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真與假(1)

第八章 真與假(1)

「遠黛姐姐,你告訴我,我現在應該怎麼做?」女子伸出雙手,恨不能抓住陸姝。彷彿她是溺水的人,而陸姝是岸邊唯一可以救她的人。

「遠黛姐姐?」陸姝不知所措。她非常同情這個可憐的女子,如果可以的話,她願意拉這個女子一把,可是她不清楚這個女子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何看見她就像看見了救星一樣。

即使不清楚緣由,陸姝還是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魚心有愧。

「你不是來救我的嗎?」女子見她茫然,也一臉茫然。

陸姝說道:「我看你家境富裕,衣食無憂,還有下人伺候,既不貧困,也無危險,怎麼會需要人來救你?雖然曾有人說我長得像遠黛,但我確實不是她。」

「難道那位老先生是騙我的?」女子幾乎要哭出來。

陸姝想到皮囊店裏的借落子,心想這位女子說的老先生應該就是他,於是問道:「那位老先生是不是借落子?」

「對對!你認識他?就是他說過幾天會有人來給我送絲綢,那便是能夠解救我的人。」女子說道。

陸姝不知道借落子為什麼跟這女子說她是來解救別人的,但既然他這麼說了,或許有他的道理。他知道皇城裏許多秘密,如果她此時幫他一把,或許以後他的秘密也可以幫到她。

人們常說「人情一把鋸,你一來,我一去」。陸姝不諳人情世故,那是因為她在無名山的時候不與人往來,皇城可不是世外桃源,出門便遇到人,也就逃脫不了人情世故。

「你不要急,你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也許我真的可以幫到你。」陸姝走上前,坐在床沿上,主動握住女人的手。那雙手濕而涼,彷彿剛從涼水裏撈出來。

陸姝心想,是什麼樣的事情讓她如此恐慌?

「你真的不是遠黛姐姐嗎?」女子仔細看陸姝的臉,難以置信。

「我真不是。你見過她?」陸姝問道。

「何止是見過,當年我跟她一起入的宮,一起被選為伺候皇上的四位近身宮女,遠黛姐姐為司儀,我為司帳……」

陸姝迫不及待地問道:「我聽說四位宮女換皮削骨,變成了一個模樣。可是……」

她對着女子的臉左看右看,繼續說道:「可是你跟我的模樣完全不一樣啊。」

女子說道:「後來宰相逼宮,皇上不得已讓當初給我們換皮削骨的人將我們改變了模樣。承蒙皇上善心眷顧,我們四人得以回到民間,各自生活。」

陸姝想起借落子的話,當初四位宮女變成了其他人的模樣,才倖免於難。剛才問這女子怎麼跟自己不一樣,確實是多餘。

而此時這女子也才後知後覺道:「對哦,你不可能是遠黛姐姐,我們離宮時都已改變了容貌。不過我剛看到你的時候,還是錯把你當作她了!不過你可真像!天下竟然有這麼相像的人!我還以為遠黛姐姐的容貌又換回去了,以為借落子找了遠黛姐姐來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

「我雖不是你的遠黛姐姐,但相貌如此相近,也算有緣。你有什麼為難,請告訴我,我一定不遺魚力幫助你。」說這話的時候,其實陸姝是覺得曾經對不住她們四位。

說來,她們四位當初換皮削骨,又被宰相逼入險境,都是因為她。

或者說,都是因為皇上見了她才這麼做的。

因此陸姝覺得虧欠她們許多。如果要補償,最好莫過於眼前能幫她們做一些什麼事情。

女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說道:「這要說起來話就長了。」

陸姝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慢慢說。」

女子點點頭,情緒稍安,說起她的往事來。

她從皇宮出來之後,已經改了容顏,誰也認不出她原來是誰。親人那裏也回不去了,為了保守秘密,她不能回去與親人相認。好在皇上賞賜給她一些錢財,不愁吃住,她便在一家客棧住了下來。

過了沒多久,客棧住進來一個年輕男子。她看了一眼便無法忘記。

從客棧老闆那裏打聽,她得知該男子從外地來,是一位茶商。

再一打聽,原來茶商是她家鄉人。

出於對家鄉的思念,更是為了與他相識,她趁他在客棧休息的時候彈唱了一首鄉曲。

她當年被選入宮中,不僅因為長得好看,還因為她能彈會唱,才色俱佳。

能在後宮眾多秀女中獲得皇上青睞的人,在民間自然更是出類拔萃。鄉曲一出,整個客棧都安靜了。可謂「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這可能讓她露出破綻,被人發現,但她顧不得那麼多了。

果然,他被她的聲音吸引,一曲終了,便以故鄉人的身份過來詢問。

一來二去,兩人便認識了,很快便如乾柴烈火,一發不可收拾。

日子久了,在客棧總歸不方便。於是,茶商在皇城買下一處宅院,並在宅院裏娶了她。

琴瑟在御,歲月靜好。

那時候的她心滿意足,從未想過後面會發生那樣令人恐懼的事情!

