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真與假(2)

第八章 真與假(2)

「我師父都不清楚。我怎麼會知道?」那人說。

陸姝很失望,但也暗暗鬆了一口氣。

松完氣,她覺得莫名其妙。我為什麼要對這件事緊張?

那人似乎從陸姝的臉上看出了她的心理變化,看似無心地說道:「師父通過皮囊術將自己返老還童,回到嬰兒狀態,並且忘記一切,是因為他想從頭再來。有些人的忘記並不是忘記,只是不想記起。」

正說着,那人警惕地前後看了看。

陸姝也環視一周。

「我被人盯上了,此地不宜久留。你往南邊走,那邊有個茶館,我在那裏等你。」

說完,那人與他擦肩而過,融入街頭的人流之中,彷彿他只是路過這裏的一個行人。

陸姝按照借落子說的一直往南邊走,走了有四五里路,果然看到一個小茶館。茶館門前有一副對聯,上聯是:「四大皆空,坐片時何分你我。」下聯是:「兩頭是路,吃一盅各分東西。」

對聯上的話,彷彿就是為她此時此刻的心情而寫的。她剛突發奇想,覺得世間人你我難分,與上聯對應。那些遺忘的事和人,又何嘗不是與之各分東西?而她平時愛喝酒,吃一盅,也可以說是吃一盅酒。

她再往上一看牌匾,不禁頭皮一麻。牌匾上是店名,店名竟然是「陸家茶館」四個大字!

進了茶館,陸姝左顧右盼,不知該往哪裏走,也不知道借落子在哪裏,是什麼模樣。

茶館里人不少,或坐或立或行走,或悲或喜或沉默。每一個人都可能是他,又可能不是。

站在大街上的那些奇思異想,又湧入腦海,讓她覺得眼前的一切既夢幻又真切,真假難辨。

陸姝不敢在原地呆立太久,免得引起旁人注意。

借落子能改頭換面,躲過跟蹤,她可不願讓借落子因為她而暴露。

雖然目前不能幫上什麼,但不能成事不足,敗事有魚啊。她心想。

於是,她先找了一個空桌坐下,要了茶,邊飲邊看。

一杯茶尚未喝完,她就知道借落子不能來了。因為門口來了一個人,那人臉上的紅色印記引人注目。

那人的目光很快便落在了陸姝身上。

陸姝想要避開,可是心想,剛才借落子被跟蹤應該就是和尚安排的人,這是在他計劃之內的,她就沒必要躲了。

於是,她乾脆朝他微笑示意,裝作碰巧遇見的樣子。

和尚走了過來,在桌對面坐下,揶揄道:「姑娘好心情啊,教書先生明天就要被砍頭了,你居然還有閑情在此飲茶,不去找皇上求情?」

這下陸姝可坐不住了。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來皇城,就是為了不讓章卷被冤枉。

「你可不要騙我!」陸姝慌亂道。

和尚單掌立起,說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呵?」陸姝嘲諷道。

和尚眉頭一挑,說道:「你不信我沒關係,城裏已經張貼了告示,你可以去看看。」

陸姝着急了,起身道:「我這就去找皇上!他……他知道這事跟教書先生沒有關係!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怎麼還要治教書先生的罪!」

皇上要找的人是畫中人,是她陸姝,並不是什麼宮中寶物,因此,盜賊並不存在。她來皇城之後才明白。皇上是最明白的。她見過那位將軍,與皇上有過交談,一直認為皇上是個明白人。可是明白人為什麼要做這種冤枉無辜的糊塗事?

她是真的着急了,說話的時候沒顧及和尚不知道畫中人的秘密。

和尚聽了,果然一愣,然後不顧出家人儀態地一把抓住陸姝的袖子,瞪着眼問道:「什麼?皇上知道不是教書先生作的案?皇上是怎麼知道的?」

陸姝自覺失言,連忙用力甩開和尚的手,說道:「關你什麼事!」

說完,她疾步奔往茶館大門。她顧不得借落子了,何況借落子皮囊術高超,沒那麼容易被抓住。

她抬腳要跨出門,門口忽然出現了五六個和尚,攔住她的去路。

原來和尚不是一個人來的。

她想起那晚在破廟和尚就說了,他不會一個人冒險。

她心想,五六個出家人總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對一個弱女子怎樣吧!

