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拾叄] 嘆檜柏

[叄拾叄] 嘆檜柏

韓九兒的目的地是韓族在京師的私宅,她的高祖父韓琦貴為三朝宰相,在開封府置下不少產業,分給長孫韓治一系的宅院乃是他為官時在京居住的府邸。

四人來到近前,依舊可見當rì宰相府的富麗堂皇,院牆高拱,四鋪飛檐、五采文飾,燦然若新,高大的鳥頭門巍然聳立,然朱戶緊閉,院內也無人聲。

韓九兒面上驚疑不定,上前扣響門環,等了半天,裏面才傳來腳步聲,大門吱呀而開,出來一個生面老僕,卻認得見韓九兒,趕緊俯加敬:「原來是九姑娘,快進府!」

四人進了門,卻見府中除了老僕夫婦,再無旁人,一問才知,原來韓九兒的父兄到了京師后,尚未安頓好,便得了太上皇奔逃東南的消息,自打卸任相州知州后就掛着閑職的韓肖胄,曉得跟着老皇帝最安全,當下也率領親族追隨而去。

三兄弟聽了原委,大眼瞪小眼,總不成再護送著九姑娘追到東南去?韓九兒善解人意地微笑道:「三位哥哥勿須擔心,自家在京城裏自有去處,煩你們再送小妹一程。」

韓九兒所說的去處是她的姑父家。這個姑父名叫鄭億年,時任掌管古今圖籍、國史實錄、天文曆數的秘書少監,職責不大,卻是可有不可無的一個小官。鄭億年能當上韓族的女婿,自然有些背景,原來其父鄭居中當過道君皇帝的宰相,也是官宦世家。而這位姑姑,一向最疼愛小侄女的,每當韓九兒來京師,都要派人接她到府中小住幾rì。

鄭府是幾代同堂的大宅,雖然沒有同城的韓府那般堂皇,卻也是做過宰相府的,在周圍的民居中鶴立雞群,門口立着兩個乾淨利索的小廝,裏面聲聲嘈嘈,至少人氣比韓府強多了。

三兄弟隨韓九兒到達時,剛好一頂四人暖轎也落在門口,隨行的一個身材瘦長的文士翻身下了瘦馬,殷勤地掀起轎簾,從里走出一個裹着紫sè香裘的美貌婦人來。

「王表姑,萬福!」韓九兒一見這個婦人,乃是認得的,上前款款一福,卻又忘了自己現在的模樣,顯得不倫不類。

「你是……小九兒!」那婦人停住腳步,只遲疑一下,便認出了喬裝改扮的韓九兒,驚喜地喊一聲,端的好眼力。

「表姑父,萬福!」韓九兒又向那個白面細須的文士福了一福。

「九姑娘,好久不見,如何這般打扮?」文士面帶詫異,舉止不改溫文爾雅。

「說來話長,進府再敘。」韓九兒微嘆一聲,轉而向三兄弟介紹,「三位哥哥,這位是太學學正秦檜秦官人!」

太學乃是古代讀書人的最高學府,至宋朝時展到極致,太學生便是未來的國之棟樑,太學學正則是管理太學生的官員。

「男女見過秦學正!」宋人本就推崇文人,何況又是韓九兒的表親,三兄弟肅然起敬,以兵士見官員的禮節叉手致意。

「我家官人已非秦學正,改為殿中侍御史了。」婦人卻插了一言,那喜滋滋之態,惟恐天下不知似的。

「罷了、罷了……」文士顯然不願與三個行伍賤隸羅唣,抬腳就往鄭府門中走,昂挺胸,頗有檜柏之風。

檜樹,樹榦筆直,歲歲常青,古人常以檜柏連稱,比喻人品之剛正堅貞,因此,起名為「檜」乃是美稱。殿中侍御史,品銜不高,責任卻大,負責在皇帝臨朝的大殿中,糾察百官朝儀,彈劾朝會失儀者,由是,任此職者多為秉xìng剛直之士。這位秦檜秦官人,端的官如其名,未知人如其名否?