那件事情就發生在新曆十七年的夏天。茶商因為還有一些外賬要收,不得不從紅羅帳溫柔鄉里抽出身來,離開皇城,去外地收賬。

這一去,便是一個多月。

她天天盼著丈夫早日回來,與他耳鬢廝磨。以前的日子如流水一般,轉瞬即逝,眼下的日子卻忽然慢了下來,要掰著指頭數日子,時間的流水似乎黏稠了,幾乎凝固。

她覺得她變得跟家裏養的那隻貓差不多了,隨便往哪裏一靠,便懶洋洋地過一天,看着陽光與房屋陰影的交界線緩緩挪移,從院子裏挪到牆上,然後在屋檐處消失。

終於有一天,陽光的交界線剛剛爬到牆上,下人就喜滋滋地跑來稟報,說是她丈夫已經回皇城了。

下人見她天天盼著,所以先來向她報告。

她先是驚喜不已,接着心犯疑慮。丈夫既然回了皇城,怎麼不見回來?他不應該像我一樣急着回來見面嗎?

等到陽光的交界線幾乎到了屋檐,丈夫才來到家門口。

那隻貓本來在家門口瞌睡的,見她丈夫來了,立即爬起來跑了。

她早在門口望着了,見貓跑了,有些意外。以前這貓喜歡在她丈夫腳下蹭來蹭去,非常親密。難道一個多月過去,貓就認不得主人了?

丈夫見了她,居然只是平淡一笑,然後回屋裏休息去了。留下她一臉茫然地站在原地。

她心想,也許是他長途跋涉太過勞累,等他休息好就不會這樣了。

等到晚上,她與丈夫一起吃晚飯,丈夫沉默寡言,悶頭吃飯。她有幾分不高興了,覺得丈夫變了心思,於是吃飯的時候故意將筷子和碗敲得咚咚響,也不給他好臉色看。丈夫卻以奇怪的眼神瞥了她幾次,不理解她為什麼要生氣。他欲言又止,似乎有什麼忌諱或者擔憂。

吃完晚飯,她便氣鼓鼓地早早去睡覺了。

她原本以為小別勝新婚,丈夫會迫不及待地來到睡房與她魚水之歡。可是丈夫吃完晚飯就去各個房間看,似乎要重新熟悉家裏的一切。

陸姝聽到這裏不禁心想,魚水之歡?魚與水有什麼好歡的?人的想法真是難以理解。

女子說,她一睡就睡到了半夜,蒙矇矓矓的,也不知道到了什麼時辰。她聽到房間里有急促的呼吸聲,覺得怪異,側頭一看,丈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她的床邊了,正愣愣地朝着床上的她看,眼睛瞪得銅鈴一般。

她見狀有些驚慌。丈夫看她的時候像是看着一個不認識的人。

她還在賭氣,雖然覺得怪異,但也不主動跟他說話。她將身子轉向裏面,臉朝牆壁,裹緊了被子不理他。

可能是她這一轉身引燃了丈夫壓抑了許久的慾火,丈夫連衣服都沒脫,就往她身上撲了過來,發了瘋一樣地扯掉了她身上的被子,然後撕爛了她的衣服。

丈夫剛撲到身上的時候,她還竊喜,以為丈夫是在下人面前要端著架子,心裏還是想着念着她的,免得下人在往後的日子裏嚼舌頭。

可是丈夫將她的衣服撕開,衣服發出難聽的撕裂的聲音時,她心中充滿了恐懼。丈夫向來對她很溫柔,很照顧,生怕她有一絲的不舒服。別說撕開衣服了,以前給她寬衣的時候都輕手輕腳小心翼翼的,斯斯文文。

而此時,丈夫彷彿是一匹餓狼,她彷彿是一隻惶恐不安束手就擒的羔羊。

她想呼救,因為她覺得這個人不是她的丈夫,雖然他有着跟她丈夫一模一樣的外表。她感覺自己要被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凌辱。

