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拾伍] 牟駝崗

[叄拾伍] 牟駝崗

二月初一,天sè從早上就yīn沉下來,到了晚間,終於飄起鵝毛大雪,將整個開封城籠罩其中,萬家燈火相繼亮起,點點如星,朦朦朧朧。

藉著夜sè和飛雪的掩護,前些rì生大戰的封邱門悄悄洞開,放下弔橋,兩行步騎魚貫而出,人銜枚,馬摘鈴,越過護城河,向駐紮在牟駝崗的金軍大營摸去。

這部宋軍足有萬餘,雪夜行軍,隊形不亂,更兼悄無聲息,一看便是訓練有素的jīng兵,此行目的明確,乃是要偷襲敵人,這個時機,也是挑選得不錯。

其時,大宋各地勤王兵馬分佈在京城四壁,各立營寨,李綱坐鎮城中,可說內外無憂。而金軍得了大宋朝廷割地納款的誓書後,也心滿意足,失去了之前的銳氣。此消彼長之下,正是宋軍反擊的良機。

指揮本次偷襲的是大宋新設宣撫司都統制姚平仲,姚平仲何許人也,亦是出身西軍將門世家的一員名將,人稱「小太尉」。姚平仲率領這一萬jīng挑細選的步騎,向西北踏雪而行,進逼牟駝崗。

牟駝崗,顧名思義,是一座高崗,作為大宋京城的御用養馬場,山頂開闊平坦,草木繁盛,其北面為斷崖,東西兩側乃陡壁,僅南坡平緩,方便出入,大金東路軍六萬鐵騎便駐紮於此,設立大寨。

從地理上看,牟駝崗可謂易守難攻之地,但畢竟是宋地,姚平仲先派出一隊熟悉地形的敢死士摸上去。這隊敢死士身披白袍,與雪sè融為一體,悄無聲息地摸上山頂,寒光一閃,做掉金軍崗哨,便打開了寨門。

那潛行潛進的一萬宋軍得了信號,呼哨一聲,亮出長短兵器,餓虎出林一般地沖了進去。就在宋軍以為將大開殺戒之際,只聽得轟然脆響,頭頂煙火四shè,與雪花交相輝映,煞是好看。

在煙火的映shè下,只見無數黑壓壓的大金重甲騎兵從四面合圍上來,如連雲灌木一般,那一桿桿鋒利的巨型標槍斜指地面,密密麻麻,森然恐怖。

在一眾親兵環衛下的宋軍主帥姚平仲,見落進敵人陷阱,還算鎮定,大喝一聲:「結圓陣!」

圓陣乃是宋軍久經cao練一種環形防禦陣,適用於野戰接敵,此時此地,卻是無奈之舉。這圓陣要士卒圍成一圈,一人起一人伏,舉盾交疊,以長兵器對外防禦。但宋軍因為是雪夜偷襲,裝備輕簡,是以步卒雖然大多挎了輕便的六角盾,卻幾乎沒帶長兵器,騎兵則相反,只攜長槍而未配盾。

說時遲,那時快,宋軍未及結陣,便見從四面八方箭如雨下,那箭勢跟宋軍箭截然不同,完全高來高去,不問準頭,卻盡落在包圍圈中,頓時,宋軍的慘叫聲此起彼伏,步卒尚有盾牌護體,騎兵最慘,完全淪為箭靶,連人帶馬撲倒一片。

「哈哈哈,九大王,且看某家的兒郎如何滅你宋兵?」順風兒傳來一個粗獷生硬的漢語,從金軍陣營中推出一座高高的鵝車。

這鵝車本是攻城器具,高度比城牆略高,頂部前彎,以形狀如鵝名之,須用百人向前推動,此刻就似一個巨大的怪獸俯視着被包圍的宋軍,在四周火光的照耀下,可以看清上面插著一面綉金大纛,纛下僅立兩人,一個高高大大,身着大宋皇族特有的黃sè綿袍。另一個身材短小,披着狐裘,光着前腦殼,垂著一條大辮子,任雪花飄零。