小五自然明白殿中侍御史的重要xìng,敬佩地目送著秦檜的背影,卻做夢沒想到這個貌似高潔的士大夫rì后將像一條毒蛇似地纏繞着自己的後半生。

嚴格來說,韓九兒跟秦檜並非真正的親戚關係,只因為鄭億年之母是秦檜之妻王氏的姑姑,鄭億年夫婦要喊王氏一聲表妹,韓九兒便跟着姑姑喊王氏為表姑。由於兩人都跟各自的姑姑關係親密,故在鄭府時常碰上,也因此相熟。

而秦檜升為殿中侍御史也就是近幾rì才生的事,在新帝因李綱力爭決定不追隨太上皇南逃之後,朝廷大臣又為跟金人是戰是和吵個不休,早想步入國政之台的秦檜趁機上書,力主抗金,於是獲得主戰大臣們的賞識,被拔入御史台的諫臣行列。又一個時勢造英雄的楷模,只是,這個「楷模」在以後的轉變,卻是誰也始料不及。

「九姑娘,飛尚有公務在身,我們就此辭別了。」小五眼見到了地頭,跟伊人分離在即,目中終露出一絲不舍。

「哥哥,不進府歇息一下?」韓九兒也在這一刻真情流露,卻隨即收斂,想起小五的個xìng,也不強留,便端正作別,「岳五哥、張四哥、徐二哥,一路有勞你們,後會有期!」

走在京師亂糟糟的大街上,小五對四周往來的人影渾然不覺……將韓九兒送到安全的所在,他的心頭有如卸下了千斤重擔,卻又感覺空落落的,想到伊人的後會有期之言,只有他聽出這絕非她的客套之辭,而是她對他的宣示!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這世間的千山萬水、千難萬險,似乎都阻擋不了她見他的決心,只要,她要、她想見他!而他,既無法拒絕,又無法給她哪怕一絲的承諾……小五悵然若失,神情恍惚,連犯了武人時刻不能鬆懈的大忌都不自知。

「韃子攻城了!韃子攻城了……」耳邊忽然一陣喧嘩,終將小五從宛若行屍的狀態中拉回了現實,他定睛一看,只見滿街的士卒和百姓均跑往一個方向,士卒們自是揮舞刀槍,百姓們的手裏也握著棍棒菜刀之類的武器,個個神情激揚,那種同仇敵愾的氣勢令小五頓時為之一振。

「哥哥,同去、同去!」張憲、徐慶也是一臉的興奮,摩拳擦掌。

「正是要殺敵!」小五瞬間將柔腸百轉的兒女情長,轉移至生死存亡的民族大義,三兄弟一聲吆呼,融入抗金的大netbsp;正月初八,二太子斡離不率領的大金東路軍主力抵達開封城下,大舉攻城,若說昨夜宗弼的水攻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今rì的金軍則是大chao洶湧卷地來,讓宋人真正領略了女真人的堅忍悍勇。

「是、是rì,開、開封的風是鹹的……」這是某個參加過開封守城戰的宋兵多年之後的回憶,這個宋兵的名字叫做耶律驢糞,毛驢的驢,大糞的糞。

那一rì,大宋京師的風之所以是鹹的,是因為裏面混合了太多的血腥味,更是因為宋人自漢唐以來收斂心底的血xìng第一次被激出來,而激者,卻是一個文臣弱士——李綱。

正當近午,驕陽當頭,寒風凜冽,金軍以上萬兵力急攻開封的酸棗門、封邱門,來勢極其兇猛。

正在大殿向皇上彙報昨夜戰況的李綱聽到兩門告急,當即請退,令一個禁軍將領帶一千兵馬增援封邱門,自己另率一千禁兵火趕到酸棗門。其時,金軍的前鋒已用雲梯搭橋渡過城濠,正展開登城,而其後續則源源而至,開封外城門戶岌岌可危。還好,李綱率領的一千援兵趕到及時,將金軍的第一波攻勢打退。

城上的宋軍剛以為可以喘口氣了,卻沒想到金軍能戰之極,一個回合下來,敗退者並不慌亂,而是迅集結,重整隊形,幾乎沒有停歇,就再次展開攻城,並且是在人人身披重甲的情形下進行,如此頑強的戰法和堅韌的戰力,前所未見。

