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魂與皮

第六章 魂與皮

老和尚見她迷惑,喃喃道:「莫非你的記性還不如我,忘記了?」

陸姝道:「我記得以前沒有見過您呢。」

老和尚長長地「哦」了一聲,然後說道:「那就是忘記了。」

陸姝心想,這老和尚真是固執。

「沒見過怎麼就是忘記了呢?」陸姝問道。

「有什麼區別嗎?人的前世是鳥,是魚,是蟲,是獸,到了這一世,不全忘記了嗎?」老和尚看着香油燈的火焰說道。

陸姝想起之前做過的夢,一會兒是水裏的魚,一會兒是樹上的鳥。

「這人哪,就是一張皮。鳥啊,魚啊,蟲啊,獸啊,都是一張皮。靈魂就像是唱戲的人,一會兒畫成這張臉,穿這身衣;一會兒畫成那張臉,穿另一身衣。要不然怎麼會有『人生如戲』這樣的話呢?靈魂裝在什麼樣的皮里,就是什麼東西。是鳥啊,就會飛,是魚啊,就會游,是蟲呢,就會爬,是獸啊,就能跑。可是鳥的靈魂到了魚這張皮里,它就忘記曾經是鳥了,也飛不到天空中去。魚的靈魂到了鳥這張皮里,它就忘記曾經是魚了,也不敢潛到水底下去。」

老和尚正說着,一隻飛蛾進來了,往燭火上撲。老和尚用手將它打開。它掉轉過來又往燭火上撲。

老和尚又將它擋開。

「你看,我們都知道飛蛾撲火,說不定哪,它以前做人的時候也知道,但是現在忘得乾乾淨淨,還要往火里撲啊。」老和尚用手護住燭火,不讓飛蛾撞過來。

陸姝覺得這老和尚真是心善,連一隻飛蛾都要救。

「你離開皇城吧,對你來說,你就是那隻飛蛾,皇城就是這火焰。離得越遠越好。」老和尚意味深長地說道。

「離開這裏?我也想離開啊。可是那教書先生還在牢獄里關着呢。」陸姝說道。

老和尚笑了笑,說道:「這人哪,什麼都能忘記,就是本心不會變。你還是這麼善良。」

陸姝問道:「您以前真的見過我?」

老和尚點頭道:「更久以前不記得了,但幾年前的事情還依稀記得一點兒。」

「幾年前?您在哪裏見過我?」陸姝問道。

老和尚想了想,說道:「在一幅畫上。」

「一幅畫上?」

「是啊。那不是普通的畫,畫畫的人可是皇上。那幅畫只有皇上身邊極為親近的人見過,畫上有山有水有庭院,還有一位姑娘。」老和尚又一次擋住飛蛾。

陸姝想起她在皇宮裏見到的那幅畫。那幅畫上有山有水有庭院,但是沒有姑娘。老和尚說的肯定不是那幅畫。

「您說只有皇上身邊的人見過。您……您是怎麼見到的?」

「這個後面跟你說。那畫上的姑娘,就是你。」

「我?」

「是啊。可是後來啊,畫上的姑娘無緣無故消失了。」

「消失了?」陸姝一驚,那幅畫着無名山和她的庭院的畫又在眼前浮現。

「是啊。這可把皇上急壞了。為了找回畫上的人,皇上竟然謊稱皇宮裏丟了寶物,要下面的官員追捕盜走寶物的盜賊。」

那隻飛蛾可能是累了,竟然沒有再飛來。四周昏暗不堪,也看不見它飛到哪裏去了。

「這麼說來,皇上早就知道教書先生是冤枉的?畫上的人不見了,可能是褪色的緣故。從別處怎麼可能找到呢?」

「這不……已經找到了嗎?」老和尚和藹地看着陸姝。

陸姝愣住了,盯着老和尚看了半晌。老和尚似乎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難道我是從畫上跑出來的人不成?」陸姝清楚得很,她可不是什麼畫中的人,她是一條魚。不過老和尚的話也不像是假的。將軍在縣衙里與縣太爺的對話,陸姝聽得清清楚楚。皇上派人到處抓捕盜賊,卻不說宮裏丟了什麼寶物,也不說盜賊是什麼人。

那時候陸姝就覺得事情怪異,現在聽老和尚這樣一說,就理解皇上為什麼要這麼做了。如果皇上說畫中的人不見了而派人追捕,那滿朝文武必定嘩然,天下人必定認為皇上心智失常,天下必定大亂。當年宰相便可借「沉迷美色不理朝政」發動政變,「心智失常」更可能成為謀逆之臣的託詞。

