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存與亡

第七章 存與亡

「是鎮海王讓你燒死老和尚的?」陸姝忍不住插言道。

三苗先生道:「是。」

「老和尚什麼時候得罪過鎮海王?」陸姝問道。

觀月道:「人命關天,可不要信口胡謅。」

三苗先生嘆氣道:「你們倆在人間這麼多年,是貓是魚也成了貓妖魚怪,是人也成了人精,怎麼我都說出來了,你們還不能一點就透呢?」

觀月道:「還請指教。」

「鎮海王府和皇家寺廟,在別人看來都是皇上的支持者,一個用劍一個用信仰來維護皇上的權威。可是暗地裏他們如同水火,互不相容。」三苗先生說道。

陸姝明白了。鎮海王燒毀破廟,從而讓所有人懷疑到皇家寺廟的頭上,可能皇上也會這樣以為,從而對皇家寺廟產生不信任感,疏遠皇家寺廟的人。

「沒想到放火的是你。」陸姝驚恐地看着三苗先生。

三苗先生冷冷一笑,說道:「為了保護一些人,就必須傷害一些人。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不對,作為貓來說,應該舍熊掌而取魚也。為了保護皇城裏所有的貓,我也不得不做一些違心的事情。我可不像你們魚類,為了一己私慾,同類相殘!」

陸姝知道,三苗先生指的是皇家寺廟的魚怪和尚。她無法反駁。

三苗先生轉而對觀月說道:「朋友,你若是想吃魚,去魚市買一條,或者去城北湖裏釣一條,再不然我送你一條,何必冒這麼大的風險?萬一惹火上身,救你可比救你懷裏這隻貓要難太多了。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他起身要走。

觀月道:「茶都沒喝上一口,真是怠慢您了!」

三苗先生湊到觀月耳朵邊,小聲說道:「你還以為我真要喝茶啊?作為貓,是不能喝茶的,於身體有害。給我倒上茶,是人之禮節;我不喝,是保護自我。你不要得了人身,就把自己的根本忘掉了。魚和耗子才是我們的食物。你若是總吃茶喝酒,習慣了人的起居飲食,就會變得跟人一樣討厭了。你別忘了,我們貓可是人的主人,並不是他們自以為是的那樣是他們的寵物。你別降低了貓的尊貴身份啊!」

觀月欠身道:「領教了!」

三苗先生哈哈大笑而去。

送走三苗先生,觀月又將吳剛送到了隔壁,趁人家沒有發現就回來了。回來之後,觀月顯得心事重重,在院子裏躺一會兒,又去屋裏躺一會兒。

陸姝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趴在窗邊默默地看着外面。陸姝心想,三苗先生說得沒錯,話真的是一種很厲害的法術,寥寥幾句話,這院子裏的氛圍就發生了變化。

她決定去外面轉一轉,散散心。

出門之後,她逢人就問哪裏有布店。

她來皇城之後很久沒有去過布店了。在無名山的時候,每隔幾天她都要去布店看看新來的料子。其實她買的時候不多,但看看那些料子,心情就會變得好很多。

按照路人指點,她穿過了好幾條街才來到布市。

皇城畢竟是皇城,無論賣什麼東西,都在指定的地方,並且店鋪多如牛毛。以前她去的布店離明德學堂不遠,並且僅此一家。而布市一整條街都是布店,色彩紛呈,喧囂熱鬧,摩肩接踵。

