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拾肆] 九五讖

[叄拾肆] 九五讖

須臾,距離小五約十步開外之處,響起一連串叱喝及兵器交擊之聲,顯然那個刀疤頭目已攻上城頭。別處自有同袍照應,小五的注意力已轉移至自己的眼前,一個金兵的鐵兜鍪正冒出來,他等不及拿鐵鐧,順手將神臂弓掉頭向下便shè,慘呼爆起,也不知串了幾個「鵪鶉餶飿兒」,小五也不由地聯想到吃食,喉頭蠕動了一下。

壓力稍減,小五趕緊抽空瞥一眼旁邊的戰況,頓時眉頭大皺,原來那個刀疤頭目已在城頭立住了腳,一手揮舞長刀,一手抓着一具宋卒的屍體為盾,正掩護身後的金兵登城,而城下的金軍見狀,一面興奮鼓噪,一面加緊攻勢,城上的宋軍陣地眼看就要被打開一個缺口。

「張憲、徐慶,守住此處!」小五沉聲下令,自己抓起地上的一桿鐵鈎槍,沖向那危急處。這鐵鈎槍鐵刃連鈎長一尺,全長一丈二尺,可刺可鈎,乃城防之利器,卻不比小五的鐵槍順手,三兄弟的長兵器都隨坐騎寄放寺院內,此刻抓到什麼便是什麼了。

說時遲那時快,已有一人搶先對上那個刀疤頭目,此人是個鄉兵,身着黑sè的武士袍,身材魁梧,生得面如鍋底,鋼髯似針,活脫脫一個黑碳頭,手提一對鐵鐧,照着刀疤頭目劈頭蓋臉亂打下去,一面「哇呀呀」地怪叫。以刀疤頭目之強悍,也有些吃力不住,一面步步倒退,一面拚命格擋。

看出黑碳頭佔了上風,小五心頭一寬,卻未及鬆口氣,便聽得城下傳來轟轟如雷之聲,幾乎同時,城頭各處皆冒出金兵的身影,而宋軍的陣形已顯混亂,戰棚上的李綱高舉令旗指揮反擊,奈何金軍氣勢已起,戰局的決定權,也從指揮者的手上轉移至在城頭一線白刃肉搏的雙方士卒!

「殺!」小五嘴裏呼出白氣,雙目瞪得血紅,一槍穿透一個攻上城的金兵,從城頭甩下去,自己也被敵屍的重量帶到垛口前,頓時倒吸了一口寒氣,只見護城河外出現一片黑壓壓的金軍鐵騎,若灌木連雲,也不知有多少人馬,那轟雷之聲便是無數馬蹄踢踏凍硬的大地所,直若要把開封城踩平,難怪金兵士氣大振。

此時,衝上城頭的金兵越來越多,宋軍的鐵鐧隊死傷慘重,由於敵我混戰,弓弩隊也失去了壓制的作用,眼看酸棗門危在旦夕,而第一次參加守城戰的小五,除了憑一己之力拚命殺敵之外,不僅無力挽救大局,甚至連這樣的想法都沒有,畢竟,他僅僅是個不入品的偏校,怎麼也輪不到他說話。

「燒雲梯、燒雲梯!」一個清越的聲音突然在宋軍隊中響起,豁然是那名叫耶律哈迷蚩的契丹少年,跟他站在一起的哥哥耶律驢糞手中已擎起一隻火炬,在陽光下的照shè下煙火繚繞,望而凜然。

「此計甚好,卻如何下城?」宋軍中有眼光者不約而同地冒出這樣的想法,為備夜戰,防城庫中存有大把火炬,但要燒敵人云梯,卻非下城不可,蓋火勢須自下而上才能燃起,但密佈城下的韃子豈容你坐那慢騰騰的絞車去燒他們的雲梯?