皇上的行為看似荒誕,實則是無奈之舉。

「在我看來,你就是從那幅畫上跑出來的,並且錯不了。」老和尚說道。

「錯不了?」出家人不打誑語,陸姝不知道老和尚為什麼說得這麼肯定。

老和尚往門口的方向看了看,好像那邊要進來一個什麼人。

陸姝忍不住也朝那邊看了一眼,並沒有什麼動靜。

老和尚說道:「幾年前的一個晚上,他就是從那裏走進來的。」

「他?誰?」陸姝問道。

「皇上。」

「皇上?」

「你很驚訝吧?皇上怎麼會來我這個破廟?要去也是去他的皇家寺廟。」

「對啊。為什麼來這裏?」陸姝確實驚訝。

「道理很簡單,他想掩飾自己的身份。因為他來找我,是為了一件隱秘的事情。」

「隱秘的事情?」

「嗯。他換了常人的衣服,偷偷從宮裏溜出來的。他帶了一幅畫來,說希望我能給他解開疑惑。我不清楚他的身份,但知道深夜來訪的,若不是妖魔鬼怪,就是身份尊貴的人。只有怕泄露身份的人,才會刻意掩飾身份。」說到這裏,老和尚轉而問道,「現在你知道為什麼我這座破廟還在這裏了吧?因為皇家寺廟屬於白天,我這裏屬於黑夜,如同太極陰陽兩儀,缺一不可。」

陸姝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這也是我為什麼能安穩坐在這裏,不怕皇家寺廟的仐憙和尚回來點火,將我們燒死。」老和尚又道。

陸姝剛才就有這樣的擔心。那魚怪和尚出門之後若是故意點火,灰飛煙滅的便是她和老和尚,還有這座佛殿。

此時她明白了。這破廟對皇城裏的人來說並不是毫無意義的存在,甚至它的存在跟香火旺盛的皇家寺廟一樣重要。因此魚怪和尚不敢輕易點火。他怕的不是這座破廟,不是這位老和尚,而是深夜裏曾來拜訪的那些身份尊貴的人。

老和尚將話題轉了回來,說道:「我問他有什麼疑惑。他告訴我說,他已分不清夢幻和現實。接着,他就將那幅畫展現在我眼前,那幅畫上便有你。我年輕的時候為了參破大千世界,曾雲遊四方。我一眼便看出畫上畫的是離皇城不算太遠的無名山。從南方來皇城,或者從皇城南下的人,大多不經過那裏,因為那裏不在進出皇城的主幹道上,道路坎坷,驛站稀少,車馬不便。但我無車無馬,全靠一雙腳,所以出去雲遊和雲遊歸來的時候都願意走那條路。」

陸姝心想,老和尚既然熟悉無名山,那一定也看到過她的庭院,或許還曾見過她。畢竟老和尚年紀再大,大不過百歲,而她已在無名山居住了近百年。莫非老和尚剛才問她是第幾次見面,是因為他雲遊時碰過面?

雖然心中百般猜想,但陸姝沒有打斷他。她更迫切想知道皇上帶着那幅畫來找老和尚的原因。

老和尚沉浸在記憶里,說道:「我也喜愛繪畫,對繪畫頗有研究。皇上的畫馳名四海,民間亦有流傳,我曾欣賞閱覽過。皇上的筆法、墨法,我都非常熟悉。因此,那幅畫一入眼,我就知道這是皇上的畫作。他說此畫是他所畫。我便知道他是皇上了。」

陸姝心想,這畫便是皇上的破綻。

「皇上深夜來訪,我自然不敢怠慢,但又不能戳穿他的身份,於是,我閱覽一遍,贊道:『這無名山畫得好哇,讓我如故地重遊。』他卻驚訝問我:『高僧認識這座山?我只在夢中見過,按照夢中記憶畫出來的。難道世間竟真有此山?』別人說這話,我不相信。但皇上說這樣的話,我不得不信。皇上自出生起便眾人矚目,照顧周全,平時出宮都困難重重,別說出皇城了。再者,皇上沒必要騙我。因此,我聽皇上這麼說,頓時覺得事情不簡單。難怪他要深夜潛入破廟詢問。」

陸姝更加驚異。我區區一條山野間的閑魚,怎麼會進入真龍天子的夢境?

老和尚說:「我對隱藏身份的皇上說:『世間不但有此山,還有此庭院,庭院裏有此人。』皇上非常吃驚,問我:『世間真有此人?』我說:『出家人不打誑語。』皇上龍顏大悅,問道:『此山在何處?』我說:『距離皇城大約兩天一夜的路程。』皇上皺起眉頭說:『兩天一夜,來去的話需要三天三夜。可我只能晚上偷偷出來,白天一天不在都不行,怎麼去得了?』我說:『你既然去不了,那可以讓她來嘛。』姑娘,或許是因為我說了這句話,你才來到了皇城吧?如果是這樣,請接受我的歉意。」

陸姝搖頭道:「不不不,我是因為教書先生被冤枉才來皇城的。」

老和尚道:「姑娘,無論你是因為什麼來到皇城的,在我看來,你都是因為我那句話而來的。世上太多虛幻,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實的。」

「莫非……教書先生被冤枉,就是為了讓我到皇城來?」陸姝揣測老和尚的話說道。

老和尚笑道:「姑娘且聽我將那晚的事情說完。皇上不同意我的建議。他說:『似夢似幻才是最迷人之處,如鏡花水月。若是看着水中月亮,即心滿意足,又何必水中撈月?指尖一碰水面,月亮便碎了。』聽他這麼說,我覺得是自己淺薄了。」

