此言更是臉sè一沉:「小畜牲,小小年紀就想着打打殺殺,rì后如何管束?去,面壁一個時辰!」

岳雲一頭碰個釘子,滿心委屈,但父親的話不敢不聽,乖乖地走到一邊,對牆反省。渾家劉荔雖不解夫君緣何無故火,卻知道化解的法子,抱着三個月的小兒子送到岳飛跟前:「雷兒,快叫爹爹,爹爹回來了。」

岳飛見到小肉團一樣的嬰兒,面sè緩和下來,又看了看渾家:「他娘,辛苦你了。」

「他爹,我們婦人家辛苦甚麼,你們男子漢在外面流血流汗,提個腦袋拚命,那才是辛苦呢。」劉荔溫柔地看着一臉疲sè的夫君,心疼道,「快解甲,我打好熱水了,你先去洗洗,再喝點熱湯。」

「他娘,這次我帶出去百餘個兄弟,只帶回來一半,我、我岳飛對不起他們的父母妻兒……」岳飛眼圈一紅,憋到現在的情緒終於在渾家面前了出來。

「岳郎,別難過,外面的兄弟都在誇你,說要不是你有勇有謀,這次硬探隊只怕一個也回不來。」劉荔一手抱着小兒子,一手攬著夫君,安慰道。

「雷兒,爹爹誓,再也不讓你沾上刀兵之氣。」岳飛看着小兒子紅潤肉圓的小臉蛋,下一個令人吃驚的誓言。

懵懂無知的岳雷看着父親斑駁灰黑的大頭,被嚇得咧開嘴,哇哇大哭起來。

終於入秋了,帶給宋金兩國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從六月至八月,大宋朝廷派遣救援太原的最後三路宋軍均以失敗告終,至此,偌大的帝國陷於無兵可用的慘境。

而年初以割讓太原、中山、河間三鎮而退兵的大金鐵騎,以宋人叛盟無信,出征討檄文,依舊兵分兩路,於秋風瑟瑟中捲土重來。

九月,大金西路軍攻陷太原,被圍了二百五十餘rì的太原早已糧盡矢絕,但數十萬軍民寧可餓死、戰死也不投敵,何其壯烈!

太原失陷,使金軍東西兩路實現會師,鋒芒直指大宋京師,毗鄰太原的平定軍就在兩路金軍的橫掃下土崩瓦解,季團練戰死,那兩千多人馬連同上萬軍眷、百姓被打散,各自逃命。

「啾——」天空中傳來尖銳的嘯叫,與此呼應,一聲清脆的口哨從下方的山中響起,隨之,一隻藏青sè的小鳥兒撲騰著兩翼奇長的翅膀,從天而降,掠向站在山坡上一個粗陋大漢。

那小鳥兒的度極快,如一道青sè閃電shè向大漢,飛到近前,雙翅一展,徐徐落在大漢的肩頭,那纖小的鳥身襯著大漢魁梧高大的體格,甚是不稱。

大漢向身後招了招手,從山坡下走出一串男女,有大有小,其中的四個青年男子身着宋軍的緋紅戰袍,戰袍上披掛的卻是金軍的黑sè鎧甲,連所牽的馬兒裹的也是金騎的黑sè皮革。

一個只比net矮一截的少年沖在最前,其身後所背的兩件似槍非槍、似錘非錘的兵器甚是醒目,他一頭撲在粗陋大漢懷裏,頑皮地伸手去夠那青鳥兒:「驢糞叔叔,把海青借我玩玩。」

「雲兒,快過來攙好你娘!」岳飛威嚴的聲音傳過來,他一手牽白馬,一手扶著渾家劉荔。劉荔的懷裏抱着七個月的岳雷,即便逃亡中的灰頭土臉也難掩她的嬌艷姿sè。

小岳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說一不二的父親,嚇得一縮頭,乖乖地接手父親的任務。

「驢糞兄弟,附近真的沒有韃子的大隊人馬?這海青靠得住么?」岳飛走上前,將信將疑。

「哥、哥哥,靠、靠得住,俺、俺以前馴過鷹。」耶律驢糞拍得胸脯梆梆直響,他作為前探,換了一身百姓裝扮。

「兄弟,還是你厲害,可以讓敵為我所用。」王貴背着腳扭傷不能行的渾家,牽着一個跟岳雲差不多大的少年跟過來。

「哥哥,既然安全了,且歇息一會吧。」張憲和徐慶也分別攙著各自的渾家坐下來。一行共十二人,五個漢子、四個婦人、三個孩童。

此山無名,岩石嵯峨,澗泉清冽,幾個漢子讓婦人孩童歇息,各自卻閑不住,有去打水的,有溜馬吃草的,有逗孩童玩耍的。水打上來,眾人就著山泉和糜餅充饑。劉荔背開眾人,解開懷,給餓得啼哭的岳雷喂nai。