卻見這對契丹哥倆向尚在宋軍控制的一處城頭跑去,兩人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捆粗繩,耶律哈迷蚩搶先一步,以腳抵住垛口牆根,身子後仰,耶律驢糞跟着騰空而起,一手舉火炬,一手牽繩,有如大鷹一般地掠下城牆。

宋軍中響起一片驚呼,隨即有人恍然大悟,原來可以這般下城,那粗繩乃是懸捆檑木所用,戰時用刀砍斷放檑,卻派上了這等用場。

就在這轉念之間,城下已起黑煙。金軍所用雲梯乃是長約三丈的竹制飛梯,配有摺疊式轉軸,攻城時可連接數梯架橋跨濠,稱為飛橋,輕便易攜帶,只是竹子較脆,須塗以桐油防裂,因而最怕火燒。

契丹哥倆的這一捨生忘死之舉成為扭轉戰局的關鍵,宋軍當即湧出數百位血xìng漢子,與之效仿,兩人一組,燃炬牽繩,撲下城去,頓時黑煙四起……

「……端的好一場惡戰,直殺得rì月無光,血染龍河!任那韃子再強悍,登城梯被毀,也一時無計。我大宋軍民越戰越勇,檑木、手砲齊,將城下殘餘之敵殲滅殆盡;再用神臂弓、床子弩、座砲,矢石如雨,阻斷韃子後續之隊……此戰一直打到傍晚,金軍死傷無數,卻再也無法踏上我京師城頭半步,無奈鳴金收兵,後退十里,斂鋒舔血,伺機再戰……列位看官,此戰居功至偉,自是李綱李尚書!但立下第二大功勞的,卻是那對契丹哥倆,令人嗟嘆、令人嗟嘆啊!」說話人說到這,歇口氣,喝口茶,讓聽客們各自感慨議論一番,又接着說,「可嘆之事講完,卻有可恨之事如鯁在喉,就在李尚書指揮軍民奮勇抗虜的當晚,朝廷竟暗中委派鄭望之縋城而下,向那韃子求和。韃子本來被我折了銳氣,正心驚膽怯之際,朝廷這一求和,分明示弱於人,長別人威風,滅自家銳氣。那韃子統帥二太子的腰桿又硬起來,竟提出兩國以黃河為界,分明要亡我大宋,狼子野心,人神共憤!」

「是極!是極!跟韃子拼了……」滿座聽客個個義憤填膺,有些血xìng漢子已氣得站起身來,握拳擼袖。

這是一家位於開封民居之間的簡陋茶肆,靠着說話人吸引來客,賣些價廉物美的茶酒點心,上百或老或少或農或商的聽客各圍桌而坐,其中一桌坐着兩個士卒尤其顯眼,一個白面,一個紅臉,雖是兩人,卻放了三個茶盞,似乎還有一人未到。

見場面顯亂,說話人一拍驚木,一聲脆響,滿座皆靜:「話說那鄭望之與韃子幾經交涉不果,韃子以鄭望之位卑官低,要朝廷派遣大臣或親王前去金營議和。李尚書自請前往,聖上卻言『卿xìng剛,不可以往』,另派李梲李樞密前行。那二太子開出條件,要我大宋給付犒軍費黃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絹采各一百萬匹,牛馬各萬匹,並割讓太原、中山、河間三鎮,更以親王、宰相作人質,才肯退兵,真真欺人太甚!朝廷竟然答應這屈辱之議,接下來之事大家都曉得了,內侍率領禁衛在城內大括金銀,倡優家的全部沒收,敢隱匿轉移者,軍法處置,那金銀尚未夠數,民間已被搜刮一空!哎,開封百姓自太祖、太宗以來,何嘗受過這等之苦,怨聲載道,苦也!苦也!」

「可不是!這些沒鳥的男女……」一提起搜刮之事,眾聽客群情洶洶,都被說到了痛處,哪一家沒吃過內侍的虧,宋人罵人多用「鳥男女」,惟獨對伺候皇帝的內侍冠以「沒鳥的男女」,卻是形象。

說話人等聽客宣洩一通,繼續說道:「聖上又降詔太原、中山、河間三鎮並其屬縣交割於金。李尚書堅決反對,主張派使節與韃子交涉,拖延時間以待各地勤王之師到來。朝中大臣多是沒骨氣的,無人應和。就在rì前,趁李尚書在外巡城,聖上出接受韃子條件的誓書,同時派康王與少宰張邦昌前往金營為質,實乃我大宋立國以來未有之辱,可恥呀可恥!列位看官,今rì乃正月十五,想那往年,四海昇平,正是彩山高扎、預賞元宵之時,我京師何等輝煌喜慶,我民眾何等安逸快活,眼下卻凄慘若此,可恨呀可恨!」