金軍的這個戰法,有個名目,叫「更進迭退」,靠的是女真人在冰天雪地的艱苦環境下鍛鍊出來的堅強體魄,若是騎兵接戰,就是連續衝鋒上百個回合,也不在話下,難怪曾經打得宋軍落花流水的遼軍鐵騎,也不是其對手。

好在大宋京師的城牆夠堅固。宋軍以步軍為主,騎兵為輔,戰法又喜守畏攻,因而賴以抗衡北族鐵騎的,只有城池。宋人築城皆循古法,是城皆有城牆、城門、瓮城、馬面、鐘樓、鼓樓、望樓……這開封自內而外分為皇城、里城和外城,外城城牆長達五十里,城頭每百步設馬面、敵樓,密置女牆、弩台、箭垛,望之聳然。城上牙道每二百步置一防城庫,貯滿守御兵器。戰時,按古人守城之法,城牆上一步一兵,一步半一民,每三步置弩、叉竿、斧、椎,每十五步置堵缺之柴土,每三十步設鍋灶、水瓮及沙土,防禦體系可謂嚴密入微,只要指揮得當,可從容拒十倍之敵。

然而,臨敵退位的道君皇帝任用童貫和高俅主管軍隊內外多年,軍政大壞,教閱訓練之事盡廢,各軍編製有缺而不補,上下貪污軍餉而自肥,造成宋軍兵力的嚴重不足和戰力的極其低下,以如此羸弱之軍對陣新鋒出鞘的金軍,自無勝算。

好在大宋還有個李綱,眼看金軍的攻勢不減,雖有越來越多的軍民趕來增援,但缺乏統一協調,反而愈混亂。他當即登上一個臨時戰棚,厲聲喝問:「爾等yù做亡國奴乎?爾等yù以父母妻子受韃子凌虐乎?」

「勿做亡國奴!誓殺韃子!」眾軍民萬人同心,振臂高呼。

「既是如此,打開庫房,善shè者取弓,強力者取鐧,分成兩隊,聽某調遣!余者搬運守城器物!」李綱命手下打開一所防城庫,只見裏面堆滿了新造的兵器,最外的一堆是sè澤新鮮的大弩,另一堆是烏黑錚亮的鐵鐧。

眾軍民紛紛湧上前,按自己所長各挑兵器,善shè者自然選擇了大弩,孔武有力者則選擇了鐵鐧,有識貨者叫道:「是神臂弓、神臂弓!」

但見那大弩有半人之高,中間的弩身和上下兩弰皆為木製,卻是兩種不同的木材,箭膛為jīng鐵打造,機輪通體銅製,用麻繩系札,弓弦則是又粗又韌的蠶絲線,結構十分複雜,拿起來卻相當輕巧,乃是踏張弩,先領到神臂弓的軍民紛紛用腳踏弩身試力,大都可以開弦,剛好適合單兵使用。

另有一干不會武藝的百姓,則搬運矢石檑木,那神臂弓用箭乃幾寸長的木製羽箭,較尋常箭矢短小,惟箭頭極尖極重,一看便是對付馬軍或甲兵的利器。

至於那鐵鐧也是與眾不同,楞呈四棱形,脊角突出,中槽明顯,尾尖銳,錚亮閃光,楞身近柄處刻有篆文七字——「靖康元年李綱制」,通長約四尺,重達十餘斤,確非一般人能使,聞名後世的「李綱鐧」自此問世。

文人出身的李綱,帶兵自然有謀有略,他專門挑了這兩件兵器令軍匠大量趕製,乃是聽取了從前線潰退下來的將士之意見。眾將士皆雲,韃子有兩大厲害,一是重甲,一是利矢,那鎧甲極其厚甲,尋常弓箭難以穿透,尤其頭上的兜鍪更是堅固,只露雙目,一般刀槍傷其不得,而韃子的箭矢相當快利,兩軍尚未接戰,便遠shè如雨,那箭鏃如鑿,入輒不可出,這也是宋軍一經交鋒便敗退的主要原因,器不如人也。而神臂弓和李綱鐧,剛好有克制韃子之效,金兵不是長於遠shè么,我便以shè距更遠的神臂弓壓制,金兵不是重甲護身么,我便以着力點強的鐵鐧專打其頭。