陸姝也忍不住一笑,沒想到皇上還有這樣的一面。

「我問皇上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夢到畫上情景的。皇上說是新曆十一年。」

陸姝記得她在皇宮看到的那幅畫寫的是新曆十一年。

「皇上說,那年正月里下了一場春雪,下雪那天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雪地里奔跑。雪地漫無邊際,如同白色草原。他就像一匹脫了韁的馬在白色草原上撒野。他跑啊跑啊,不知道跑到了哪裏,也不在乎跑到了哪裏。忽然,雪地里出現了一點兒紅色。他一下子就被那點兒紅色吸引住了,獃獃地看着紅色的點慢慢變大。他說,那感覺就像是一滴紅色的墨落在了白色生宣紙上,渲染開來。等到那紅色足夠近時,他看到了一位紅衣姑娘。他愣愣地看着那位姑娘,目光從她身上移不開。姑娘本來要與他錯身而過,見他愣愣地看着自己,走過之後又轉過身來,問道:『你是不是迷路了?』他這才回過神來,看看四周,確實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於是,他點點頭。」

陸姝一邊聽着老和尚說話,一邊回憶自己在新曆十一年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做了些什麼事。

「皇上說,那位姑娘見他點頭,便說:『外面寒冷,你先去我那裏坐坐吧。』他跟着那位姑娘走了許久,終於走到了一個庭院前。姑娘邀他進去,溫了酒給他喝,讓他暖身子。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酒上,那姑娘倒一杯,他便喝一杯,倒一杯,又喝一杯。姑娘誇道:『真是好酒量!』他聽到姑娘誇他的時候已經喝得暈暈乎乎,聽得不甚清楚了。他往外一看,看到雪地里的腳印從院門口延伸到門口。」

陸姝想不起新曆十一年下第一場雪的時候自己做了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那天喝了酒。每當有雪景的時候,她都會品酒賞雪的。如此想來,喝得暈暈乎乎的應該是自己。

「皇上說,他喝多了之後就趴在桌上睡著了。等到醒來,他發現自己趴在一張宣紙上,旁邊有筆墨硯台。他想起來,自己本來是要趁著下雪畫一幅雪景圖的,可是困意一來,不知不覺趴在畫桌上睡著了。這時,下人拿了一件冬衣進來,說剛才見他睡著了,想要拿件衣服給他披上,沒想到他又醒了。下人嗅了嗅鼻子,問,老爺你喝酒了?他說沒有。下人道,那你怎麼一身酒氣?」

陸姝知道,皇上之所以說下人稱呼他為「老爺」,是為了在老和尚面前掩飾身份。

老和尚道:「皇上說,他將手遮在口鼻前,果然嗅到了酒氣。他驚訝不已。若剛才是夢中喝酒,為何醒來還殘留酒氣?若剛才喝的是真酒,為何醒來身在此處?」

陸姝想起來了,新曆十一年下第一場雪的那天,她確實像往常一樣喝了酒,然後昏沉沉地睡過去了。她記得睡過去之後就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從酒桌旁走了出去,走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外面,走着走着,看到前面站了一個人,一身烏黑長衣,彷彿一滴水墨落在了白紙上。

她好奇地走了過去,本不想與他搭話,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忽然問他是不是迷路了。

無名山這一片的人,即使不認識,多少也面熟。而這個人面生得很。她心想,或許他是因為雪而迷路了才走到這裏。

那人點頭。

陸姝心生惻隱,領着他回了自己的庭院,給他溫了酒,讓他暖暖身子。不料那人簡直是獃子,給他倒一杯,他就喝一杯,倒一杯,喝一杯,一會兒就把溫好的酒都喝完了。她以為他真能喝,誇道:「真是好酒量!」見酒壺見了底,她又去溫酒。酒尚未溫好,他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她推都推不醒。

等她從夢中醒來,自然那人已經不見了。

她知道方才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看看外面,雪還在下。偶有幾片雪花乘風飄進了屋裏,落地即化,一如水做的夢。

夢中初醒,寒意尤重。她想取壺再溫一些酒來喝,卻發現桌上的酒壺不見了。

睡着之前,她是喝了酒的,酒壺該在桌上才是。

她到處找酒壺,最後在溫酒器里找到了酒壺。

溫酒器里的水居然是溫的!

壺中居然有打好的酒!

她大吃一驚,難以置信。

莫非剛才的夢是真的?可是喝酒的人不見了。倘若夢是假的,為何酒壺不在桌上卻在溫水裏?

她慌忙跑到門口,分明看到從院門口到門口有兩串腳印!雖然雪還在下,雪花將腳印填了一半,但腳印還在。顯然除了自己,還有人進來過。

她想來想去,想不明白。

可是對她來說,世上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了,有些事想不明白,有些事想明白了就沒意思了。明白容易,難得糊塗。這樣一想,她便將溫水裏的酒壺取了出來,自酌自飲。

喝得醉醺醺的,又睡了一個小覺。

再次醒來,她看到酒壺還在桌上,看到院子裏沒有了腳印。她又去了溫酒器旁邊,將手伸進水裏試探,涼得急忙縮了手。

她放下心來。或許剛才做的是夢中夢吧,現在才算是真正醒來。

酒真是個好東西。她心想。隨後,她便忘了這些事情。畢竟生活中還有許許多多其他比做夢還有意義的繁雜瑣事,比如說布店裏又來了什麼料子,料子是什麼顏色什麼花紋。

陸姝聽到敲木魚的聲音才將思緒從七年前收了回來。

老和尚將木魚敲得咚咚響,問道:「你的魂兒呢?」

陸姝忙道:「在呢,在呢。」

老和尚放下敲木魚的木棒,繼續說道:「皇上覺得驚奇,卻無人可問,也無從問起,於是提起筆來,將夢中所見的庭院和人畫了下來。畫完庭院和人,接着要畫外面的景,可他能記起的只有白茫茫一片,於是擱下筆,將未完成的畫收了起來。」