可是她不敢呼喊,因為下人聽到后並不會進來制止這個人,反而會在被窩裏發笑,會在背地裏嚼舌頭。

她只好咬住被子,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然後拚命反抗。

可是丈夫的力氣比她印象中要大得多。丈夫輕易將她制伏,然後滿足了他的獸慾。

他的動作是那麼粗魯,那麼用力,以至於她疼得冒出冷汗。

等他滿足之後,她感覺渾身的骨頭被拆散了,連手都沒有力氣抬起來。

然後,他說了一句讓她毛骨悚然的話。這一句話,讓她從頭到腳透著寒意。

「他說了什麼話?」陸姝急切地問道。

她吸了一口氣,嘴唇顫抖著說道:「他說,有這麼好的美人兒在床畔,還去外面做什麼茶葉生意!真是有福不知道享!」

那口氣,就像是罵她丈夫的。

陸姝聽得毫毛倒立,抓緊女子的手,問道:「那個人是換了你丈夫的皮囊吧?」

女子的雙手變得更為冰冷,出了更多汗,臉色更加蒼白。她是經歷過換皮削骨的人,自然第一個聯想也是與皮囊術有關。

「我就是這麼想的。我覺得我的丈夫被眼前這個凌辱了我的人害了,然後這個人變成了我丈夫的模樣,來佔據我丈夫的財富,佔據我,佔據這裏的一切!有一句話叫作『鳩佔鵲巢』,他就是那個鳩,但他比鳩要聰明要陰險,他變成了鵲的樣子!」女子的眼中充滿了恐懼與絕望。

「你為什麼不告訴別人呢?」

「有人會相信我嗎?如果是鳩佔鵲巢,別人還能看出來。他換成了我丈夫的樣子,如果我說出,別人就會以為我失心瘋了。我問過下人,有沒有發現我丈夫變了。下人說,可能是生意不順暢,心情不好。天哪,我還能怎麼說?我養的那隻貓都比那些人聰明!當時我就應該知道的,貓都不親近他了,說明他不是我丈夫!貓知道這一切,可是它說不出來!後來它都不在家裏待,常常跑到那邊破廟裏去!」

陸姝聽觀月說過,吳剛常常往破廟裏跑,像只野貓。原來是因為它知道主人已經不是原來的主人了。

「那他到底是什麼來路,你沒有查嗎?總會有破綻露出來的。」陸姝問道。

她說她想過要找出丈夫的破綻。可是她要找到別人也能信服的證據才行。如果僅僅是找破綻,丈夫回來的第一天就破綻百出。

她告訴自己要忍耐,可是每一天都太難熬。丈夫回來之前,她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丈夫回來之後,她覺得自己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永世難以翻身。

丈夫平時不搭理她,每到晚上,就來到她的房間,肆意凌辱她。每次下手特別重,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還給下人交代,不讓她走出這座宅院。

別說走出宅院了,不到一個月,她就被折磨得起不來床。最初她還能反抗一下,後來她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睜睜地看着他靠過來,看着他凌辱她,鼻息吹到她的皮膚上,把她搬過來,把她翻過去,彷彿擺弄砧板上的一塊肉。等擺弄夠了,他起身就走。

她覺得自己還不如青樓里那些風塵女子。那些女子如果遇到實在不願接受的人還可以拒絕,哪怕是逢場作戲,也不會完全不顧及對方的感受,哪怕是離去之時,也會在耳邊說幾句虛情假意的話。

而現在的丈夫就如一頭餓極了的狼,上來便開始吃,吃飽后嘴都不抹就走了。

每當那人走了之後,她就將頭埋在被子裏痛哭,既為自己哭,也為丈夫哭。她不知道丈夫遭遇了什麼而不能回來了,生死未卜。她想起以前跟丈夫的快樂時光,想起在客棧的時候他來詢問的情景。越想眼淚就越多,最後哭得眼淚都幹了,再傷心也流不出淚水了。

如此兩個多月後,丈夫忽然有八天沒有回來。

沒有丈夫的折磨,她的身子恢復了一些,不但能下床了,還勉強能在院子裏走幾步。

下人里有位專門洗衣服的老婦人,以前天天見面,發生此事之後,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位老婦人了。