三兄弟自也夾在軍民當中,張憲取了神臂弓,徐慶則取了鐵鐧,獨小五兩樣兵器皆取,卻不知該站哪隊。

在領兵器的軍民當中,有兩個異族男子分外扎眼,兩人俱是左衽髡,一個面目粗陋,一個相貌英挺,有不知情的百姓嚷道:「這不是韃子么,打死他們!」

站在高處的李綱看得分明,聲制止:「他兩個乃是契丹人,並非女真韃子!」

其實韃子乃是漢人對北方游牧民族的蔑稱,自然也包括契丹族,但如今契丹人所建的遼國已經被金人所滅,不少不願臣服金國的契丹人逃到了大宋,他們對金人的仇恨,一點也不亞於宋人。

只見那長得英挺的契丹少年向李綱拜倒,cao一口流利的燕地漢語喊道:「小人耶律哈迷蚩和哥哥耶律驢糞參見李尚書,金人滅我族國,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這對契丹哥倆好個名字,若非大敵當前,在場的不少宋人只怕都要笑將出來,殊不知此乃北方各族習俗,取名或以賤、或以疾,存古人尚質之風。待聽到其後誓言,眾軍民又為之肅然,正是前車之轍,後車之鑒!

「好個契丹義士!你倆兄弟可願從軍否?」李綱做個出人意料的決定。

「驢、驢糞多謝李、李尚書!」那生得粗陋的契丹哥哥聞言大喜,當頭就拜,原來是口拙之人。

李綱的決定大大激了眾軍民的士氣,契丹人尚且為大宋而戰,何況我等乎?就在宋軍調整的短短時間,金軍又將攻上城頭,刻不容緩,李綱一聲令下,持鐵鐧的一隊上前堵住垛口,敲瓜一般地將金兵打下去,執神臂弓的一隊則向護城河岸側shè出一片開闊帶,割斷金軍前鋒與後續部隊的聯繫,李綱的決策立收奇效。

被困在城下的上千金軍不減兇悍,破釜沉舟地抽起搭在護城河上的大半雲梯,架上城頭,分成數十個小隊,亡命攻城。

「韃子身上的盔甲莫非是紙做的?」用鐵鐧敲到手軟的徐慶不由咄舌,這些金兵剛被打落城下,沒死的隨即站起,重又登上雲梯,既不怕死,更不顯累,真讓人懷疑其披掛的厚甲是紙做的。那紙盔甲乃漢人明的玩意,面上光不經用的東西。

「用麵糊的也有可能。」張憲端著神臂弓瞄準一個試圖衝過護城河的金兵,一面不停嚼著嘴裏的一根乾草,也難怪他聯想到面,進了京師后,連進食的空兒都沒有,早就餓了。

「非也,乃是jīng鐵所制,足有幾十斤。」正貼著女牆瞭望孔窺敵的小五啞然失笑,隨口應道。

「哥哥,你如何知道?好似你穿過也似。」徐慶詫異,卻怎地也沒想到小五真的穿過。

小五沒有回答,收斂笑容,目光森冷地盯着若蜈蚣般緣梯而上的一串串金兵,握緊了手中滴血的鐵鐧。若說小五原先對女真人還有一絲好感的話,那他現在的心頭只剩下仇恨,護送韓九兒來京師的沿路,他看到了無數劫后慘狀,金軍所過之處,殺人如麻,屍橫遍地,連嗷嗷待哺的嬰兒都不放過,原本人口繁密的兩河大地,一片蕭然,看得韓九兒哭了一路,三兄弟莫不咬牙切齒。

一個颳得jīng光的前腦殼映入小五眼帘,那是一個金軍頭目,大約看到部下被那專打頭的李綱鐧打得慘了,索xìng摘下鐵兜鍪,將腦後兩條系紅絲的粗長辮子盤在脖子上,一手扶著雲梯、一手拿着長刀沖在最前,一道長長的刀疤橫過其眼角,顯得煞是猙獰剽悍。

小五腮肌繃緊,眼眸收縮,抓起手邊箭已上弦的神臂弓,要將這個刀疤頭目釘落城下。彷彿感覺到自己被人盯上,刀疤頭目銳利的目光向小五這邊一瞟,忽然怪叫一聲,居然鬆開扶梯的手,雙足連蹬,有如蜻蜓點水一般地直升上來,轉眼脫離了小五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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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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