面對如此多的布店,陸姝反而不知該去哪家。

無意之間,她看到一家布店門前對聯寫着:「綢緞綾羅歷盡炎涼世態,麻棉葛絡領教冷暖人情。」頓時對這家店主另眼相看。

再往上一看,店名兼橫批是:「皮囊店」。

她便抬腿進了皮囊店。

迎面的櫃枱后坐了一位戴着瓜皮帽的老者,正用一雙纖長枯瘦如螳螂足的手將算盤撥得啪啪響。

他的身子骨也瘦得厲害,衣服在他身上就像是掛在衣架上似的。

皇城布店的料子果然比她先前看到的漂亮,摸起來質感也好太多。陸姝見那位老者沉浸在他的計算中,便也沒上前詢問,兀自在貨櫃前挑挑選選。

不一會兒,她就發現店裏有點兒奇怪。

外面街道上人如潮湧,可是除了她之外,再沒有走進這家店。似乎只有她一個人對這家店感興趣。

她離開貨櫃,走到櫃枱后,詢問老者:「老闆,我看您店裏的布料質量色彩都屬上乘,為什麼店裏生意這麼冷清呢?」

老者將手指往嘴裏一點,然後捻起賬本翻了一頁,說道:「好看的皮囊太多,人們已經不在乎質量與色彩;相投的靈魂太少,你能走進這裏實屬緣分。」

他瞥了一眼人頭攢動的街道,又說道:「有些地方,用腳就能走到。有些地方,只有用心才能找到。」

「用心?」陸姝咂摸其中意味。

「你是有心人。外面的人雖然千千萬萬,卻少有心人。」說完,他又開始撥弄漆黑髮亮的算盤。

陸姝聽得莫名其妙,隨手指著一塊料子,問道:「老闆,這塊料子多少錢一尺?」

老者看都不看一眼,回答道:「不賣。」

陸姝心想,或許是早有人定下了那一匹。

於是,她指著另一匹料子問道:「那個呢?」

老者依然頭也不抬,回答道:「不賣。」

她又指了一匹料子問道:「那個呢?」

「也不賣。」老者又蘸了一口唾沫,翻了一頁賬本。

陸姝生氣道:「這也不賣,那也不賣,難怪沒有人進來,您這布店還開不開了?」

老者聽她這麼說,詭異一笑,將賬本合上,提起算盤輕輕一甩,算盤珠子回到原位。

「敢問姑娘是不是姓陸?」老者問道。

陸姝吃了一驚。

「如果有人要買姑娘的魚鱗,請問出價多少合適?」老者盯着她問道,目光炯炯。

陸姝急忙回答道:「多少都不賣!」她的魚鱗怎麼可能賣給別人!

老者渾身一抖,說道:「就是啊!姑娘不肯賣魚鱗,與我不賣料子是一樣的道理。」

陸姝不知道他為何突然發抖。

老者又抖了一下,然後僵住了。那詭異的笑容彷彿刻在臉上似的,生硬得很。

她瞥見老者的手指也僵住了,彷彿是長在身上的乾枯枝丫。她見狀,忍不住伸手去碰了一下老者的手指。

這一碰,老者的手指發出輕微的「咔嚓」聲,居然斷裂了,掉落在櫃枱上。隨即,老者手裏的算盤掉落,摔在櫃枱上。

陸姝嚇了一跳。

這時,老者的聲音在陸姝身後傳來。

「不用害怕。那不過是老夫的皮囊而已。」

陸姝趕緊轉過頭來,居然看到老者站在她身後。不過老者看起來比剛才要年輕一點點,膚色要好一些,皺紋沒有那麼深,手指沒有剛才那麼乾枯。

「你……」陸姝緊張得說不出話來。縱然在人世間生活了一百多年,她也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我叫借落子,聽說姑娘愛做衣裳,便在這裏等候姑娘多時。我是由蟬修鍊而來,剛才使用的便是『金蟬脫殼』的技巧。」老者說道。

「蟬?」她問道。

老者點點頭,說道:「皮囊師始祖鯉伴當年就是看到我在樹上蛻皮換形,才觸發異想,創造換皮削骨的皮囊之術。後來我修得人身,又做了他的弟子。」

她將信將疑道:「我聽說皮囊師始祖為了禁止皮囊術,已將他唯一的弟子禁錮在不生不死的狀態中。難道你擺脫了始祖的禁錮?」

老者搖頭道:「那是我師兄。」

她狐疑道:「可世人皆知皮囊師始祖只有一個親傳弟子。」

老者道:「此話不假。師兄一直想置我於死地,獨獲師父秘傳。我便如他所願,死了一次。就連師父都以為我真的死了。」

「但是你用了『金蟬脫殼』來矇騙他們?」陸姝回頭看了那個更老一些的皮囊一眼。

老者搖搖頭:「對別人來說,我只是金蟬脫殼。對我來說,那便是與死了無異。」

「可你沒有死。」陸姝道。她不知道老者跟她說這些幹什麼。但是她暗暗覺得,他選擇這種方式與她見面,必定與皇家寺廟或者破廟大火有關係。

外面的街道依然喧囂熱鬧,如一條奔涌的河流,每個人就如河流中的一條魚。可是沒有人關注這家皮囊店裏正在發生的事情。沒有人關注這裏有人脫掉了一件皮囊,沒有人關注這裏的她恐懼驚慌。

陸姝想起世間有句話叫作「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每個人都有自己要飲的水,即使他人能看到你在飲水,可何嘗知道水的冷暖?即使在同一條河流,每個人每條魚的冷暖也不相同。

「我死了。脫了那身皮囊,我就不是原來的我了。我便不是師父的徒弟了,不是師兄的師弟了。原來的名字、位置、聲譽等都隨着那身皮囊不屬於我。所以,人們只知道師父禁錮的那個徒弟,不知道我。」老者說道。