這時候和尚在後面朗聲道:「妖孽!竟敢迷惑皇上心智,冤枉寂寂無名的教書先生!看我不將你降伏,鎮於落魂網之下!」

陸姝渾身一涼。

當着眾人稱她為妖孽,她怎能不心驚肉跳?

更讓她感到恐懼的是,出家人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欺負一個弱女子,卻能用任何手段對付一個妖孽!

和尚喊出「妖孽」二字,她便知道,和尚要對她下毒手了。她恐怕是無法自由地從這茶館里走出去了。更讓她想不到的是,和尚居然說她迷惑皇上,冤枉教書先生!

和尚剛進茶館的時候,茶館里的人便紛紛側目,敬而遠之。他們都認得這位皇家寺廟威名遠播的捉妖和尚,聽過他不過洞庭湖的故事。對他們來說,這位和尚不但是捉妖大師,還是皇城的保護神。

因此,當聽到和尚稱陸姝為「妖孽」的時候,人們毋庸置疑地相信他,並且立即害怕地尖叫躲閃。

茶館里頓時亂了。桌子被慌亂的人撞倒,茶盅落地,發出破碎的聲音。

陸姝害怕聽到破碎的聲音。來皇城后,她覺得自己是一條魚缸里的魚,雖然不自由,但還算安全。而此時,她覺得那破碎的聲音是魚缸摔碎發出的,自己則是躺在一堆碎片中的魚,且不說自由,連生命都岌岌可危。

陸姝看了看那些驚慌失措的人,覺得好傷心。我不過是一條魚而已,愛喝酒愛衣裳,與人無爭與世無求,你們為何這樣害怕我,恐懼我?你們可知道,這位你們視為保護神的和尚,卻是一心想要控制皇城,想要奴役你們的妖怪?

「落魂網下魂魄難逃!著!」和尚大喊一聲,將落魂網朝陸姝拋去,就如江上的漁翁朝水中的魚兒撒網。

唯一能逃的出口被其他和尚堵住,陸姝已經無處可逃。

落魂網罩住了她,立即如活了的蛇一般纏住她,越勒越緊。所纏之處,如燒紅的烙鐵一般燙在她的身上,又如尚未得人身之前鱗片被生生剝去一般疼痛。

茶館的人們見陸姝被網住了,紛紛上前來觀看妖怪到底長什麼樣子,指指點點,嘰嘰喳喳。

幾乎所有人都表示失望,沒見這妖孽與常人有什麼不同,眼睛是人的眼睛,鼻子是人的鼻子。

但和尚都說了她是妖孽,那便是妖孽。

和尚讓圍觀的人們散開,然後吩咐其他和尚抬着陸姝往外走。

和尚們出了茶館,街道上又有許多人圍了上來看新鮮。個個興奮不已,要不是看到落魂網像一條扭動糾纏的蛇,說不定許多人會伸手去摸一摸。

「哎,快來看妖怪啦!和尚捉妖怪啦!」有人不但自己看,還大聲吆喝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來看。

「聽說是魚變的?怎麼沒聞到魚腥味?」有人吸了吸鼻子。

「誰說魚妖有魚腥味?那也太容易被認出來了。魚妖是不能解開衣服的,身上都是鱗片。」有人反駁道。

「鱗片?那離了水能活嗎?她是妖,早就脫了鱗!」有人對此也表示懷疑。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說大師是怎麼發現她是魚妖的?」前者表示不服氣。

「我怎麼知道?我要是知道,我不就成大師了?」那人爭辯道。

忽然有個聲音響起:「那要是她就是人,抓錯了怎麼辦?」

抬着陸姝的一個和尚勃然大怒道:「誰說的?」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剛才這句話是誰說的。

陸姝也聽到了那句話,雖然她就是魚妖,但她還是對說那句話的人心生感激。

「是我說的!」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

陸姝心想,是誰這麼大膽,竟敢在大街上與皇家寺廟的和尚對抗?