說話人話音未落,徒聞座中一聲「喀嚓」劇響,眾聽客驚回頭,見一張方桌裂成幾片,正碎在兩個士卒的中間。

「氣殺人也!俺們在前頭賣命,他們倒在後頭賣國!」紅臉士卒的手依舊保持着拍桌子的姿勢,咬牙切齒。

「jian臣當道!昏君誤國!」白面士卒也是俊眉倒豎,雙拳緊握。

眾聽客又驚又佩,驚的是這兩個士卒口沒遮攔,佩的是他倆說的是百姓們的心聲,一時紛紛應和,罵jian臣者有之,斥昏君者也有之。

「兩位賢弟,不可鹵莽!」早有一人搶將進來,也是一個士卒,生得碩頭方臉,貌不驚人。

「哥哥、哥哥!」那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士卒卻服此人,各自喊一聲,便收口不語。這三個士卒不是小五、張憲和徐慶三兄弟又是誰?

「我兩個兄弟無禮,驚擾各位,請先生繼續!」剛進來的小五瞪了張憲、徐慶一眼,沖眾聽客團團一鞠,掏出一塊碎銀,遞於茶博士,算是賠償。茶博士自是眼皮帶水,趕緊為三兄弟換了一張桌,重新擺具沏茶。

說話人微微一笑,略過小插曲:「話說為質金營的康王,乃是太上皇的第九子,當今聖上的九皇弟,又稱九大王。在太上皇的三十二子中,康王最是英挺,目光如炬,玉樹臨風,更兼天資聰穎,博聞強記,讀書rì誦千餘言。又自幼好武,將太祖皇帝的三十二勢長拳練得出神入化,打遍大內無敵手,后又拜武當丹士張三峰為師。這張三峰可了不得也,當年蒙太上皇召見,途中得真武大帝託夢,授之拳法,竟以單身赤手殺賊百餘,後來到了京師,融合太祖長拳,創內家拳法。本來天下拳法出少林,太祖皇帝亦曾藏拳術秘本於少林寺,但少林拳以剛勇為主,先制人,難免露出破綻。張三峰所創內家拳,以靜制動,后制人,自是更高一籌。康王悉得張三峰真傳,又能騎善shè,宛若太祖當年之勇。某rì練功,他雙手各舉一袋重達一斛之米,行走於宮殿之頂,如履平地,令人望而駭服。此番韃子提出以親王為質,聖上召見眾皇弟,問:『誰肯為聯行?』康王越眾而進,應道:『國家有急,死亦何避!』慨然而往。曾有異士測我大宋國祚,批了八個字:『九九歸一,九五至尊』!兩句讖言皆不開個九字,今rì康王挺身而出,或應此言……」

「天佑大宋、天佑康王……」眾聽客為之一振,俱把這個九大王當做了救星。

就在群口嘈嘈中,三兄弟悄然出了茶肆,到了大街上,徐慶望着小五笑道:「哥哥,你排行第五,『九五至尊』的五字莫非應在你身上?」

「徐賢弟,莫要說笑!謾說康王並非至尊,即便是了,為兄位卑職微,怎當輔佐大任?再說聖上登基不久,這類市井傳言絕非好事,再也休提?」小五正sè道。

「哥哥,衙司對我等散兵有何安排?」張憲問起正事。

「眼下形勢頗好,京西馬忠和京東范瓊所率的勤王之軍已到京師外圍,老種將軍率領的西軍jīng銳也在半路,各地勤王之師紛至沓來。朝廷已重設宣撫司,委任老種將軍為宣撫使,我等散兵將歸其轄下,等京師之圍解除,方可各回屬地。」小五神情頗為振奮,畢竟種師道乃一代名將,比之文臣出身的李綱,更有號召力。

三兄弟說說笑笑,走向臨時棲身的客棧。其時開封局勢已穩,街上的人流漸漸如常,間或有不諳時事的孩童奔跑戲耍,甚至能偶爾聽到炮竹的響聲,依稀有了一些年節氣氛。

前面忽然一陣喧嘩,便見刷冷的天氣里,一個光着上身的黑大漢,胡亂束著頭,手裏抱着一團衣服,赤著雙腳,狼狽之極地跑過來,後面追着一個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一雙小腳,度卻不差,一點沒被黑大漢落下。

