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拾捌] 晝錦堂

[叄拾捌] 晝錦堂

靖康元年十一月中旬,就在岳飛五兄弟返回相州的前後,金軍東西兩路分道渡過黃河,大宋朝廷震動,在無兵可用的窘境下,又祭起「求和」絕招,委派曾為質金營的康王趙構為告和使,前往跟他有過淵源的金國二太子斡離不所率的東路軍求和。

十一月十九rì,風塵僕僕、提心弔膽的趙構一行也抵達相州,現任知州汪伯彥領兵出迎,護衛趙構進入州衙。

其時,大宋江山搖搖yù墜,人人自危,大危巨難當前,真正的義士自然水落石出,而偽善的小人也會現出他們的真實面目,汪伯彥就是這樣一個貪生怕死之輩。身為一方腦,他不像前任王靖那樣克盡己責、保家衛國,整rì想的卻是一旦金軍再次打來,如何逃命。康王趙構的到來,使汪伯彥頓生絕處逢生之感,盤算著如何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趙構時年二十歲,原本生得高大英挺,玉樹臨風,如今卻一臉的灰敗之氣。原來趙構自從親眼目睹了牟駝崗的屠殺之後,就嚇破了膽,再也不想再回到魔窟地獄一般的金營,此番奉詔求和,實在是皇命難違。

到了州衙大堂,趙構與汪伯彥面面相覷,各懷鬼胎。

汪伯彥恭謹道:「九大王,斡離不已由李固渡渡河,恐不得追,懇請九大王暫留相州,從長計議。」

汪伯彥的意圖是抓着康王這根稻草,就可進可退,一旦逃命也有個正當的理由。

趙構卻自有算盤:「受命求和,不敢止於半道。」

汪伯彥見趙構不上鈎,遂安排豐盛的酒席接待,又從康王的隨從處打聽到其頗為好sè,特地找了幾個姿sè上等的jì館小姐做陪。

美食美sè當前,趙構卻無心享用,畢竟小命兒最重要,稍事歇息,便兼程北上,直奔磁州,所走方向和金軍南轅北轍,趙構借出使逃遁之心,昭然若揭。

不想磁州知州宗澤卻是一位剛直不阿的老臣,認為擔任趙構副使的刑部尚書王雲有私通金人之嫌,放任百姓殺了王雲。

趙構吃了宗澤一嚇,才念起汪伯彥的好,又連夜奔回相州,到天明時進了城。那汪伯彥得消息,大喜過望,連官靴也沒穿好就迎出來,決定曲意奉承康王,務必要把這個可居奇貨握在手心。

第二次走在相州的青石大街上,趙構方有空留意這座州城,城周長約十餘里,一條大街從北向南直貫牙城和州衙,頗為寬闊,沿街酒樓茶肆林立,相當繁華。

趙構騎着大馬,被眾人簇擁著,依稀找回了昔rì王孫公子的感覺,意氣飛揚道:「汪相公,久聞此間有韓魏王所建的晝錦堂,名列我大宋四大園林之一,何時帶自家去看看。」

汪伯彥笑道:「這個容易,晝錦堂緊臨州衙,隨時可見,不過,晝錦堂還有一件寶貝,輕易不見人的,九大王可有興趣?」

「甚麼寶貝?」趙構不以為意,他出生帝室,甚麼寶貝沒見過。

汪伯彥一夾衙門所配的瘦馬,跟趙構並駕齊驅,面帶諂媚,壓低聲音道:「九大王,這是一件活寶貝,你在京城,應不聞『做人當做韓魏公,娶妻當娶韓九兒』,這韓九兒是韓魏公的曾曾孫女,貌似天仙,又有文才,偏偏眼光甚高,今年都芳齡十九了,尚待字閨中。她前幾rì剛從京城回來,莫非是跟九大王有緣?」