說到這裏,老和尚停了下來,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她問道:「不是說畫上有山有水嗎?怎麼沒畫完就收起來了?」

老和尚道:「後來春雪融化,春暖花開,他又做了類似的夢,看到了那裏的山水,醒來之後才將那幅畫作完成。」

「這麼說來,他不止去了一次?」陸姝問道。

老和尚微笑點頭。

可陸姝的記憶里再沒有第二次這樣的夢。

「後來他是怎麼進入夢境的?」陸姝問道。

老和尚搖搖頭,說:「皇上沒有告訴我。第二次來的時候,他只告訴我說,他又做了類似的夢。他問我,這些夢有什麼意義。」

「對呀,這些夢有什麼意義?」陸姝有着同樣的疑問。除了這個夢,還有夢為魚,夢為鳥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她很想問,很想知道。

香油燈的燭火變小了,油麵以上的燈芯不多了,燒焦的地方結了燈花。燈花也如世間的花,開了就會凋謝。燈花燒透了,掉進油里。

老和尚低頭看了看變小的火焰,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往那團紅得鮮艷的燈花捏去,將燈花捏了下來。他的臉上依舊平靜,彷彿火焰沒有灼傷他的手指。被摘去燈花的香油燈又亮了起來。

老和尚將黑漆漆的熄滅的燈花給陸姝看,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陸姝回答道:「燈花。」

老和尚說道:「是夢。」

「夢?」

「是的。皇上做的夢就如這燈花。在火焰中的時候,璀璨鮮艷;從火焰中出來,枯萎平常。若是追逐火焰,就如飛蛾撲火。你說說看,飛蛾撲火有什麼意義?」

「沒有意義。」陸姝話音剛落,那隻飛蛾又飛了出來,往火焰撲去。

「吱……」

飛蛾的翅膀被燒焦,落在了香油燈里,如同掉落熄滅的燈花。

老和尚這一次沒有擋住飛蛾。

陸姝聞到了一股煳味。

「是的。我就是這麼回答皇上的。」老和尚笑道。

「你跟皇上說,這些夢沒有意義?」陸姝問道。

老和尚點頭。

「總該……有點兒什麼意義的吧?」陸姝不甘心。

老和尚道:「飛蛾撲向火焰的時候,也會覺得總該有點兒什麼意義,或者有點兒什麼指引。可是除了引火自焚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陸姝沉思片刻,問道:「您的意思是……這些夢也會讓皇上引火自焚?」

「阿彌陀佛。」老和尚立掌道。

「皇上聽了您的話嗎?」陸姝問道。

「應該是聽了。他本來想去無名山一趟的,後來沒有去。但是我聽說他挑選了四位宮女,以禁止多年的皮囊術將她們換皮削骨,讓她們變成了畫中人的模樣。」

「這件事情我也聽說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老和尚道:「因為求不得,放不下。」

「求不得?放不下?」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前四者,皮囊之苦,身滅即可解脫;后四者,靈魂之苦,縱萬世輪迴,皆難磨滅。皇上聽了我的,不去無名山,可是他是凡人,受不了求不得放不下的苦,於是試圖將夢境搬進現實中來,將畫中人帶到皇宮裏來。」

「這倒是好辦法。」陸姝心想,一個試圖接住滴漏而讓時間停止的人,有如此奇思妙想也不足為奇。

老和尚道:「這算什麼好辦法?執著於得不到的苦,只會讓自己陷入更深的苦。不久之後,他的老師就以此為由帶兵造反,滿城腥風血雨。在他的老師背叛他之前,他來這裏告訴我,四位宮女不但沒有讓他擺脫求不得之苦,反而讓他更加痛苦。」

「為什麼會更加痛苦?」

「他說,他陷入了更深的迷茫。眼前就是他日思夜想的臉龐,可是他感覺眼前的人並不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讓她們舉手投足一笑一顰都與畫中人一樣,她們做到了,可他仍然感到失落。因此,他讓四位宮女通過皮囊之術變成了別的模樣。」

「我聽說那四位宮女在宮中消失了,宰相都沒能找到她們。」

「是的。因為她們被鎮海王帶去的人通過換皮削骨改變了模樣。宰相如何找得到?」

陸姝恍然大悟。皇上與鎮海王早有防備。若是鎮海王帶人抓捕皇上的時候將遠黛她們改頭換面,宰相自然找不到她們。

她想起戴瑪瑙戒指的那個人,他是皇上身邊的人,且能迅速改變容貌。莫非是他將四位宮女變成了其他人的模樣?