這情景有點不尷不尬,街上的人群不知原委,都分散到兩旁,看起了熱鬧。

「兀那黑廝,睡了老娘的女兒,竟不給例錢,就想開溜!」半老徐娘邊追邊喊,原來是個老鴇,她已然看到了前方的三兄弟,求助起來,「前面的軍爺,幫奴家攔住黑廝!」

原來是個逛勾欄的霸王,三兄弟不約而同地笑將起來,小五不yù多管這等閑事,閃到一邊,張憲和徐慶卻是最喜多事的主,搶前一步,去截黑大漢。小五皺皺眉,也沒阻止,畢竟兩小子不是幹壞事。

「嘿,前面的漢子,別擋俺的去路,二爺的拳腳可不是吃素的!」黑大漢也覺有人擋道,出聲jǐng告。

說話之間,黑大漢已到近前,徐慶伸出右腳使個拌子,不料黑大漢塊頭很大,身手卻是敏捷,一個蜻蜓點水,便掠過徐慶的偷襲。

「好個漢子,卻如何貽笑婦人之口!」張憲贊一聲,一伸手,使個鷹爪子,去拿黑大漢的肩膀。

「干你鳥事?」黑大漢一面罵,一面反手一肘,擊向張憲胸口,只要對方一退,就沖將過去,不曾想背後的徐慶已趕過來,飛起一腳,從背後踢向他的下盤。

張憲和徐慶配合慣的,當即化爪為拳,封住黑大漢的上盤。俗話說,雙拳難敵四手,在前後夾擊之下,黑大漢一個懶驢打滾,堪堪避開,衣服散落了一地,豁然是鄉兵所穿的黑sè武士袍,接着「鐺啷」一聲,裹在袍中的兩件兵器也滾落出來。

旁邊的小五看清了那兩件兵器,眼睛不由一亮。那黑大漢雖然狼狽,手腳依舊利落,撈起兩件兵器,翻身而起,大吼道:「鳥男女,莫逼二爺下狠手!」

見黑大漢亮兵器,張憲和徐慶不敢大意,也各自抽出了兵器,與之對峙,彼此的目光落在相互的兵器上,頓露詫異,原來三人的兵器一摸一樣,都是四棱鐵鐧,而這種鐵鐧,只有參與了開封守城戰的將士才有。

那個老鴇也氣喘吁吁地趕到了,見三人動了兵器,倒有些后怕起來,退後喊道:「幾位軍爺,莫要弄出人命來,些許例錢,奴家不要就是了。」

「這位媽媽,那壯士欠你多少例錢,我給就是!」小五心知打不下去了,上前化解。

「小哥,莫要理這婆娘,她原本說好犒賞俺們這些打仗的兵士,誰知又要收錢!」黑大漢雖然知道小五和兩個橫插一杠的士卒是一路,口氣卻緩下來,一看是吃軟不吃硬的。

「老娘犒賞的是女兒的身子,可你牛二爺海吃海喝,那些酒肉乃是真金白銀買回來的,自要付錢。既然這位軍爺想幫你,老娘就收你個對半折吧……」老鴇是勢力眼,見有人出頭,趕緊報個數。

三兄弟和旁觀的百姓聽得明白,都笑了,敢情這位牛二爺不僅是白睡,還白吃白喝。老鴇說的是收對半折,委實不是個小數目,竟然將小五身上的銀錢都掏空了,還跟張憲借了一些才夠。

見事情了結,圍觀者自行散去,那一身板肉的牛二爺也感到凍人,胡亂穿上衣服,腆著老臉沖小五一抱拳:「多謝小哥,後會有期!」

「壯士且慢!」小五趕緊攔住對方。

「怎麼?要俺還錢,那可沒有!」牛二爺瞪起一對銅鈴大眼,鍋底也似的面上,鋼髯如針豎起,就要翻臉。

「壯士誤會了!當rì酸棗門之戰,你的勇武可讓我等兄弟着實佩服,早想結交,難得今rì遇上,怎肯錯過?」小五面帶微笑,張憲和徐慶也反應過來,原來這黑大漢就是在酸棗門力撼韃子刀疤頭目的黑碳頭。

「哦,你們也在場?」牛二爺想到對方手中的鐵鐧,心中釋然,哈哈大笑,「想不到俺牛皋也能讓人佩服,爽快、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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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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