陸姝這才意識到,她看起來沒有區別的事情,在他看來是如此不同。

「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她輕嘆道。

「寒蟬凄切,誰能聽懂?」老者笑笑。

「這店裏的料子都是你蛻的皮所化?」陸姝環顧四周。難怪他說不賣。可是這裏的料子堆積如山,可見他「金蟬脫殼」的次數難以計算。

「是。」老者也看了一圈。

「既然蛻皮就如死一次,那你已經死了無數次了。」陸姝道。

老者捻起一塊料子,說道:「非也。既死一次,便無法再死。那次之後,我已一無所有,再蛻皮就無足重輕了。」

「你說你在這裏等候我很久了?」陸姝轉而問道。

「是。」

「可我是主動走進來的,並不是你邀我進來的。我若在外面的時候看到了另一家布店,踏入了另一扇門,你豈不是等不到我?又或者,我今日不出門,不來布市,你豈不是等一場空?」陸姝問道。

老者道:「我既然在這裏等你,無論你何時來到這裏,你都會看到我的店鋪,看到門前那副對聯,你都會走進我的店鋪,遇到我。因為我在這裏等候你,你也在這裏等候我。如果時光能夠倒回,你依然會在那個時辰啟程,依然會穿過那些街道,與那些人擦肩而過,來到我面前。可是時光不能倒回,因為已經發生的就是一定會發生的。」

陸姝想起老奶奶說的話。她說沒有誰等誰這回事,相見的人,你等了我,我也等了你。不等的人,就不會相見。

這借落子的話與老奶奶的話如出一轍。

陸姝其實不太認同這樣的話。對魚來說,游弋之處便是水;對馬來說,所經之處便是路。世上有無數的可能,想去哪裏,完全由心決定。怎麼會是既定的呢?

難道心是既定的?

她想不明白。

「你為什麼等我?」她問道。

「想必你已知道皮囊術又在皇城出現了。我需要你的幫助。」他說道。

「需要我的幫助?你的修為比我高多了,怎麼會需要我的幫助?」

「皮囊師始祖在世時,唯一的心愿便是消滅自己一手創造的皮囊術。雖然我已『死』了一次,世人不知道他還有我這個弟子,但是我一直在為師父的遺志努力。如今皮囊術有死灰復燃的跡象,我需要你的幫助來撲滅它。」

陸姝頗感意外,說道:「我?我雖為魚怪,卻終日無所事事,半醉半醒,以衣酒為伴,白白有百年修為,既未曾嚇唬別人,也不曾精進自身。如今因一教書先生而牽連來到此地,只盼著早日離開這裏,我尚且自顧不暇,哪有能力幫你?你恐怕是高看我了。我不過是來看幾塊料子而已,若是這樣,我出去另找一家店就是了。」

說完,她為自己而泄氣。世上恐怕再沒有我這樣不思進取的妖怪了吧?

借落子道:「且慢。你若是真心想着早日離開這裏,那就更應該幫我。」

陸姝正要走,聽他這麼說,收回腳步,好奇地問道:「幫你還能讓我早日離開皇城?」

「當然。你稍等。」借落子胸有成竹地拿出一串鑰匙,打開櫃枱下面的一個抽屜。

陸姝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很快,借落子拿了一個東西出來,放在陸姝眼前。

那是一枚瑪瑙戒指,正是她在送酒的人手上看到的那枚。

「認得吧?」他問道。

「怎麼會在你這裏?」陸姝大為詫異。話剛出口,陸姝想明白了。送酒的人是通過皮囊術改頭換面的,而面前的借落子是皮囊師始祖的弟子,這兩者之間顯然很可能有聯繫。

「他告訴我,你已經發現了他的破綻。可是這皇城裏還有太多的破綻你沒有發現。我能幫你發現許多你需要知道的秘密,從而早日離開皇城。其中有些事情必須我們倆合作完成。」他收起戒指,放回抽屜鎖上。

