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風雲初起(下)

第十六章 風雲初起(下)

濃濃的葯氣瀰漫在空氣中,夾帶着腐臭的氣息,沉重地讓人難以呼吸。

寬闊的道路上只有一輛馬車在緩緩前行,每一步都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周圍一切都靜得可怕,車軲轆軋在土路上,卻是分明的震耳yù聾。整個村子像是沒有人的氣息,不過,沒有人的氣息未必是沒有人,活死人還是有的,而且遍地都是,和路旁的泥土分不出區別;死人也是有的,村子的某個角落在冒着令人噁心的黑煙,隱約的噼啪聲像是地獄的火焰在哀嚎。門欄邊的黑sè布條隨風飄蕩,帶起一片焦黑的紙片,在高遠的天空中散作塵埃,飄落不知何處。

沒有哭泣的聲音,活着的人已經沒有哭泣的力氣了;全是哭泣的聲音,整個村子,連風吹過的聲音都像是在哭泣。

「這是第六個村子了,還有兩個時辰的路就到城門了。」駕車的人,面上蒙了一塊厚實的白布,聲音變得有些含糊,可依然聽得出他的疲憊,這一路,他都沒歇:這裏的村子疫病流行,少在路上耗些時間,就意味着來得及多救一個人,「老崔,你倒是下不下車啊?」他不耐煩地說道。

馬車裏片刻沒有迴音,不多時,馬車微微地動了一下,車前的帘子只輕輕上台了幾寸,又無力地垂下,「牧夏,我喊老崔呢,你下車幹什麼,你的傷近來都沒空好好調養,你還想再去見見鬼門關的大門嗎?」

「哪有那麼嬌氣,老崔三天四夜沒睡了,一合上眼就睡到現在了。」牧夏背着崔文子的藥箱,頭都不回地走向路邊的「泥土堆」,「你別吵他了,不然他這個活了三百歲的稀世珍寶可就只能留名於世了。」

「你還真信他活了三百歲啊?你自己不也是三天沒睡嗎?你倒是不困。」蘇緒輕巧地跳下車,走到前面牽起馬。之前路過的幾個村子,那些村民見了生人跟見了救命葯似的,餓虎撲食般地衝上來,攔車的攔車,拉人的拉人,呼天搶地地喊救命。越往前走,人都病的有氣無力了,能在地上爬的算是病的輕的,連個管事的官都跑了,見了生人,也就不過剩個抬抬眼皮子的力氣了。倒是比之前的放心許多了,萬一給他們幾個染上瘟疫,這一車的寶貝,蘇緒他可賠不起,「你那義弟和表妹呢?不是看這些場景看得眼淚汪汪,指天誓要多救幾條人命嗎?」

「才說完就累睡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時候就你我兩個活人了,你還不來幫忙,就顧著編排他們了是吧。」牧夏熟練地診過脈,翻看着所剩無幾的藥箱,又沉默了片刻,「和之前的是同一種疫病,走吧。」

馬蹄聲踏亂了風聲哭泣的節奏,噠,噠,噠,他們走過的每雙努力睜大的眼睛,一點一點地變得暗淡。生命像是都被這馬蹄聲汲取走了一般,一隻只蒼白的手無力地扣着地面,無力地抓起一抔土,然後無力地看着這一抔土從指間漏下,沒救了啊,不甘心,不甘心啊,很想很想活下去。如果,如果沒有這瘟疫,今年的收成該是不錯,縱是交了賦稅,也夠一家人好好地過一個年。

家,無家,只有屋子。人,無人,只有思念。現在,連這最後的思念也將不再,他們,沒有人知道他們生過,活過,他們的存在,只是大秦帝國的資料庫里被冰冷劃去的名字而已,又或許,連名字都沒有,不過一個代號。

「你問吧。」牧夏走在蘇緒邊上,把手插在袖口裏。

「剩下的葯,還夠救幾個人?」

「看現在的程度,加上我們五人防疫的份額,還夠八個人吧。」

「得去城裏看看能不能補齊藥材。」

「你覺得為什麼這裏離城那麼近,反而卻是最嚴重的?」

「你是說……」

「城裏是這些村子的希望,也是絕望。他們也許從更遠的地方過來,但結果卻是被攔在城門外。」

蘇緒聞言冷笑了一聲:「也是,城牆雖是防不了疫病,防那些患了疫病的村民卻是綽綽有餘。」

「城牆雖是防得了患病無力的村民,卻未必攔得住你。」

「知道了。」蘇緒把馬牽到一處空無一人的屋前,韁繩往柱子上一拴轉身就走。

「不弄醒他們?」牧夏側過頭看着他快步遠去的背影,擾起一片煙塵,迷離不見。

「算了,礙事。」

「這理由不錯。」牧夏微微一笑,「下次我也試試。」說着,他扶了扶藥箱,準備一家一家尋訪染疫的人家。

「吱呀」馬車顫抖了一下,重重地沉下去,然後如釋重負地又是一顫。

文嘉揉着眼睛走到牧夏身後:「未寒哥哥,我來幫你。」

「不必了,你去歇會兒吧。」牧夏頭都不回地說道。

「我和子夜哥哥說好了,我們輪流休息的。」

「哪裏是輪流,你分明是捨不得看他勞累吧。」牧夏居然久違地向她一笑,他有些想通了,無論這個女孩出於什麼目的來到他身邊,她都不過,只是個少女,一個理應無憂無慮的少女。