正吃喝間,忽見耶律驢糞肩上的海青一聲嘯叫,衝天而起,在高空幻成一個小點,往東南方向來回盤旋。

「不、不好,有、有敵情!東、東南方向。」耶律驢糞臉sè一緊。

幾個婦人嚇得縮成一團,尤其是劉荔,忙用胸rǔ堵住岳雷的嘴,生怕他再啼哭。

漢子們卻鎮定自若,岳飛觀察一下地形,沉聲道:「眾家兄弟,你們守着阿嫂,我去望風打探,有何情況,看我舉槍為號。」

岳飛飛身上馬,順着山坡往東南方向奔去,登上一座小山包,藉著一棵松樹的掩護向下望去,只見山下的開闊地走來一隊金軍騎兵,大約百人,個個身上背着大包小包,有一些金兵的鞍前還抱着年輕婦人,應是搶掠而歸。

岳飛極目望去,確認前後再無其他金軍,心中有了計較,回身過去,挺槍在空中點了三下,又點了三下,那是動手的信號。

須臾,王貴、張憲、徐慶和耶律驢糞帶着兵器策馬過來,五兄弟一起俯視即將進入山前窄路的金軍。

王貴問:「兄弟,如何打?」

岳飛眼眸一縮:「全殲,一個不留!」

區區五人,要全殲一支金軍百人隊,若有旁人在聽,一定會笑將出來,但這幾人都知道,岳飛絕非說笑。

好個岳飛,將鐵槍往得勝鈎上一掛,擎起背上大弓,喊了一聲「殺」,便一馬當先沖了下去。

這隊金軍正行進當中,走在最前的百人長突然一頭栽下馬,緊接着弓弦連響,隊伍前列的金兵一串兒倒地,死法皆是或一目中箭,或是一箭透心,頓時想到一個宋軍神shè手連珠shè斃三十六人的駭人傳說,剩下的金兵嚇得膽喪魂驚,一聲喊,四散逃命。

這下出了五兄弟意料,原本金軍如果遇襲,一定集結抵抗,像這般崩潰而逃的情況極其罕見,卻不知岳飛「三十六星宿」的厲害已在金軍當中流傳開來。

聚殲敵人的計劃出現變故,五兄弟只能各自分開追擊,一輪廝殺下來,金兵的屍在山坡和山谷上到處都是,那些被劫掠的婦人都趁機逃走了。

五兄弟回到一處,清掃戰場,搜取死屍身上的箭矢和乾糧,耶律驢糞則照例是現未死的金兵就補上一斧。岳飛皺皺眉,卻沒有阻止。

驀地,遠處的山坡傳來婦人的尖叫,五兄弟臉sè大變,這不是各人家眷藏身的方向么,一定是漏網的金兵現了這幾個婦孺。

五兄弟策騎狂奔,若是出了什麼意外,各人只怕要悔恨得腸子都青了,為什麼不留下一人看護家眷呢?

五兄弟大呼小叫着到了近前,卻見幾個婦人夾着王貴的兒子,正瑟瑟抖地抱作一團,她們的面前躺着幾具金兵的屍,有腦袋開花的,有胸甲破裂的,分明是被重兵器所殺。而一個不大的身影,正拎着一對鐵錐槍,一動不動地站在邊上,兀自保持殺敵的姿勢。

「雲兒,你沒事吧?」岳飛的聲音都變了,翻身下馬,一把將岳雲抱在懷裏,上下仔細打量,見他沒有受傷,才略略寬心,卻見兒子表情木然,又轉而擔心他受了什麼驚嚇,用手輕撫他的胸口,愛子之心畢現。

「哇,爹爹……」岳雲猛地大哭起來,抽抽搭搭道,「我、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雲兒,別怕、別怕!」岳飛想起自己第一次殺人的情景,心疼地安慰兒子,「你殺的是壞人,壞人都是該殺的,爹爹不怪你。」

「雲兒,都是你殺的?」

「真是虎父無犬子!」

「臭小子,有出息了……」

「大、大侄兒,厲、厲害……」

幾兄弟又驚又喜,將岳雲從岳飛的懷裏拉出來,往空中拋去,灑下一片歡笑,逃出平定軍后的yīn霾頓時消減了不少。

一路艱險,岳飛一行人帶着著婦孺,直至十一月,才回到故鄉。

眾人一路所見,滿目瘡痍,樹木多被砍伐或燒焦,良田沃土大多荒蕪,頹垣敗屋少有炊煙,甚至好多屍骨也未掩埋,曝在野外。惟獨進了相州地界,竟然破壞甚少,一打聽,卻是金國四太子金兀朮下令,不得sao擾相州一草一木。

「四太子?宗弼……」岳飛眼前浮現出那個驕傲豪爽的女真少年,心中一暖,隨即又記起他說過的一句話「提兵百萬下江南」,眼神不由一利,無論他是否是這次金軍南侵的腦,他和他終究變成了國讎誓不兩立的敵手!

「金兀朮,無論你是否宗弼,你記好了,我岳飛終有一rì,橫槍立馬踏黃龍!」岳飛胸中默念,將少年時的那句戲言化做此生銘記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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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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