老婦人心腸很好,在所有下人里,可以算是與她最親近的一個。

她好不容易又與老婦人見了面,想將心底里的疑惑與委屈說給老婦人聽,看看她能不能幫忙出出主意。

她尚未說出口,老婦人就勸她說,不要想着年紀輕輕就貪圖床頭歡樂,縱慾過度,要注意身子。

原來老婦人也認為她跟丈夫是因為無所節制而這樣的。

第九天,丈夫回來了,與他一起回來的,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年紀跟丈夫差不多,眼神古怪,往四下里瞄來瞄去,彷彿想偷點兒什麼東西。

丈夫在他面前頗為得意,稱呼他為「西二哥」,帶着他去各個房間觀看,要給他展示這裏所有的東西,尤其是價值不菲的物件。

她丈夫原來很低調,不是這樣炫耀的人。

西二哥見了她,眼珠子都轉不動了,嘴角流出哈喇子。

丈夫說,這就是這戶人家的少夫人了。

丈夫不介紹說她是他的夫人,卻說「是這戶人家的少夫人」,就好像他並不屬於這戶人家。

西二哥道,看了少夫人,前面看的那些我都不羨慕了,獨獨羨慕你能與這樣的美人兒同床共枕。

接着,西二哥又說道,這茶商辛辛苦苦賺了這麼多錢,娶了這麼漂亮的人兒,沒想到都給你這小子享受了!我換了三四回皮囊,也沒碰上一次你這樣的好機會!別的我都不要,今晚讓我在美人兒房裏留宿一夜怎樣?

她聽了這話,一時胸悶氣短,頭暈目眩。

可是當時旁邊沒有其他人,她知道,她說出去沒人信。

聽到這裏,陸姝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了。她咬牙切齒道:「這皮囊術太可恨了!太可怕了!我原以為只有人用它改變容貌,變得好看,悅人悅己,居然還有人用它做出這種……」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事情。這比傷天害理、謀財害命還要令人髮指。

她已下定決心,要幫助借落子完成他師父的遺志,要將皮囊術消滅!

這女子說,好在假丈夫理智尚存,沒有答應西二哥留宿的要求。

或許,他雖然是假丈夫,但不想與人分享不屬於他的女人。或許,他怕下人識破,畢竟在別人看來沒有誰願意讓妻子陪其他的人睡。

西二哥走後,丈夫照常到了晚上便來凌辱她。

不過自那之後,丈夫常常好幾天不回來。

有一次,丈夫喝了點兒酒,不小心將常常不回來的秘密說了出來。他說他最近又撞了一次大運,瞄了許久的「喜鵲」終於被他得了手,所以他不僅要在這邊過這邊的生活,還要去那邊過那邊的生活。

雖然酒意上了頭,他還是保持着幾分戒備心,說得含含糊糊,並沒有透露「那邊」是什麼情況。

她能猜出來,「那邊」是另外一戶像她這樣的人家,丈夫是化作了那戶人家的主人模樣,去佔據那戶人家的主人的錢財和地位。說不定「那邊」也有一個像她一樣有苦不能言的女人。

西二哥偶爾來這裏,與丈夫說些旁人聽不懂的話。但是她聽得多了,漸漸明白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他們將發現的目標叫作「喜鵲」,說「發現了一隻喜鵲」,就是盯上了某個人;說「要把那隻喜鵲打下來」,就是籌劃害某個人;說「窩兒不錯」,就是說某個人的家境不錯,值得下手;說「喜鵲打下來了」,就是說陰謀得逞,目標遇害;說「要挪窩了」,就是準備換一個目標了。

她推測,他們之所以將目標叫作「喜鵲」,就是用了「鳩佔鵲巢」這個詞語。

通過他們的對話,她知道了這個西二哥跟丈夫是同一條道上的人。他們瞄上目標后,偷偷害死目標,然後通過皮囊術變成目標的樣子,去目標的家裏,扮演目標的角色。等到目標的錢財被耗得差不多了,他們就找下一個目標。他們也會同時盯上兩三個目標,甚至更多,同時扮演兩三個角色。

「也就是說,皇城裏不止你遭遇了這樣的事情?」陸姝問道。

她抽出手,抹了抹眼角,說道:「肯定還有其他人,可是我沒有打聽到,遇到的人也不能說。」

「那你是怎麼說出來的?」陸姝問道。

她說,她以為日子已經沒有希望了,心如死灰。去年除夕那天,丈夫不在,按她猜測應該是去另一隻「喜鵲」的家那邊過除夕去了。她在院子裏的長椅上躺着,忽然聽到外面有擔貨郎叫賣。