她強忍疼痛,往人群里搜尋說話人的身影。她聽清楚了聲音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可是往那個方向看去,那邊的人個個左看右看,以為是別人說的這話。

兩個和尚放開了陸姝,衝到聲音傳來的地方,抓了好幾個人,那幾個人都搖頭,說剛才的話不是他說的。

這時,聲音從相反方向的人群里傳來:「若是見人就說是妖孽,我們豈不是都能被你們隨隨便便抓走?」

這次那個人說的話有點兒長。

陸姝一轉頭就看到了那個說話的人。那張臉她並不認識。

可是一眨眼,那張臉就不見了。

氣急敗壞的和尚又往那邊的人群里撲去,還是沒能抓到質疑的人。個個人都恐懼地說不是自己說的。

雖然圍觀的人大多畏懼這些和尚,但剛才的話讓幾個大膽的人起了疑心。

有位老翁上前攔住魚怪和尚,問道:「大師,我覺得剛才那位兄弟說得有些道理。既然抓的是妖,何妨給在場各位說明一下她為何是妖?讓我們也飽飽眼福。不然,其他捉妖的人可以隨便在大街上捉人了。誰是誰非誰也分不清。」

一個和尚回道:「仐憙大師捉妖,是為了皇城的安全,為了各位的安全,何須給你們說明?快快讓開!」

眾人被鎮住了。

這時,聲音又從別的方向傳來:「讓大夥兒看看,以後我們也好辨認嘛!」

一個和尚嘀咕道:「又是那個人!」

陸姝也聽出來了。她已經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此人非借落子莫屬。他不能現身,但可以化作其他人的模樣現身。眾人不敢質疑和尚,但他可以化作眾人發出質疑的聲音,說出眾人不敢說的話。

這樣不一定能救下陸姝,但至少可以拖些時間。

陸姝猜測,借落子是在等待什麼機會。但落魂網讓她太痛苦,她反而希望和尚給她來得痛快一些,是殺是剮都可以,只要不在這網裏多待片刻。

即使如此痛苦,她仍然咬牙拼盡全力保持自己的人形。就算是死,死前也要保持好看的樣子。

她聽人說,聖人有言,生魚憂患,死魚安樂。

雖然不知道聖人為什麼要關注生魚和死魚,但她覺得聖人說得太對了。比如自己,大難臨頭還怕人笑話她不堪的樣子,患得患失。若是真的變成死魚一條,反而安樂了,反正死後沒有知覺,也無法動彈,別人笑話就笑話吧。

她心想,這樣的心思若是讓人知道了,也會被人笑話吧。可是誰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呢?要不是這樣,圍觀的人們就會看到她的原形,就不會相信借落子的話。

有了借落子的慫恿,敢於發聲的人越來越多。

「讓我們看看吧。」

「對啊,不然憑什麼說她是妖?如果不是呢?」

「看看又不會跑了,是不是?」

「就是。難得親眼看到一回妖,大師您就讓我們飽飽眼福吧。」

「我也想看看!」

真懷疑的,不懷疑的,起鬨的,附和的,七嘴八舌,像水桶一樣圍住和尚他們,就像看平時在這裏耍猴戲一樣。彷彿他們已經付過錢,耍猴戲的不表演一下是走不掉了。

有人是真的擔心皇家寺廟的和尚有一天抓到自己的頭上,照樣可以不分青紅皂白;有人純粹覺得百年難得碰到一回真妖怪,好奇心大過了敬畏心;有人不關心什麼妖魔鬼怪,哪裏人多就往哪裏湊熱鬧。

正是這些烏合之眾,讓和尚難以脫身。

其中一個和尚見形勢逆轉,忍不住對魚怪和尚說道:「師父,這些人太難纏了,要不……給他們看看這妖孽的真身吧!」

魚怪和尚怒視道:「他們都是什麼人?一群刁民!他們說看就給看?」

陸姝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她清楚,魚怪和尚不強迫她現出破綻或者真身,並不是因為顧及她的那點兒害怕難堪的小心思。而是倘若讓她在人前露出破綻,那就等於將魚怪的弱點公之於眾,那麼那些與他為敵的人也知道了他的弱點,他的對手可以用同樣的方法使得他暴露身份。這是傷人害己的方法。傷人他可以做到,但害己他做不到。