「你猜猜,是誰讓宮女變成了你的模樣,又在宰相逼宮之際將她們變成了其他模樣?」老和尚眯起眼睛問道。

「皇上身邊的人?」陸姝頗有幾分把握。

老和尚搖搖頭。

「那還有誰?」除了戴瑪瑙戒指的那個人,陸姝想不到其他答案。

「那個人你已經見過了。」老和尚提示道。

陸姝心想,我見過的人多了去了。

老和尚並沒有讓她猜的意思,繼續說道:「就是剛才變成我的模樣騙你來到這裏的人。」

「他?」這完全出乎陸姝的意料。

最讓她想不通的是,如果他是效忠於皇上的,那為何在她到了皇城之後一直不遺魚力地為難她?尤其是今晚,要不是老和尚出手相救,她現在已經成為一條落網之魚了。

「是的。鎮海王帶進去的人中便有他。是他將那四位宮女變成了你的模樣,也是他將她們變成了其他模樣,從而讓宰相撲了個空。」老和尚說道。

「我聽說四位宮女挑選出來之後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重回皇宮,按理說,通過禁忌的皮囊之術將她們變成我的模樣需要很長的時間。而四位宮女變成其他模樣似乎很快就完成了。這不合情理。」陸姝提出質疑。

「將一個人變成你心中的樣子,那是特別難的事情。而要將一個人變成你不關注的樣子,那就特別容易。不是嗎?」

看似無法解答的問題,竟然被老和尚這樣輕易地解答了。

確實如此。要將一個人變成特定的人,需要面面俱到,不得有絲毫誤差。若是有一個地方不到位,便是破綻。要將一個人變成隨便一個人,則簡單得多。這兩件事看似相同,其實有天壤之別。

難的不是改變,而是改變成特定的樣子。

「這麼說來,他是效忠皇上的,而我是皇上要找的人。他為什麼要對我下手?」陸姝問道。

「效忠皇上?他救皇上於危難,只是想跟鎮海王一樣獲得更多利益罷了。你忘了嗎,剛才他說了,他不僅僅要做妖界之王。他的胃口比宰相、比鎮海王還要大。」

陸姝怔住了。

這時,陸姝聽到了貓叫聲。接着,一隻黑白相間的貓鑽進來。那隻貓徑直走到老和尚身邊,依偎著老和尚坐下。

老和尚將香油燈放回佛前,笑呵呵地撫摸貓的背。

「你可以回去了。他們已經走了。」老和尚說道。

「您怎麼知道他們已經走了?」陸姝有些不放心。

老和尚說道:「要是他們還在的話,它就不會這麼溫順。」

「它就是吳剛吧?」陸姝仔細看那隻貓。

「吳剛?」

「哦,我一個朋友給它取了這個名字。」陸姝笑道。這隻貓確實挺好看。如果它也能修得人身的話,一定是個非常溫柔的姑娘。

「聽到沒有,有人給你取名叫吳剛。」老和尚彷彿跟朋友聊天一樣對那隻貓說道。

那隻貓聽不懂老和尚的話,眯着眼睛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陸姝困意也上來了,於是起身道:「那我去了。您也早些歇息。」

老和尚道:「我就在這兒打坐入眠。」說完,他將雙手放在膝蓋上,閉上了眼睛。

陸姝見他眼睛不再睜開,便沒再說話,輕輕悄悄地走出了佛殿,離開了破廟。

回到住處,觀月問她怎麼這麼晚才回。她將剛才的事情給他說了一遍。

觀月聽完,沉默了許久才說:「人們常說『魚躍龍門』,他可能就是那隻想要躍過龍門化身為龍的魚吧?」

「魚躍龍門?你這麼抬舉他?」陸姝皺眉道。

「阿貓阿狗都不滿足的,不然你我怎麼能修得人身?不是嗎?」

陸姝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觀月。自己就是羨慕人世才歷經重重劫難修得人身的。這已是逆天而為。自己尚且如此,又怎能說他人不對?

「我就不滿足。等你的事情辦完,我要在皇城裏買下一個院子。」觀月忽然沒來由地說道。

「你在皇城買院子幹什麼?」陸姝問道。

「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像隔壁人家一樣養貓啦!」觀月一臉憧憬。

「養貓?」陸姝明白了觀月的意思。他是想養吳剛。

觀月的夢想很快就破滅了。

第二天,陸姝還沒起床,觀月就慌慌張張闖了進來。在平時,他都要先敲門,得到陸姝的答覆才進來。

雖然她一直還是將他當作貓看待,可是他得了狐狸尾巴之後對這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似乎非常在意了。這讓陸姝覺得人這種生靈一點兒也不可愛。

「不好了!破廟被燒了!」觀月急得手舞足蹈。

陸姝本來還迷迷糊糊,聽到這話,驚得鯉魚打挺一般坐了起來。

「什麼?」陸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破廟昨晚被燒了!你昨晚不是從破廟回來的嗎?你不是說那個和尚不敢燒掉破廟嗎?」要不是陸姝還穿着睡衣,觀月就要上前抓住她的胳膊搖晃她了。

「對啊。我回來的時候還好好的。老和尚確實這麼說了。他說皇家寺廟屬於白天,破廟屬於黑夜……」陸姝還是不敢相信觀月的話。她認真地看着觀月,希望他只是開個玩笑。

「一大早我就聽到街上的人說昨晚破廟失火了。我也不相信,可是跑到破廟那裏一看,老和尚住的地方燒得漆黑一片了!」觀月沒有一點兒開玩笑的意思。這種驚慌失措是裝不出來的。