擔貨郎走街串巷並不少見,她以前也聽到過無數回,可這一回不同。

擔貨郎是用她家鄉的話叫賣的。

她只聽了一聲便淚水盈眶,忍不住哭了起來。

這個擔貨郎也有意思,走到她家院外就停了下來,又一聲一聲地叫。

她心想,擔貨郎應該是走累了,在外面靠着院牆歇腳。於是,她叫來下人,要下人將擔貨郎喊進來,給個凳子歇一歇,給兩口水喝。

丈夫吩咐過下人不讓她出去,可是沒說過不讓外面的人進來。

下人便將擔貨郎喊了進來。

她身子乏累,被丈夫折騰的傷病還沒好,不能起身,只好躺在長椅上用家鄉話向擔貨郎問好。

擔貨郎聽她說的是家鄉話,微微驚訝,便用家鄉話問她為何住在這裏。

下人聽不懂他們的家鄉話,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麼。

她被這麼一問,禁不住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她要忍住不失聲痛哭,怕下人懷疑,然後告知丈夫。

這樣的話,下人頂多認為少夫人起了思鄉之情。

擔貨郎見她哭起來,卻不作聲,也不安慰,似乎有備而來,等着她說後面的話。

她心想,莫非擔貨郎是有目的而來?他剛才站在外面不走,就是等着她喊他進來?也許這擔貨郎以前認得她丈夫,知道她丈夫遇了害,想辦法救她來了?

心裏雖然這麼想,但她不敢向擔貨郎開口。

下人就在旁邊,若是發現了異常,肯定會告訴丈夫。

擔貨郎單槍匹馬,何況就是要他救她出去,他也不一定能辦到。

她不敢冒這個險。

擔貨郎見她欲言又止,從貨擔上拿了一個小盒子,走到她跟前,將盒子打開。

下人趕緊湊上來看,看到盒子裏都是女人用的首飾,於是走開了。

她跟下人一樣,以為擔貨郎要她買東西,她便低頭往盒子裏看,拿了一副耳環。

擔貨郎點頭,連忙指著耳環說了一串家鄉話。

這話不是介紹耳環有多好,價值幾何,而是問她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要說的話現在說出來,他早已知道這戶人家的主人來路。

她一驚。這擔貨郎真是太聰明了,下人聽不懂他們的方言,那麼他們就可以假裝挑貨物討價還價,但說的是完全與此毫不相關的話。

她稍作鎮定,然後學着擔貨郎的樣子,眼睛盯着耳環,嘴上卻將自己的經歷大概說了一遍。

其間她對耳環指指點點,給下人造成一種評論耳環哪裏好哪裏不好的假象。

擔貨郎將耳環放回盒子裏,拿出另一副首飾,問她打算怎麼辦。

她擺擺手,表示不要這一副首飾,自己從盒子裏拿出一根點翠釵,說,自己在皇城舉目無親,身子被折磨得虛弱,又被下人盯着不讓出門,憑自己恐怕沒有辦法逃離苦海。

她求擔貨郎救她出去,只要能逃出這裏,她願意做牛做馬報答。

擔貨郎叫她再忍耐些時日,說他無法救她。

她大失所望,埋怨道,既然無法救她出去,又何必來到這裏說這番話?

擔貨郎說,能救她的人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她急忙問,那人在哪裏。

擔貨郎叫她別着急,將來某一日,那人會帶着一匹絲綢來這裏,並有能力救她出去。若是那人來了,你一定要說絲綢是你訂的,不要露出破綻。

她說,她連門都出不了,怎麼會訂絲綢?

擔貨郎說,你叫下人去訂,從即日起,讓下人去布市訂貨,訂平時難買到的樣式,這樣的話,一般要等一段時間才有貨。你在宮裏待過,什麼料子什麼樣式難訂到,心裏應該有數。如果訂的貨送來了,你立即再訂一次別的難買到的樣式。你給幫忙訂貨的下人多些錢,這樣下人不但樂意為你跑腿,也會幫你瞞着你的假丈夫。更重要的是,那個送絲綢的人來時不會穿幫。若是訂的貨又來了,你立即接着訂一次。

她很驚訝,這擔貨郎連她曾在宮裏待過都知道。這件事她連原來的茶商丈夫都沒有告訴過。很顯然,這擔貨郎遠超過丈夫的朋友這層關係。

好在她從宮裏出來時帶了不少體己錢,絲綢別的人家不一定訂得起,對她來說不在話下。

她好奇地問擔貨郎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幫她。

擔貨郎說,他可以是任何人,卻又是不存在於世間的人。如果非要問一個名字的話,就叫他借落子。每個曾經救過蟬的人都有一次獲得他的報恩的機會。

她聽說過,蟬在樹上產子后,借打雷將其子傳到樹底下的泥土裏生活成長。所以蟬又叫借落子。他自稱借落子,難道是蟬來報恩不成?