「韓九兒?」趙構念著這個名字,不由挑起眉頭,那是他動了sè心的標誌。

當晚,韓府晝錦堂燈火通明,上下一片忙碌,皆因有貴客到訪,這個貴客自是康王趙構。主人韓肖胄早早領着兩個兒子韓協、韓彬守在門口翹以盼。

賦閑已久的韓肖胄本來帶着兒女住在京城,誰知金軍二次來襲,其勢洶洶,天子腳下也不安全,便又回家鄉避風頭了,誰知剛好跟奉使私逃的趙構殊途同歸。

不多時,趙構在汪伯彥的陪伴下施然而來,身後跟着汪伯彥的親信武將劉浩,率領二百士卒衛護,按說晝錦堂只在州衙隔壁,犯不着如此大陣仗,不過此舉甚合趙構之心,安全至上。

趙構已換了一身新衣,身着紫地皂花緊絲袍,頭戴紫檀冠,鬢邊簪上一朵滴粉縷金花,顯得風流倜儻。汪伯彥也卸下官服,一身便裝。

到了晝錦堂前,劉浩一聲令下,那二百士卒便一圈兒散開,沿牆而立,刀槍在手,如臨大敵。

韓肖胄父子見貴客駕到,一起大步行走,急趨上前,行最隆重的拜趨之禮:「九大王與汪相公光臨寒舍,蓬蓽生輝,自家父子當效犬馬之勞。」

憑着敏銳的官場嗅覺,韓肖胄覺察到這個康王趙構或許是自己仕途再起的靠山,當下也和汪伯彥一樣,動了抓住這棵大樹的心思。

趙構哈哈一笑:「韓公勿須多禮,今晚叨擾貴府,不談國事,純為戲耍。」

站在父親身後的韓協、韓彬兩兄弟相顧駭然,金人大兵壓境,這位奉詔求和的康王竟有閑心戲耍,豈不是誤國。

汪伯彥也覺趙構言辭不妥,圓場道:「九大王以身許國,冒九死一生之險出使求和,一路風塵顛簸,難得在我相州小憩休整,也是應該。」

韓肖胄也是官場老手,察言觀sè道:「汪相公所言極是,自家父子敢不勉力侍奉九大王,為聖上盡臣子之義?」

一行人步入寬敞華貴的正廳,汪韓二人爭相獻殷勤,身為主人的韓肖胄自然佔了地利之便,請趙構坐上尊位,韓氏父子與汪伯彥分主賓落座,每人一個几案,韓肖胄便吩咐一聲:「進茶。」

相州韓族曾是大宋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如今雖然不若以前風光,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一個晚宴可謂極盡奢華,相州本地的鮮果、特產、佳釀一一擺上來。

趙構樂而忘憂,放肆地盯着韓府那些奉茶送餐的丫鬟,一時得意忘形:「韓公,美食美酒當前,豈能沒有歌舞相伴。」

趙構此言並無唐突,按說韓府這等豪門,家中必蓄養歌jì,以娛聲sè。不想韓肖胄面有難sè:「九大王,相州經歷戰亂,下官舉家避禍京師,晝錦堂空置許久,是以家jì早就散了,眼下用的這些粗使丫鬟,不會甚麼歌舞,卻是拂了九大王的興緻。」

趙構並無不悅,微笑道:「無妨、無妨,既無歌舞以娛,那就賦詩助興,久聞韓公有女韓九兒,文採風流猶勝士人,何不請出相見。」

韓肖胄臉sè微變,這康王一向sè名在外,風傳他每夜無女不歡,難不成竟打起自己女兒的主意,早知如此,真該請幾個jì館小姐過來。

韓協、韓彬兩兄弟更是面露憤然,趙構小兒索歌jì作陪不成,竟要自家妹妹出來相見,實在是欺人太甚。

汪伯彥卻曉得是自己引的禍水,眼珠一轉,咳嗽一聲,插言道:「韓公,既然九大王有此雅興,恁般賞識貴府千金,見見無妨,權當以詩會友。」

韓肖胄額頭冒出細汗,在自家的仕途和疼愛的女兒之間做出艱難的抉擇,他咬咬牙,正所謂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擠出一絲微笑:「小女九姑娘蒙九大王厚愛,下官自當感激涕零,這便叫她出來見客。」

韓肖胄言畢,招手喊過一個丫鬟,對她耳語幾句,然後舉杯勸酒,以表忠心:「九大王深孚眾望,自家父子能追隨左右,實乃莫大榮幸,且乾杯中酒。」

韓協、韓彬兩兄弟雖不滿父親所為,但孝字當頭,也只能跟隨舉杯。

趙構見韓肖胄逢迎自己,面露得sè:「好說好說,來,大夥兒齊干!」

汪伯彥不想讓韓肖胄搶了風頭,倡議道:「九姑娘來得沒這般快,我等何不行詩令以候,請九大王當令官起令如何?」

趙構卻沒了心思,敷衍道:「汪相公,這個令官還是讓九姑娘來做,她既未到,先請韓公暫代。」

汪伯彥被趙構當眾拂了面子,心裏又酸又妒,恨不能自己也能生出個好女兒出來,卻見韓肖胄強打jīng神:「那自家先替小女暫代令官,起個無口詩令,我等各誦古人七言絕句,通不得有口字偏旁,誤則一口罰一樽酒,起令:『為有雲屏無限嬌』。」

這是唐代詩人李商隱所作的《為有》,全詩為「為有雲屏無限嬌,鳳城寒盡怕**。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整詩並無一個口字偏旁,算是過關。

行詩令是文人專擅,每人只說其中一句,若是聽者誦不出全詩,揪不出令誤,就被人看輕。

接令的規矩是尊長為先,接下來便是趙構,這王孫雖然心不在焉,端的是文武全才,隨口道:「君看六幅南朝事!」

「妙哉妙哉!此是韋莊的《金陵圖》:『誰謂傷心畫不成?畫人心逐世人情。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雲滿故城。』也只有九大王這等身份,才能吟出此詩俯瞰天下的氣勢。」汪伯彥既顯擺自己的學識,又大拍趙構馬屁,然後輪到他接令了,搖頭晃腦道,「昨夜風開露井桃。」