陸姝腦袋裏嗡嗡作響。

「我去隔壁人家問了,吳剛昨晚沒有回來……」觀月的淚水在眼眶裏團團轉。

這才是觀月丟魂失魄的原因。

「吳剛也被……」陸姝沒有將後面的話說出來。她記得,昨晚她離開的時候,那隻黑白相間的貓就在老和尚的身邊。

「不會的!不會的!可能它去了別的地方!」觀月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走,似乎要想出找到那隻貓的辦法。

丟失的東西可能會找回來,可是燒掉的東西如何找回來?陸姝心裏很清楚,佛殿的地上到處是老和尚倒出來的菜籽油,一旦失火,老和尚和那隻貓無論如何都來不及逃走。

為了安慰觀月,陸姝只好違心地說:「對,也許它去了別的地方。貓是哪個角落裏都會鑽去的。要不然人們也沒有『躲貓貓』這種說法。」

觀月道:「對,對,它一定是被火嚇壞了,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我要把它找出來!」說完,他丟下陸姝,急急忙忙出門而去。

陸姝迅速換好衣裳,去了破廟那裏。

破廟門口已經圍了好多人,嘰嘰喳喳,如同聚在一起的麻雀。

陸姝擠了進去,發現已有禁軍將士守住了大門,不讓閑雜人等進去。

陸姝抓住一人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人說,破廟昨夜走了水,老和尚被燒成了炭灰。

皇城的人對火是十分敬畏的,覺得嘴上說失火是不吉利的事情,所以一般失了火都叫走了水。

陸姝想進去,守門將士不讓。

陸姝問:「是誰放的火?」

將士一臉冷漠地說:「要等官府查明火源才知道。」

陸姝又問:「有沒有發現貓的屍體?」

將士狐疑道:「問這個幹什麼?難道你知道什麼情況?」

「那個……我的貓不見了,一晚上沒回來。」陸姝不想在這位將士面前說太多。何況周圍還有這麼多人。若是說自己昨晚來過這裏,那不知道人們傳出去會變成什麼樣,說不定把她當作放火的兇犯了。

旁邊馬上有人嘆道:「哎喲,那可是凶多吉少了!平時貓貓狗狗都喜歡來這裏。」

將士聽那人這樣說,對陸姝沒再懷疑,表情也柔和了一些,說道:「我也不清楚裏面的狀況。只聽說裏面的和尚燒出了幾顆舍利子。如果你的貓昨晚也在佛殿裏的話,恐怕什麼都不能留下。」

陸姝心底一涼。

旁邊有人議論說:「我看呀,十有八九是皇家寺廟的人放的火。他們早就看這個破廟不順眼了。」

另一人說:「不會吧?佛門的人以慈悲為懷,怎麼會殺生呢?」

又一人說:「何止是不順眼?簡直是肉中刺眼中釘!你們還記得吧,老和尚給皇家寺廟送過一條魚。他們早就是仇家了。」

「你不說我還忘記了。老和尚昨天去了一趟皇家寺廟。一定是皇家寺廟的人忍不了他了,乾脆放一把火一了百了!」

「換作我是皇家寺廟的人,我也會這麼做。」

「不會吧?殺人是要償命的。」

「償命?皇家寺廟是什麼背景?平民百姓才殺人償命!」

議論的人越來越多,比剛才還要熱鬧。

陸姝從喧鬧的人群中退了出來。雖然昨晚來過這裏,見過老和尚,知道佛殿裏有許多菜籽油,但她並不比這些圍觀的人更清楚真相。

她離開破廟的時候,老和尚根據吳剛的表現猜測魚怪和尚已經走了。但他們忽然殺個回馬槍也不是沒有可能。

老和尚說魚怪和尚不敢燒毀這裏。但那和尚能說出不滿足於妖界之王的話,還有什麼事情干不出來?

如果是那和尚放的火,那他為何不趁我在的時候放火,而要等到我走之後?她想不明白這一點。

帶着諸多疑問,陸姝回到了住處。

剛剛坐下,她就聽到卧室裏面傳來一聲貓叫。那聲音不像是觀月發出的。

她正要起身去看,一隻黑白相間的貓就從卧室里跑了出來。她不由得一愣。這不正是昨晚跑到破廟裏的那隻貓嗎?

「吳剛?」陸姝欣喜地喚了一聲,也不管它是不是知道自己被取了這個名字。

那貓聽到聲音,居然停下腳步,朝陸姝這邊望了一眼,似乎知道陸姝叫的是它。

這讓陸姝非常訝異,心想莫非這吳剛已經開啟靈智了?