金軍看見鵝車上的人,一起出歡呼,箭勢卻絲毫不減,shè得宋軍如雨打亂草、東歪西斜,一紮扎倒斃。原來金軍的箭矢相當獨特,箭鏃如鑿,長六、七寸,穿透力極強,入人體輒不可出,相當霸道,以遼軍之兇悍,亦一觸即潰,何況比遼軍還弱的宋軍。

然,這一萬宋軍大都是經歷了守城血戰的jīng兵,集結了大宋禁軍、西軍以及各地散兵的jīng銳,眼見與其坐以待斃,莫若拼個魚死網破,便有一部分不理主帥結陣防禦之令,揮舞刀槍向對面的金軍鐵騎衝去。

只聽金軍陣中鼓聲雷動,正面的重甲騎兵散成箕掌形,向兩翼張開,緩慢而有序地迎上來。幾乎同時,那攝人心魂的箭雨聲嘎然而止。

兩軍交鋒在即,而宋軍的騎兵已經傷亡殆盡,只剩下步卒,更加慘烈的一幕出現了,那些衝上來的宋軍步卒一經接戰,恰似一塊塊活肉向刀尖上送,金軍的巨型標槍約三人身長,宋卒未及近身便被挑透,而僥倖躲過槍挑者,手中的刀槍落在金軍的人重甲、馬裹革之上,也不能傷敵分毫,便被鐵騎踐踏致死。

這部宋軍本來是打算屠敵的,反倒落個被敵屠的下場,這一役的失利,直接打擊了大宋朝廷的進取之心,自此「和」字當頭。而這一役的另一個可怕後果,是決定了一個rì后登頂大宋的人對敵人的看法。

此人,就是站在鵝車上的高大者,他看着眼前的屠殺,聽着金軍的歡呼和宋軍的慘叫,開始尚能鎮定,逐漸渾身顫抖,最終撲通跪倒在短小者的腳下,磕頭如搗蒜,哀號道:「二太子,且饒大宋、且饒大宋……」

短小者出勝利者的狂笑:「九大王,非某家不想饒你大宋,而是天要滅宋……」

原來,短小者便是大金東路軍主帥——二太子斡離不,而被他稱做九大王的,自然是為質金營的當今聖上九皇弟——康王趙構。

趙構,這個高大英挺、能文能武的天之驕子,自此對金人的恐懼就深深地植入他的骨髓深處,直到終死。

此役以宋軍的全軍覆沒而告終,當次rì的驕陽升起,映出一片銀閃閃的冰雪世界,將塵世間的種種醜惡,似乎一掩而盡,而昨夜一場大戰所留下的屍骸和鮮血,也盡埋其中。

在牟駝崗以北的雪地上,走來四個跌跌撞撞的人影,走到近前,卻是五個人,原來其中一個黑大漢身上還背着一個,五人都是宋兵裝扮,身上掛傷帶彩的,手中的兵器血跡斑斑,顯然剛從戰場下來。

「張四,你說哥哥醒了,會不會怪罪俺們吧,俺們現在是遠離京師,算不算臨陣脫逃?」一個紅臉士卒不安地問,原來幾人的路線,是與開封漸行漸遠。

「徐二,哥哥都受傷昏迷了,我們還留在京師做甚?況且,我們是回平定軍,是歸編。」一個白面士卒回道,嘴裏兀自含着一根草。

「牛二哥,你回哪?」紅臉士卒對背着一個人的黑大漢比較敬重。

「俺牛皋是個鄉兵,只能回老家魯山了。」黑大漢腰上插著兩把鐵鐧,背着一個百十斤重的漢子,走在雪地上,大氣不喘的,「說來,這次俺們能死裏逃生,多虧了岳五兄弟,要不是他拚死殺掉那幾個韃子,俺們怎地也沖不出來。對了,還有這位驢糞兄弟,也立了大功的。驢糞?為啥叫驢糞呢,哈哈哈……」