這時,陸姝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馬蹄踏在街道的青石磚上,嗒嗒作響。

她看不到前方又來了什麼人,只見圍觀的人群紛紛避讓。

馬蹄聲停止。

陸姝看到李將軍橫刀立馬,威風凜凜。在他身後有十多位騎兵。其中幾個人的臉她還算熟悉,是在無名山下遇到的那幾個人。這些人應該是皇上的貼身帶刀侍衛,是皇上的心腹之人。

由於被人抬着,身體橫躺,陸姝看李將軍的時候彷彿自己是一條漂在水面的魚,而李將軍是站在岸邊的人,恰似夢中為魚時看那書生的角度。這樣一想,她忽然覺得李將軍就是那書生。雖然書生的容貌跟李將軍不一樣,但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讓她覺得他們是同一個人。

以前沒有體會到這種感覺,或許是因為那時候尚未見識過皮囊術,認為人的區別在於皮囊。遇見熟悉的人,看見的便是熟悉的皮囊。

而司帳的遭遇讓她明白了,皮囊不過是迷惑眼睛的罷了。很多熟悉的東西,並不是皮囊能遮蔽的。

但人往往被一張皮囊迷惑,被自己的眼睛迷惑。

熟悉的感覺應該來自於皮囊之下。她心想。

「是什麼人在此喧鬧?」李將軍喝道。

陸姝明白了,借落子拖延時間,就是讓人給皇上通風報信去了。借落子能拿到那枚瑪瑙戒指,自然就能用上皇上身邊的人。皇上不能親自出面,便以將軍的面貌趕來。

她心中一陣感動。

魚怪和尚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貧僧在此拿妖,無意喧鬧,但街上百姓圍觀,貧僧驅不得,趕不得,無可奈何。將軍既然來了,你我也是熟人,還有勞將軍幫忙驅散眾人,好讓我將這妖孽押到寺廟去。」

將軍勒住韁繩,俯視和尚,又看了落魂網中的陸姝一眼,冷冷道:「大師,這位姑娘是與你我一起來皇城的,你不該不認識吧?」

和尚道:「自然是認識的。」

將軍道:「那你該知道,她是皇上要召見的人。是本將軍給她安排的住處。若是你把她拿走了,我該如何向皇上交代?再說了,她若是妖孽,同來皇城的路上你不拿她,為何等到現在拿她?你若不能給我一個解釋,我只好將你們幾位高僧一起拿下了!」

說完,將軍帶來的十多位騎兵紛紛將長槍指向捉拿陸姝的和尚。

圍觀的人趕緊往後退,怕惹禍上身。

抬着陸姝的和尚見對方動了刀槍,嚇得趕緊撒手,陸姝「啪」一聲落在青磚地上,摔得眼冒金星。

魚怪和尚不退不讓,略作思忖,說道:「將軍此言差矣。貧僧捉了她去,又不會殺了煮了,皇上若是想起她來,貧僧送到宮裏去就是。貧僧雖然捉妖無數,但也有走眼的時候。與將軍一同來皇城的路上,貧僧已有疑心,但尚無把握,又相信將軍不會押著一個妖進宮面見皇上,讓皇上陷入危險之中,所以那時沒有捉拿她。」

「如此說來,竟是我的錯了?你說她是妖,有何證據?你若是不能讓我信服,我是不會讓你欺負任何一位皇城子民的!」將軍挑眉道。

「將軍,要讓妖怪現出原形,有兩種辦法:一種是灌之以酒,使之麻痹,從而放鬆警惕,露出原形;一種是使之劇痛,難以自持,從而無法維持人形。貧僧不願當眾讓她出醜,是因為出家人慈悲為懷。將軍若是堅持要看,貧僧有比落魂網還厲害的手段讓她在大眾面前露出醜態。」魚怪和尚的話語里透著寒意。