開啟靈智是除了人之外的生靈開始修鍊的第一步。

觀月打斷了她的思緒。他跟在貓後面從卧室里走了出來。他快走幾步,彎下腰一把捉住貓,摟在了懷裏,親昵地揉貓的頭。

貓則張牙舞爪,似乎要做反抗。

觀月見它這樣,乾脆將手指伸到它嘴裏讓它咬。

貓用尖牙銜着他的手指,卻沒有咬下去。

陸姝都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乾咳了一聲,問道:「你們倆在我房間里幹什麼?」說完,陸姝自己先紅了臉。

觀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完全沒有注意到陸姝回來了。聽到她的聲音,他才猛地抬起頭來。

「沒……沒幹什麼……你怎麼回來了……」他回答道。

「這是吳剛嗎?」陸姝問道。

他低頭看了看貓,將貓往陸姝面前遞,高興地說:「對呀,它就是吳剛!你說得對,它果然躲起來了。幸虧我也是貓,知道貓一般喜歡躲在什麼地方,但也好不容易才找到它!」

「它怎麼沒被燒……」陸姝覺得說出來會傷了觀月的心,於是咳了一聲,繼續說道,「它怎麼沒回家?你在哪裏找到它的?」

但她確實想知道為什麼這隻貓安然無恙。如此說來,佛殿裏起火的時候,貓已經離開了。是大火起來之前,它恰好提前離開的,還是什麼人救了它?

可惜貓不會說話,不然陸姝直接問它了。

觀月道:「就在破廟的院牆外面。我找到它的時候,發現它的腳受傷了,所以把它抱了回來,給它包紮一下。」他捉住一隻貓爪給陸姝看。

陸姝看到貓的一隻前腳上確實綁了白布條。

「是怎麼受傷的?燒傷嗎?」陸姝問道。

「不是,是摔傷的。不過不要緊,就一點兒小傷。」觀月憐憫地摸貓的頭。

「喵嗚……」

它輕輕地叫了一聲,像是呢喃,像是示意它的傷口還在疼痛。

觀月連忙輕輕地顛顛它,像是哄小孩一樣哄道:「噢噢……我不該動你的腳的,是不是弄疼你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這一幕讓陸姝既有些嫌棄又挺開心的。

這小傢伙還真是福大命大。

「怎麼會摔傷?對貓來說,從院牆上跳下來應該是非常簡單的啊。」陸姝說道。

「我也覺得奇怪。可是只要它沒事就好了。」觀月的心思已經不在火災上了。

「是誰救了它,還是它驚慌之下失足摔傷的?」陸姝問道。

如果有人救了它,為什麼不救老和尚?如果它是失足摔傷,那它看到了什麼東西才如此驚慌失措?陸姝的腦子裏有許多疑惑。

觀月緩緩坐下,將貓放在膝蓋上。他意識到陸姝提出的問題非常關鍵。也許這裏面就隱藏了破廟失火背後的真相。

「難道是放火的人忽然善心大發,將它從院牆裏丟到院牆外,才讓它受傷的?」觀月思索道。

陸姝搖頭:「不對。如果放火的人善心大發,就不會燒死老和尚而放走一隻貓。」

「那就是它驚慌失措摔傷的。」觀月不假思索道。既然陸姝否定了前者的可能性,那麼答案就只能是後者了。

陸姝又搖頭:「不會的。老和尚就是觀察它的反應才讓我回來的。如果它提前發覺了危險,老和尚也一定能看出來。」

觀月撓撓臉,犯難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難道是老和尚自己放的火燒死了自己,放火之前把吳剛扔出來的?」

觀月看似瞎說,卻讓陸姝大吃一驚。目前看來,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唯有火是老和尚自己放的,才能讓吳剛險中脫身。

可老和尚為什麼要放火燒死自己呢?難道他這麼做是故意栽贓皇家寺廟,以泄多年鬱結之憤?可是這代價也太大了。

陸姝瞥了觀月懷裏的吳剛一眼,說道:「這件事情暫時想不清楚。吳剛你得還到隔壁人家去,要是留在這裏久了,可能會引起隔壁人家的懷疑。」

觀月點點頭:「我知道。只要它沒事就好。我這就送它回去。」

說完,觀月抱着貓往外走。

陸姝送他到門口。

院門剛打開,陸姝就看到門口站着一個戴着斗笠的人,雙手環抱於胸前,嘴裏叼著一根白色的東西。

「打擾了!」那人一見到陸姝和觀月,就主動說道。

陸姝問道:「你……找誰?」她看清了那人嘴上的東西,頓時渾身一寒。

那白色的東西居然是一根魚刺!

觀月抱着貓,沒有變回貓的原形。他還算聰明,急忙朝陸姝彎腰道謝:「多謝姑娘照顧我的貓,他日再來專門登門道謝!」

沒想到那人「哼」了一聲,說道:「不用裝了。我就是來找你的。」

觀月一愣,問道:「找我的?」

那人將魚刺拿了出來,舌頭在牙齒上打轉,然後吐了一口,說道:「正是。」

陸姝頓時緊張起來。觀月在皇城裏是沒有身份的,從來皇城的路上就是一隻貓的形態,若是沒有任何破綻,皇城的人都會把他當作一隻平淡無奇的貓。在街坊鄰居的印象里,這個院子裏只住着她一個人和一隻貓,再無他人。這也是觀月剛才假裝不是這個院子裏的人的原因。