她老老實實說,我記得家鄉的夏秋有蟬鳴聲,但不記得曾幾何時救過蟬。

擔貨郎說,就是因為你不會因為救過一隻蟬而記在心裏,我才來救你。做了一點兒善事就念念不忘的人不值得救。

最後,她買了那根點翠釵。

她相信擔貨郎的話,第二天就讓下人去布市訂一款她指定的綢緞。短者三天,長者半月,綢緞就送來了。

雖然與擔貨郎有約定,但每次布店的人送了貨來,她都不確定來者是不是擔貨郎說的那位。她都讓下人叫到自己的房間來,揣摩對方是不是擔貨郎說的那個人。

前面很多次,她懷抱希望,又屢屢失望。

在此期間,她仍然要遭受丈夫的折磨。

等到今天陸姝走進來的時候,她頓時感覺救星來了。因為來者居然跟她曾經認識的姐妹一模一樣!剎那間,她以為是原來在宮中一起伺候皇上的遠黛姐姐來救她了。

陸姝聽到她說到這裏,內心羞愧不已。她並不是遠黛,也不知道該如何幫她擺脫噩夢一樣的生活。

尤其是聽到她說屢屢懷抱希望又失望的時候,陸姝不想自己也成為她的失望。於是,陸姝安慰她道:「請你不要怪罪我,我暫時還不知道如何幫你。但是你放心,我會和借落子一起想辦法的。」

她淚水又流了出來,說道:「還請你儘快一些,在這裏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巨大的煎熬。你們要是沒有辦法,請不要拋下我,你再來一次,往我這裏來一刀。」她以手比刀,在咽喉處一抹。

陸姝抓住她的手,說道:「請放心。借落子既然說了我能救你,我就能救你出來。」本來陸姝要說借落子是皮囊師始祖的親傳弟子,一定能收拾這些用皮囊術佔據別人的財產和親人的敗類。但她沒有說。她盡量不向別人暴露借落子的身份。

就在這時,下人忽然跑了過來,有些慌張地說道:「少夫人,他回來了!」

女子大吃一驚。

陸姝心裏也「咯噔」一下,心想,莫非她的假丈夫已經發現她頻繁地訂絲綢,因而起了疑心,所以早有準備了?

從下人說的話里,陸姝也聽出一些端倪。下人不稱呼他的主人為「官人」,卻稱之為「他」,可見下人對她丈夫已經起疑。也許下人雖然心有疑慮,卻見她丈夫模樣未變,所以不敢質疑。

可惜此女子未能從下人的口氣中聽出問題,不然主僕之間可以多一些溝通。

女子急忙說道:「你快走。」

陸姝起身走到門口,一個魁梧的男人迎面走了進來。

「哈哈哈,娘子訂的絲綢又來啦!」那男人聲音如雷。

陸姝見來不及走了,便在門口站住,微笑道:「少夫人眼光高,要的都是稀缺貨。這不,今天剛到,老闆就叫我趕緊送過來。」

那男人的臉白白凈凈,一看就是富貴之人,但往他手上一看,粗皮糙肉,彷彿松樹皮,指縫裏有黑色污垢,髒兮兮的,又不是養尊處優的人應有的樣子。衣服雖然是綾羅綢緞,卻有不少皺紋,散發着一絲經久未洗的氣味。