牛皋的話讓那兩人不約而同笑起來,本來個個都帶着傷,這一笑牽動傷口,隨即齜牙咧嘴地呻吟起來。

「牛、牛二爺,我、我們是活着,可、可是我的兄弟哈、哈迷蚩沒了,唔……」被取笑的漢子面目粗陋、口齒笨拙,語氣中卻透著憨厚善良,他一念及此,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大片的烏雲籠罩在太原城頭,時間已是六月,一彪大宋騎兵遠遠地瞅著包圍太原的那一圈矮矮的城牆,心中亦是烏雲壓頂。

「兄弟,我等此番探路到此,已完成季團練的指令,不若撤回,萬一遇上韃子大隊人馬,我們這一百多袍澤,還不夠對方一口吃的。」一個手持大刀的沙臉士卒向為的小校建議。

「眾家兄弟,看到那堵牆沒有,教我心堵啊。」小校擎起鐵槍,回視身後的隊卒,語氣沉痛,「金人圍城至今,我大宋jīng銳盡出,yù解太原之圍,卻兵力分散,互不協同,被金人以逸待勞,各個擊破,那碩果僅存的十數萬西軍,就在那牆下消耗殆盡,名將種師中力戰而亡,令人痛心之極。若能給我岳飛一萬兵士,此番必能衝破敵壘,拯救太原於危難!」

那一百騎兵肅穆地望着不如品的小校岳飛,無人認為他在誇海口,個個同仇敵愾。一個白面士卒一挺手中大槍,叫道:「哥哥,我等既已兵臨城下,何不就此殺個痛快,總勝過胸中憋屈。」

另一個紅臉士卒也揮舞手中大鎚附和:「就是,哥哥,俺們去大殺一通,出出這口惡氣。」

沙臉士卒啐一口:「張四、徐二,你兩個攛掇什麼?我們這百來人要是衝殺過去,不是羊入虎口,以卵擊石?列位袍澤都有家室,就這麼死了,渾家娃兒誰養?」

沙臉士卒的話說中了眾士卒的心事,一時各人的面上都有些躊躇,只有一個粗陋士卒大聲道:「兄、兄弟們,你、你們可嘗過國破家、家亡的滋味,國、國要是沒了,家、家又有何用?」

岳飛微微頷:「王大哥和驢糞兄弟說的都有理,不過我等為硬探,並非接戰,既然探敵,好歹也要往敵營走一遭,探個虛實,才算完成指令。張憲、徐慶、耶律驢糞聽令,爾等三人隨我今夜探敵營。王貴聽令,你帶領眾家兄弟去蜈蚣嶺駐紮,以做接應。」

是夜,四個頭戴草環,身披樹枝的人影藉著樹木的掩護,混進了一處金軍營寨,這一偽裝術,卻是岳飛跟亡遼的御帳親軍所學。

天空依舊yīn霾,似乎隨時下雨,又濕又熱,金營中四處燃起篝火,倒非防備已被殺破膽的宋軍來偷襲,而是聚煙驅蚊。白rì披甲戰備的金軍不堪酷暑,除了jǐng戒的軍士,其餘都在帳中解甲休息,更有甚者,索xìng光着上身露天而睡,防守極其鬆懈,看得四個夜探者手心直癢,恨不得切幾個人頭帶走。

四人貓過一處空營帳,豁然現裏面堆滿了金軍盔甲,岳飛心中一動,便對三個手足做個手勢,一起鑽了進去。

須臾,四人全身披掛地走出來,冒充金兵,堂而皇之地在營寨中四處走動,只因金軍的鐵兜鍪連頭臉都遮護住,止露雙目,四人毋須擔心被看出破綻。不過金兵盔甲甚重,以張憲和徐慶的孔武有力,初穿之下也感行動不便。