「皇上和李將軍是同一個人嗎?」陸姝迫不及待地問道。他能拿到這枚戒指,那就知道那個人的秘密。知道那個人的秘密,便知道皇上和李將軍的秘密。

他頓了一下,問道:「重要嗎?」

「對你來說或許不重要,對我來說還挺重要的。」陸姝心虛地說道。

借落子點點頭:「你已經認出了這枚戒指,就代表你已經知道真相了,何必多餘問我?」

「他也會皮囊術?」陸姝問道。

借落子道:「不會。」

「那他不怕被人認出來嗎?」

「天子深居宮中,普通人難睹一面。常人看到了也認不出來,何需皮囊術?」

「難怪兩次面聖,他都不讓我看見他。因為我已經見過他了。」陸姝思忖道。

「目前皇城裏像你有這樣的困惑的人如過江之鯽。」借落子說道。為了讓陸姝有同感,他特意用了「過江之鯽」這個詞。

「我這樣的困惑?」

「是。皇上稍做手腳,就讓你陷入困惑。皇城裏很多人已經分不清曾經認識的人是不是就是曾經認識的那個人。你若幫我,就是幫了這些困惑的人。」借落子又渾身一抖,僵在了她面前。

這次陸姝不恐懼了。她環顧四周,在貨櫃前看到了一個比剛才又略顯年輕的借落子。

「可是我……」

「你不用急着給我答覆。」借落子打斷了她,從貨柜上抽出一匹綢緞,「我要麻煩你一件事,恰好我的一個客人前些日子在這裏訂了一匹綢緞,她就住在你現在住處的隔壁。你回去的路上幫我帶給她,可好?」

「你店裏的料子不是不賣的嗎?」

「有的賣,有的不賣。」借落子將綢緞伸向陸姝。

陸姝接了。

「多謝。」他說道。

「舉手之勞,有什麼好謝的。」陸姝道。

「希望你送完這匹綢緞后,會再來找我。」借落子說道。

陸姝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抱着綢緞從皮囊店裏走了出來,回到了人潮湧動的街道上。

走了幾步,她回頭看了一眼,想着萬一下次還來的話要記得這家店的大概位置。可是回頭之後,她沒有看到「皮囊店」三個字,也沒有看到剛才那副對聯。

她急忙又走了回去,接連看了五六家布店,沒有一家是她剛才進去過的布店,更沒有見到借落子。問了好幾家布店的老闆是否見過名為「皮囊店」的布店,皆搖頭表示不曾聽說過。

她回想剛才經歷的前前後後,就像做了一場夢似的。她捏了捏借落子拜託給她的綢緞,卻如此真實。

難怪借落子說無論她走進哪家布店,都會來到皮囊店,原來他會使用幻術。

她趕緊離開了布市,往住處走。

快到住處的時候,她看到吳剛正蹲在隔壁人家的門前。

「吳剛。」她喊了一聲。

那貓扭頭看了她一眼,又轉了回去,半眯着眼,似睡未睡,鬍子翹了翹,一副閑雜人等不搭理的臭臉。

她走到大門前,叩了叩門環。

不一會兒,一個下人打開了門,問道:「你找誰?」

陸姝道:「我住隔壁,今天去逛布市,一個布店老闆說您家裏有人訂了一匹綢緞,叫我順路送來。」

下人看了看陸姝帶來的綢緞,說道:「你先候着。我去問問少夫人。」

陸姝點頭。

很快,那人回來了,說:「果真是少夫人訂了綢緞,請進來,少夫人要當面感謝姑娘。」

陸姝便跟着那人進了院子。雖然毗鄰而居,這座院子比她住的要大很多,整潔乾淨,顯然養著不少下人分別打掃各處。一兩個下人可照顧不了這麼大的地方。

她以為下人會領她到一處客廳,可是下人領着她穿過了客廳,直接往裏屋走。

下人見她生疑,便解釋道:「姑娘,我家少夫人身子欠安,不便出來接待姑娘,還請不要見怪!」

見怪?你們見了我才叫見怪。陸姝心想。

走進一間閨房,陸姝看到一位面色蒼白如紙的女子坐靠在床頭,向她微笑示意。

即使病卧床頭,這女子依然打扮得漂亮得體,頭梳雲鬢,面潔目凈,還戴着長墜耳環。

「請坐。」女子虛弱道。

陸姝將綢緞放在桌上,說道:「我是來送綢緞的,就不坐了。」

女子道:「遠親不如近鄰。咱們既是鄰居,應該互相走動的。可惜我身子不好,起不來身,不然是要過去登門拜訪,聊聊家常的。今天你既然來了,就稍坐片刻再走嘛。」

陸姝本來就想知道這位少夫人是如何找到皮囊店的,見她這麼說,便坐了下來。

女子轉而對下人說道:「你出去一下吧,把門帶上。我跟這位姐姐聊聊家常。」

下人離去之時順手關了門。

女子見門已關上,忙在床上欠身,激動道:「我千盼萬盼,你可來了!」眼淚撲簌簌往下掉。

陸姝一愣,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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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命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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