他知道將軍不忍讓陸姝受苦,有意放出狠話,讓將軍退卻。

「這……」將軍果然猶豫了,他為難地看了陸姝一眼。

和尚又道:「將軍是皇上的近臣。想必今日將軍來阻攔貧僧,也是皇上的旨意吧?皇上為天之子,人之皇。世間妖怪修鍊莫不是逆天而為。身為天子,總不會包容逆天而為的人吧?皇上若是如此,世間叛亂逆反之人可就無所畏懼,無所顧忌了……」和尚說這番話的時候環視一周,似乎將這話說給將軍聽,又似乎要將這些話說給在場的皇城百姓聽。

和尚這話說得巧妙而毒辣。將軍若是堅持阻攔他,必定會讓皇上名譽受損。皇上救妖女,這件事情若是在民間傳開了,後果不堪設想。

和尚繼續道:「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妖女禍國的教訓不少見。九尾妖狐妲己迷惑國主,養奸除忠,人人憤恨。除此之外,夏之妺喜、周之褒姒、晉之驪姬莫不禍國殃民。她們被稱為四大妖姬,為萬世銘記。前車之鑒尚在,皇上莫非要重蹈覆轍?若是這樣,皇上就不顧及民心向背嗎?」

「你……」將軍不知該如何反駁。

和尚往圍觀的人群邁出幾步,大聲道:「你們害怕我平白無故抓好人,就不害怕皇上被妖女魅惑,禍國殃民?」

他想如借落子一樣慫恿圍觀的人們,可是這種事關皇上的話,平民百姓哪敢附和?在和尚的質問下,竟沒有一個人回話。

將軍見狀,得意道:「你是皇上養的和尚,竟敢說這種忤逆的話?說了這話,可是要殺頭的!」他從馬上躍身而下,對着落在地上的陸姝大刀一揮,嚇得陸姝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眼,陸姝發現身上毫髮未傷,落魂網已破,脫落在地。斷了的網繩如受傷的蛇一般扭動翻滾。

陸姝見自己得救,頓時鬆懈下來,渾身癱軟,頭暈目眩,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剛才耗費了她太多的精神。

和尚見將軍斬斷落魂網,竟然不氣不怒,反而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念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然後往後退。

將軍雖然覺得怪異,但顧不得那麼多了,他蹲下來,要將陸姝抱起。

圍觀的人中忽然有許多人圍了過來。

在陽光下,陸姝看到他們手中有一道光亮閃過,那道光亮讓陸姝心底一寒。

那些人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陸姝意識到他們是朝將軍來的,要刺殺下了馬的將軍!