迎面走來一隊擊刁斗巡夜的金兵,張憲和徐慶識機地退到耶律驢糞身後,一來因為他身材魁梧,跟女真人相似,二來認為他是契丹人,女真話應該會說的。

果不其然,當雙方交錯時,為的金兵頭目哇啦哇啦問起話來,張憲和徐慶趕緊看向耶律驢糞,哪曉得他也看看兩人,眼中透著茫然,嚇得這兩人暗叫糟糕,手按兵器,準備動手。

卻見岳飛上前一步,有模有樣地回了幾句,還注目撫胸,行個女真軍禮,那個金軍頭目毫不起疑,率隊遠去。

張憲和徐慶懸著的心方放下來,一團疑問隨之升起,連生在北國的耶律驢糞都不懂女真話,哥哥岳飛卻又如何懂得的?但此時此地委實不宜出聲問,也只有暫時壓下。

四人在金營中走個遍,摸清了金軍防務和紮營規律,就待撤退,驀地聽得一處大帳中傳來婦人的尖叫和求救聲。

四人在這金營中,半天裏聽到的都是異族話,因而這婦人的漢語聽得甚是清晰,當即駐足不前,四雙怒目互視,不約而同地點點頭,轉往大帳的方向。

按說岳飛身為頭領,理應保持理智,以大局為重,帶部下離去,但他卻是最見不得欺凌女子的惡行,寧願以身犯險,也要救人。

四人開始尚能保持步履沉穩,卻聽得婦人的尖叫越來越凄厲,再也忍不住,腳下加,向大帳奔去。

未到近前,便見帳門開了,從里衝出一個未著寸縷的婦人,披頭散,一面呼號一面狂奔,後面追出一個赤條條的女真大漢,手裏拎着一柄短斧,嘴角流血,滿臉怒sè。而四周的營帳並無動靜,顯然對此情景見怪不怪。

那婦人見迎面走來四個金兵,全沒想到竟是來搭救她的,絕望地轉向,卻慌不擇路,剛好被那女真大漢撞個正著。

「小娘子小心!」岳飛見女真大漢面目猙獰地舉起斧頭,yù待阻止,奈何距離太遠,又無弓箭在手,只有出聲提醒,卻已遲了。

「啊——」只聽婦人慘叫僅喊出半聲,便生生地悶回口中,她的頭已飛了出去,竟被那女真大漢一斧砍下。

同胞姐妹如此慘死在面前,張憲和徐慶再也忍不住,一面抽出身上的配刀,一面脫口大罵:「禽獸!直娘賊!」

女真大漢聽得真切,愕然看着這幾個金兵裝扮、揮刀搶過來的漢子,忽然反應過來,扔掉短斧,掉頭就跑,同時高聲大叫起來,但他也只叫出了半聲,因為兩把刀掠空而過,生生地將他釘倒在地。

就在女真大漢被殺的瞬間,一聲尖銳的嘯叫衝天而起,一隻細小的黑影從大帳中飛出。

岳飛眼力最好,藉著篝火的光亮,看得真切,這是一隻身形短小的鳥兒,度極快,眨眼消失在夜空中,心裏不由嘀咕:「這是甚麼鳥,體形如此之小,嗓音如此之大?」

剎時,周圍的營帳被驚動了,炸鍋一般衝出無數個衣衫不整的金兵,手持刀槍,以為宋軍劫營來了,好在四人被誤認為自家人,趁亂混出了金營。

安全撤出,四人並無一絲高興,扯下戴了半天的鐵兜鍪,個個滿臉激憤,婦人的慘死歷歷在目,教人胸悶悲傷。

到得藏馬處,四人跨上坐騎,背上弓箭,握著各自兵器,真想衝殺回去,卻聽得金營的喧嘩不但未見停歇,反而愈演愈烈,四人方有些詫異。

「哥哥,莫非是太原城內的軍民真來劫營了?」張憲揣測。

「未必,只怕被殺的那個韃子是個重要人物。」岳飛忖度道。

「最好殺的是粘罕那廝!」徐慶乾脆扯上了大金西路軍主帥。

「那、那真是天開眼了!」耶律驢糞也湊娶。

四人相顧而笑,無形中沖淡了婦人之死帶來的壓抑。就在此時,便見一條條火龍從金營蜿蜒而出,四下散開,似在搜尋什麼人。

「三位賢弟,一定是沖我等來的,快撤!」岳飛心知自己可能猜對了,策騎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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