觀月和陸姝在看到這個人的剎那間就知道來者不善。不然他不會叼著魚刺站在這裏。但在這種時候,觀月仍然不敢輕易暴露身份。

萬萬沒想到,對方居然是沖着他來的。

觀月還要繼續掩飾,賠笑道:「這位朋友,你我素不相識,你找我有何貴幹?」

那人將魚刺塞回嘴裏,說道:「就算我不認識你,你不認識我,但是我認得這隻貓,你也認得它。對不對?」

觀月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破綻不在他身上,而在懷裏的貓身上。剛才他假裝是這隻貓的主人,而這人認得這隻貓是隔壁人家的,便輕易識破了觀月的偽裝。

陸姝也知道他掩飾不過去了,喃喃道:「人們常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好多英雄好漢都栽在了美人這一關。之前我還不信。」

觀月抱緊了懷裏的貓,警覺道:「你想搶我的貓?」

那人笑道:「我愛吃魚,要你的貓有什麼用?不過我真覺得奇怪,你作為一隻貓,居然與一條魚平安相處!換作是我,早成了我的盤中餐。只要是魚,無論是蒸是煮是炒還是炸……哪怕是剝了鱗之後生吃,都是很美味的。」

觀月驚訝道:「你也是……」他左看右看,生怕被別人聽見。

那人也環顧一周,然後說道:「請借一步說話。」

觀月拿不定主意,看了陸姝一眼。

陸姝點頭。

觀月側身道:「那請屋裏說話。」

那人跟着他們回到了屋裏,大搖大擺,好像他才是這裏的主人一般。他找了把椅子坐下,大大咧咧道:「給我上杯茶。」

陸姝不高興道:「要茶沒有,要酒倒是管夠。」

那人搖搖頭,說道:「喝酒誤事,還是算了吧。如果有小魚乾的話也可以。」

觀月連忙將陸姝拉開,然後自己湊了上去,小心翼翼說道:「你我既是同類,你又何必咄咄逼人。你既然亮明身份,就不是來鬧事的。我既然邀請你進來,也是想好好說話。對不對?」

那人斜了觀月一眼,輕蔑道:「你以為不邀請我進來,我就進不來了?哪有貓去不了的地方?」

觀月見硬話沒有作用,便開始說軟話:「人們常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看朋友器宇不凡,非一般貓能比,來這裏找我,應該也是為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吧?」

然後,觀月低頭看了看懷裏的貓,說道:「莫非朋友是為這隻貓而來?」

那人大笑道:「你初來乍到,很多事情不知道。我告訴你,整個皇城裏所有的貓都是我罩着的!」

觀月一怔。

那人見觀月怔住了,嘴角上翹,得意道:「你不認得我沒關係,但我說出我的名字來,你就認得了。」

「敢問朋友尊姓大名?」觀月問道。

「本人複姓三苗,單名一個『有』字。皇城的人一般稱我為三苗先生。」那人蹺起腳說道。

「三苗?」觀月撓臉道。

「三苗即是貓也。此姓在堯舜時期即有。可見人是離不開貓的。」那人驕傲地說道。

在那人身上,陸姝看到了跟觀月極其相似的優越感。尤其是對於姓氏的態度與她完全不相同。她取姓為陸,是為了掩蓋身份。而他取名複姓三苗,是將「貓」字拆分,沒有任何要遮掩的意思。

也許貓妖都是這樣吧?觀月名為觀月,就是暗含了貓拜月的意義。說起來,觀月跟三苗先生不分伯仲。陸姝心想。

「你不怕別人知道你的身份嗎?」觀月問道。

三苗先生撫掌大笑道:「哈哈哈!有什麼好怕的?人都愚蠢得很!我告訴他們我是貓,他們偏偏不相信。他們認為我母親懷着我的時候喜歡將貓抱在懷裏,讓我染了貓氣,所以我才認為自己是貓變的。他們還說城北有人被蛇咬了,生下的孩子常年身上清涼如水,就是因為染了蛇氣。這種謠言傳來傳去,我都差點兒相信自己不是貓了!世上大部分人活在話的世界裏,並沒有活在真正的世界裏。人最厲害的法術就是說話。」

觀月道:「那你是怎麼堅信自己是貓的?」

「因為有些事情是無法改變的。比如人們常說,貓改不了偷腥。每次看到魚就饞得不行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是貓。」說着,三苗先生用魚刺在牙縫裏撥了撥,彷彿牙縫裏還有殘留的魚肉。

陸姝見了三苗先生的動作,起了一身冷汗。

「我倒要懷疑你是不是真貓了。居然能和一條這麼美味的魚同居一室。」三苗先生挪了一下身,繼續說道,「你遲早是要將她吃掉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貓改不了偷腥。這是貓的本性。」

三苗先生站了起來,用手背碰了碰觀月懷裏的貓,又說道:「還有就是不傷其類的本性。我從來不傷害貓。鎮海王讓我燒死破廟裏的老和尚,我見這隻貓也在,就先將它扔了出去。我過來找你,就是想看看它的傷勢怎樣,順便提醒你離這條魚遠一點兒。」

三苗先生繞着陸姝走了一圈,緩緩道:「畢竟這條魚太危險。」

觀月道:「你不是說貓改不了偷腥嗎?那危險的應該是她,你為什麼提醒我?」

三苗先生將手搭在觀月的肩膀上,輕聲道:「食慾也是慾望。你離慾望越近,自然越危險。這……我是切身體會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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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命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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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魂與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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