很顯然,他雖然佔據了別人的身份和地位以及財富,卻依然無法改變原來所有的習性。

很難想像,這個宮裏出來的女子是如何忍受這個男人這麼長時間的。

那男子粗里粗氣道:「訂一匹兩匹也就算了,怎麼接二連三訂個不停呢?都夠做兩三年穿的衣服了!你看看平常人家,一年到頭難得買一次布,做一件衣。」

少夫人誠惶誠恐道:「我沒有什麼別的需求,就是喜歡新衣服。之前你答應過我,讓我想要多少衣服就做多少衣服的。你還說,女人從不覺得衣服多,只覺得少的。難道你忘了嗎?」

她丈夫本就不是原來那人,自然不知道以前跟她有過什麼承諾。聽她這麼說,那男子訕訕道:「我隨便說說的。家裏這麼多錢,天天訂都用不完。我會在乎你這一點兒花銷嗎?」

陸姝本也是愛衣服的人,聽到那男人說話小家子氣,顯然不是茶葉生意遍佈各地的茶商會說的話,於是在旁給少夫人幫腔道:「我倒覺得少夫人是花銷大了些。」

少夫人聽陸姝這麼說,非常意外。她認為陸姝這是幫着她丈夫說話。

就連一旁垂手站立的下人也有些意外,抬起眉眼看了看陸姝。

她丈夫本來對陸姝充滿敵意和猜忌,聽了這話很受用,連連點頭。

陸姝接着說道:「少夫人你也不看看,你夫君做了這麼大的茶葉生意,還事必躬親,搓茶炒茶,可見一點兒收入都來之不易。」

下人道:「姑娘你這可說錯了,官人又不是茶工,哪需要自己去搓茶炒茶?忙也就忙着記賬收賬而已。」

陸姝道:「是嗎?可我看官人手指皮糙肉厚,紋路多垢,必是炒茶的時候傷了手呢。」

這一下戳在了那男人的破綻上。

陸姝此話一出,少夫人和下人自然會往官人手上看。

那男人急忙將手揣進袖子裏,不高興地對陸姝呵斥道:「你一個外人,在我家裏嘰嘰歪歪說我們家務事幹什麼?貨送來了就請回吧!」說完,他竟然上前來推搡,趕陸姝走。

下人眼睛往那男人的手上看,雖然沒看清楚,但眼神里分明充滿了疑惑。

皮囊術與妖怪的幻術差不多,倘若修為不到家,就會露出破綻。這些破綻有的難以察覺,有的花些心思就能發現。

陸姝猜想下人們不像少夫人一樣與茶商親近,所以即使覺得他性情大變,也不至於覺得此人是彼人。有了她的一句看似不經意的提醒,或許下人待會兒出去後會跟其他下人提起此事,讓更多人漸漸懷疑主人的身份。

那男人也意識到陸姝眼光毒辣,所以恨不得立即趕走她。

陸姝剛才聽少夫人說了許多事,對面前的男人有着很大的怨氣,見他推推搡搡,一點兒也沒有大家主人的風範,便不退讓道:「你別推我,做生意的人都只拉人進門的,哪有推人出去的?以前少夫人也沒少在我家訂貨,每次來,你都是笑臉相迎,叫下人斟茶倒水,說什麼來者皆是客。今天怎麼要趕我呢?」

那男人見陸姝這麼說,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猶豫片刻,說道:「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我高興,現如今我不高興。」說的話都是賴皮話。

他自以為給自己圓了場,雖然圓得不是很漂亮。

可是除了他之外,這裏的人都清楚,陸姝這姑娘以前沒有來過這裏,少夫人以前也沒有頻繁訂貨,所以原來的官人並沒有笑臉相迎前來送貨的人。

陸姝說的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他卻當作真實發生的事情來說。

這一來,下人心裏就要犯嘀咕了。

陸姝知道,此時不能將話說透,若是說透了,這個佔據茶商身份的粗鄙之人說不定會狗急跳牆。此時的話只說三分,先讓下人們起疑。等到借落子想到了辦法,再撕破臉皮不遲。

被趕出門外后,陸姝有些失落,有些悲傷。換在以前,她定然當面戳穿那男人的偽裝,不顧後果。

而現在,作為一條魚,竟然學會了放長線釣大魚。

她沒有立即回到住處,而是轉到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長一段路。

街上人來人往,像往日一樣,可是她忽然覺得這裏面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不是原來那個人。他們都是一張張皮囊,裏面是空的,等著其他的魂魄來佔據。佔據了哪張皮囊,便過哪種生活。

皇上之所以是皇上,是因為他佔據了皇上的皮囊;鐵匠之所以是鐵匠,是因為他佔據了鐵匠的皮囊。

有的魂魄佔據的是官員的皮囊,有的魂魄佔據的是流浪漢的皮囊,有的魂魄佔據的是飛蟲的皮囊,有的魂魄佔據的是走獸的皮囊。

更有甚者,就如那位少夫人的丈夫,一人佔據了兩個甚至更多人的皮囊,佔據兩個甚至更多人的生活。

陸姝繼而想到了皇上,他不會皮囊術,但是在她之前的印象里,佔據了皇上和將軍兩個人的身份。

這算不算是另一種皮囊術呢?