她想喊出聲來,可是過於緊張,喉嚨里只發出了「啊」的一聲驚叫。

將軍的將士們都面朝和尚,不知身後的情況。

那些人到了將士們的身後,將手中的小刀扎入馬腿。馬受了驚,在劇痛之下胡亂奔跑。馬背上的將士怎麼拽都拽不住。有的將士因此落馬,被那些人按在地上,一刀封喉。

這些人手法嫻熟,顯然是受過訓練的。

陸姝明白了,這些人是和尚手下的皮囊師弟子,早就隱藏在人群之中,伺機而動。

借落子可以這麼做,自然他們也想到了這一點。

還有十幾個人徑直奔向將軍,在將軍還沒有弄明白髮生了什麼的時候,十多把小刀已經捅進了將軍的身體。

「你們……要造反……嗎?」將軍渾身是血,死死抓住其中一把尚未扎入的小刀,茫然地看着刺殺他的人。

陸姝已經連哭喊的力氣都沒有了。

真是獃子!死到臨頭還以為是普通百姓造反!陸姝在心裏哭泣痛罵他。

「我……是……你們的……皇上……」將軍的聲音小到幾乎沒人能聽見。

那些人見陰謀得逞,又迅速離去。

他們來之前必定改變過容貌,因此,即使以後官府追查,也無從查起。

將軍倒在了地上,地上到處是他的血,他的臉在血液里蹭了一大塊。

陸姝使盡渾身的力氣,僅能將他的頭抱起,放在懷中。

血在他臉上留下紅色印記。乍一看,陸姝還以為被刺殺的是和尚,還以為和尚費盡心機最後殺死了他自己。

街道上秩序大亂。有人逃跑,有人尖叫。

魚怪和尚大喊:「反啦!反啦!居然有人刺殺朝廷命官!」一副賊喊捉賊的樣子。

將軍抓住陸姝的手,嘴裏不停地冒出鮮血。他喉嚨里咕嚕咕嚕作響,對着陸姝張開嘴,彷彿是寺廟的許願池裏等待遊客投食的紅鯉魚。

被落魂網折磨的陸姝此時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雙手捧着他的臉,不停地搖頭。

將軍咽回一口血,痛苦萬分地說道:「我不該把你帶到皇城來的。」

陸姝聽到他的聲音,將頭低了下來,湊近他。

「我知道這裏是地獄,對你我都是。可是我太想你,太孤獨。」將軍說着,血液又冒了出來,嗆了他一口。

「你傷得太重,不要說了。」陸姝沒有眼淚地哭道。

她已經知道將軍就是皇上,可是將軍說出這些話,表明他就是皇上,表露心聲的時候,她還是感到心跳加快了,臉上熱了。

在她的記憶里,還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對她說過這樣親密甚至有些冒犯的話。

讓她痛心的是,說這話的男人即將死去。

她寧可不要聽這樣的話。

將軍用力抓住她的手,抓得她隱隱作痛,不知是因為他此時疼得太厲害,還是太想讓陸姝聽他說這些話。

「我要說,再不說就來不及了。」他又咽了一口,繼續說道,「我太自私了,我想過讓別人代替你,變成你的模樣。後來我才明白,我需要的你,不是你的模樣,不是你的聲音,不是你的舉止。我需要的,就是你。」

陸姝閉上眼睛,用力點頭。可是她的力氣太小了,點頭都顯得那麼敷衍。

「我是愛你的,可是我也是恨你的。我感覺我不是自己了。想起過往的時候,我的心變得柔軟。孤獨的時候,我的心充滿了恨。我恨你離開我,恨你不顧我的感受,恨你鐵石心腸,恨你把我完全遺忘。有時候,我又想,恨你有什麼用呢,不過是折磨自己罷了,於是,我也想如你一樣心無牽掛,像你一樣冷漠,對你不聞不問。可有時候,我又想去看看你到底生活得怎樣,想偷偷地去,不讓你發現我去過。我想知道你離開我之後過得好不好,身邊有沒有其他人相伴,相伴的人是不是像我一樣待你。」

說着說着,將軍的話平緩了許多,順暢了許多,臉上恢復了往日的光彩。

陸姝心想,莫非這是最後的迴光返照?

她撫摸他的臉,害怕他下一刻就不再說話,不再呼吸。

「世上原本只有一個我,因為你,我變成了許多個我。愛你的我,恨你的我,冷漠你的我,偷偷關注你的我……」他深吸了一口氣,又遲緩了下來,剛剛恢復平靜的身體又開始微微顫抖。

此時陸姝的耳朵里只聽得見他的聲音,周圍的嘈雜聲都消失了。

「我以為愛一個人,就會純粹地愛,沒想到還有恨,還有冷漠,還有好多其他的感情……請你原諒我……」他看着陸姝的眼睛說道,彷彿要在陸姝的眼睛裏搜尋什麼東西。

陸姝趕緊「嗯」了一聲,她害怕他來不及看到她的回應就失去知覺。她將嘴巴湊到他的耳邊,奮力擠出了同樣微弱的聲音:「不要說原諒,我從未怪罪你。」

陸姝感覺到將軍抓住她的那隻手的力量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她感覺到將軍身體內的什麼東西正在消失。

「真的嗎?」將軍如輕嘆一般虛弱地說道,「正月二十五那天,我偷偷去看你,見你睡覺的憨態,不小心發出笑聲,嚇到了你,臨到要走了,沒想到突然天降大雪,又在你的庭院裏留下了足跡……你都原諒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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