韓府二衙內韓彬xìng子外向,忍俊不禁道:「知州相公,『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net寒賜錦袍』,這王昌齡的佳作雖然通無口,但詩名《net宮曲》卻含了兩個口字,該當如何?」

趙構也哂笑起來:「哈哈,汪相公是顧尾不顧頭了,當罰、當罰。」

汪伯彥不由老臉通紅,不迭舉杯:「慚愧慚愧,下官自罰兩樽。」

輪到韓府大衙內韓協接令:「朝朝馬策與刀環。」

汪伯彥當即揪住辮子:「嘿嘿,大衙內,你這柳中庸《徵人怨》:『歲歲金河復玉關,朝朝馬策與刀環。三net白雪歸青冢,萬里黃河繞黑山。』也有兩個口字,快陪老夫。」

韓協微微一笑,並不分辯,幹了兩杯酒。

韓肖胄捻須頷,暗暗讚賞長子為人寬厚,懂得給人台階,其實兩個「河」中的「口」字並非偏旁,而汪伯彥的那兩杯酒罰得也冤,乃是被韓彬捉弄。

趙構則沒留意這點,在那坐立不安,顯是等美人等不及了。

韓彬一早看不慣汪伯彥的阿諛媚態,更不滿趙構的嬉忘國事,當下接令,故意吟出全詩:「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花》。啊也,這裏面含有三個口字,晚生自罰三杯。」

汪伯彥臉sè數變,韓肖胄也心中一沉,這是杜牧的《泊秦淮》,諷刺當權者誤國,為官者醉生夢死,鋒頭直指在座之人。

「大膽!」以趙構之聰明,焉能聽不出韓彬的譏諷之意,他眼眸一縮,一拍几案,殺機隱現。

忽聽得一個銀玲般的清脆仙音傳過來:「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九大王、汪相公,韓府小九來遲,自罰一杯!」

趙構頓時一振,把個殺心丟開,目光轉移到聲音來處,但見五錦繡花屏風后,轉出一個束裹頭、白衣飄逸的翩翩少年,不由一愕。

但見易釵而弁的韓九兒,身着士子特sè的白襽衫,玉面凝脂,一點朱唇,星眸明澈,舉手投足與男子無異,說不出的俏拔風流,她進得正廳,按士人禮數,團團一揖,便坐上備好的末席几案,舉杯飲下,乾脆利落。

韓九兒這麼做自有道理,一則,按孔孟之規,婦人不至中堂,即便入堂也講不得話,她女扮男裝,可避了這個規矩;二則,她在京師便聽過康王趙構的劣名,說他秉xìng殘虐,好sè如太上皇,府中的丫鬟多死於非命,此番趙構非要見她,自是不懷好意,她改著男裝,至少可以削減他的不良yù念。

韓九兒進廳的時候,正趕上二哥借古諷今,觸怒了趙構,以她當年做過梁山水泊三十六結義軍師的聰慧,輕描淡寫地幫二哥解圍。

韓肖胄見次子逃過一劫,暗自慶幸,又嘆幼女機智過人,不讓鬚眉,若真為男子,必定前程遠大,只可惜她只是一個弱女子,且大齡不嫁,空惹這些煩惱。

再說趙構,自打見了韓九兒,一雙滴溜溜的眼睛便一直不離她左右,眉頭斜挑,神sè破為古怪:「既是正主令官來了,請重新起令吧。」

韓九兒「喏」一聲,做足對趙構貴為皇弟的尊敬,站起來:「小九就放肆了,而今國家有難,雖匹夫亦有責。自家便起個金戈令,激勵我等心存危亡,力抗韃虜,通必有金字,無則罰一樽酒,起令:『至今猶憶飛將軍』。」

韓九兒起金戈令亦有勸諫之意,提醒趙構在此危難關頭,不可沉迷酒sè,當思進取救國。

此令一起,在座之人皆看向趙構,皆因他來時已言明不談國事,韓九兒並不知情,卻是犯忌。

哪曉得趙構竟瞅著韓九兒,面帶激賞,不住點頭。須知他終究是趙宋宗室嫡系,這江山存亡,跟他最是切身相關,而韓九兒一個小女子,竟能有此見識,跟他以往所見只知侍奉漢子的婦人大不相同,端的令人耳目一新。

韓肖胄不由大大鬆了口氣,原本一心巴結這棵大樹,誰知次子不懂事,差點開罪康王,若是幼女再有得罪,那自家這韓族一系,只怕就再起無望矣。

「啊也!這不是高適的《燕歌行》么?『從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這金字是有了,不過……」汪伯彥的jīng神又來了,點評道,「老夫記得最後一句應是『君不見沙場爭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其實,韓九兒的父兄亦聽了出來,均感奇怪,以她之博學強記,不應犯這等錯字之誤。反倒是趙構,只顧盯着韓九兒,恁是沒聽出。

「啊……」韓九兒不由失聲輕叫,俊俏的雙頰分明透出一絲紅暈,想起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天下間只有她和他才知道這個「飛將軍」的出處,她在心中默念,「哥哥,你還好么,你還記得小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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