這個念頭一出,她把自己嚇了一跳。

扮演兩個人與佔據別人的身份,可不能當作同樣的事情。

即使這樣想,她的思緒還是越來越無法控制。

她在街頭站住,看着過往的人們,有種所有人都可能是別人的想法。

妖怪的修鍊有兩個最重要的事情,一個是開啟靈智,一個是頓悟。她身為一條魚的時候,忽然羨慕人世自由,這本不是魚該有的想法,這便是靈智的開啟,與其他盲目游來游去的魚區別開來。這是修鍊的開始。

修鍊開始之後,便依靠每次的頓悟提升修為。一件琢磨了許久的事情,終於在某天想明白了,這便是頓悟。不僅僅是修鍊的妖怪,人也是這樣提升的。一念智即般若生。

唯天地萬物之母,唯人萬物之靈。人出生即有人身,所以即使頓悟,也不會在皮囊上有所變化。

妖怪則隨着頓悟的積累,超越本身該有的靈智,因而逐漸獲得人身。

陸姝得了人身之後,所思所想,不過是人之常情,因而皮囊不再精進。

可是在這一刻,她覺得她的所思所想超過了人之常情,似乎要跨越另一個界限了!

她本想收起嚇了自己一跳的念頭,但又忍不住往更遠的地方想去……

皇上可以是將軍,將軍可以是皇上。世間人你可以是我,我可以是你。你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也可以成為你。就像兩棵樹上的葉子,原本你我分得清清楚楚,但寒風一過,樹葉飄零落地,地上的樹葉再也分不清哪片是哪棵樹上的。

皇上既然可以是將軍,那也可以是和尚,也可以是草民,也可以是街頭任何一個從身邊走過的行人。

她記得經書上說,世間千萬億人,皆是佛的分身。似乎與此有相通之處。

就在她似乎看清了一切,又似乎墜入雲霧裏的時候,街邊一個相貌普通而陌生的人向她走了過來,微笑道:「姑娘,絲綢送到了沒有?」

她一驚,不知這人怎麼說起剛才的絲綢,不知該如何作答。

那人又道:「我托姑娘為我送絲綢,姑娘難道忘了?」

她恍然大悟。此人應該是皮囊店的老闆。他是皮囊師始祖的親傳弟子,換個容貌輕而易舉。

「天哪!我剛想到世間人你我不分,你就在我面前出現了!」陸姝感慨道。

那人大笑,說道:「機緣機緣,妙不可言。看來你不但已經送了絲綢,還碰到那個能夠換皮削骨的人了。」

陸姝道:「是,正是見了那人,我才有這種似通非通的感悟。」

「你跟我師父一樣有着非凡的領悟能力。師父見金蟬脫殼而悟出皮囊術,姑娘見皮囊術而悟出眾生相。這也是相似相通的。還有一點,師父是半妖,父為常人,母為魚怪。恰巧姑娘的身份也是……這其中是巧合,還是必然?我也似懂非懂。」

那人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小,只讓陸姝聽見。

「你師父的母親也是一條魚?」陸姝的聲音也小了許多,但仍然透露出難以置信的驚訝。

那人點頭。

「是不是也姓陸?」陸姝追問道。既然借落子知道太多秘密,她就不做無謂的掩飾了。

「我師父也不知道。」那人回答道。

「不知道?怎麼會不知道呢?」

「即使知道,後來也忘記了。」那人說。

「忘記了?怎麼會忘記呢?」

「你不是也忘記了許多事情嗎?忘得一乾二淨,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這話若是以前別人跟她說,她必定要奮力反駁。可是與破廟的老和尚聊過之後,她知道自己確實遺忘了好多事情。

遺忘這件事情最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因為你不知道自己已經遺忘了。若是知道,就不叫遺忘。

「那我跟你師父的母親有什麼聯繫呢?」陸姝覺得其中應該有些聯繫,可能自己曾經知道,但已經遺忘了。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陸姝微微緊張。她雖然渴望知道其中的聯繫,但也害怕會有某些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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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命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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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真與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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