文嘉默默地低下頭去:「我去拿備用藥箱。」說着趨步到車后,車裏隱隱地傳來鼾聲。崔文子幾乎橫躺了整個車廂,把淳于莫擠得蜷身躲在一邊。文嘉看着那張熟睡着的俊臉,忍不住笑了起來,若不是累成這般模樣,他也難得睡得這樣安心。這樣看來,倒是較之英俊反而多了幾分可愛。文嘉抬起手,用指尖輕輕觸碰他垂在眼前的碎,柔軟而細碎。若能不回去就好了,若,我不是我,多好。

牧夏輕嘆了一口氣,側過頭看了身後一眼,自顧自走進就近的一戶人家。

屋裏散著難聞的氣味,並著低低的呻吟聲,床上隱約躺着兩個人,幾乎全身埋在破爛的被褥里,聽見有人進來,艱難地想要坐起身來。「未寒哥哥,他們還有救嗎?」文嘉剛進門,便掩著鼻緊緊攥著牧夏的衣角。

牧夏輕輕拍了拍她的她的手,示意她原地等著。自己把面巾又紮緊了些,走到床邊側坐着,調整了下自己的呼吸,將手指搭在那人的脈上,猶疑了片刻,站起身來。「走吧,去取些葯。」

文嘉一抬眼對上牧夏的眼神,有些疑惑地問道:「去哪裏?藥箱不是都在這裏了嗎?」

牧夏沒有回答,低下頭向門口走去,在文嘉身邊停下,低聲道:「剩下的,會有人管的。」

床上的人,見他們將走,急得翻下床來,喘著粗氣:「救……救……」文嘉連忙上前扶住:「誰會管?除了我們,誰會管啊?牧夏,你站住,你……」

牧夏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幾乎是一瞬間來到文嘉身後,把那人抱回床上,仍是冷漠地面無表情。文嘉有些脫力地坐在地上,呆了半晌:「你,肯救他了?」

「不會。」

「為什麼?你不是醫者嗎?這不是你的職責嗎?」

「那你的職責呢?」牧夏冷冷地說道,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對她說出這句話,果然還是在介意,這個假冒他表妹的女孩。

「你……」

「不能再浪費了。」牧夏計算著剩下的藥量,估計城裏也不剩多少,蘇緒還是極有可能空手而歸的。

「那把我的那份給他,他還活着,就還有救。」文嘉有些不甘心,總歸,生命這種東西,看着它流逝,才會覺得可怕。

「交換?怎麼樣?」牧夏忽然覺得自己說出這話有些yīn毒,莫非是在昭逸身邊耳濡目染,也學得用這種方式處理問題了?

「什麼交換?」

「用你的真實身份,換我救他的命。」牧夏的嘴角翹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卻讓文嘉渾身寒毛豎起,他,果然不是他。文嘉深吸了一口氣,居然出人意料地用淡淡的語氣說道:「原來你不知道,那也無妨,這個人我不想救了,任他生死便是。」他狠,她要更狠,因為,他,想回去,而她,回不去了。她,不是文嘉。

「有趣。」牧夏這麼說着,繼續想門外走去,不消片刻便帶回一個穿官服的人,那個中年人像是村裏的鄉老,帶着重重的眼圈,進門看了一眼就退了出去:「帶到村邊焚化。」

「什麼?你……你就是這麼管事的?疫病成災,你能做的就是把活人焚化?」文嘉有些急了,「郡守呢?郡守也讓你們這麼做?」

「郡守?這窮鄉僻壤的,郡守也只有在賦稅徭役時候才想得到。這人,沒救了,就當他死了吧。活人都救不過來,誰還管這半死的?」那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文嘉,像是看着什麼稀奇物件,彷彿又有誰來找他,便急匆匆地走了,臨走還不忘叮囑一聲:「別碰到他,趕緊送去焚化去。」

牧夏平靜地看着她,兩手一攤表示無能為力,目送著鄉老離開。

「你會救他的,對不對?」

「你說呢?」

「那就好。」文嘉知道,牧夏終究還是太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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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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