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從大榕樹下登船

第三十五章 從大榕樹下登船

當那一線朝霞出現在東方的水天相連之處時,德軒他們一行十六人來到了慧娟看到的那棵大榕樹下。

這次遠行對於他們每個人來說,都可以都將是決定命運的。也許他們當中有人會淘到金子大財,然後衣錦還鄉,當然有人也會就此一去不歸。

夢想,每個人都會有,每個人都不同;淘金,對於世代在貧脊土地上掙扎的人們來說,是一個美好的憧憬,也是一個似乎遙不可及的夢想。於是,當隔着海洋傳來的消息,他們的憧憬和夢想在遙遠的大6上可以成為現實時,他們似乎看到了未來。

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們上路時才顯得義無反顧,甚至可以說是興高采烈。離愁別緒在他們離開赤崗塔下那片竹棚區時都被他們深埋在各自內心的深處了。他們是在黎明前挑上早已打包好的行李啟程的。德軒與順風堂的兩個兄弟歐成和亞彪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歐成是個大塊頭,一身的腱子肉,練的是福建南少林一派的外家硬功,在鏢行里是開路喊鏢號的,亞彪個子很矮很壯,使的是一把用紫藤木製成的彈弓和精鐵打造的彈珠,素有百百中之稱。馬仔與孫半仙、道士王一平把阿蘭夾在中間,司徒阿蘭已換了男裝,一頂竹編的寬沿草帽壓得低低的,遮蓋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在他們的後面是一眾譚姓子弟,最後是林天和順風堂的小兄弟旺仔,旺仔只有十五歲多一點,可從小跟着當鏢師的父親練武,身手着實不錯,為人也機靈,所欠的只是江湖閱歷,林天十分喜歡他,便把他帶在了自己的身邊,負責壓陣。隊伍的這種排列,開始只是德軒和林天很隨意的安排,可到了後來便由習慣成為自然了。

從赤崗塔到黃埔村並不太遠,大家走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到了。在那一縷晨光在水天一線處出現時,他們來到了大榕樹下。

包括德軒和林天在內的人都有點目瞪口呆。原來他們想這碼頭在這凌晨時間應該是空空蕩蕩的,可此刻他們看到的卻並非如此,而是從江邊的碼頭到大榕樹下都擠滿了人,和他們的打扮大致相同的人!這些人看來都不是剛到的,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不少人正裹着棉被呼然大睡,也有些人聚在一起低聲聊著天……

「乖乖!怎麼這麼多人呀?」德軒身邊的歐成舉著領路的燈籠,喃喃地自語。

德軒環顧四周,也有些茫然。

「德軒,我們沒有走錯地方吧?」孫半仙放下大藥箱子,疑惑地望着黑暗中的人群。

「沒錯!這大榕樹就是記號!」馬仔挑着兩個大籮筐,代德軒答道。他想去金山淘金已經很長時間了,其中的門道也打聽得很清楚,於是便煞有介事地向眾人解釋開了。「從廣州城出洋的人大都經這裏上洋船的。下南洋也好,去新金山也好,三藩市也好,都經這裏的!」

「哦,這麼說這些人都是等上船的!」王一平沒穿道袍,只穿着便裝。他恍然大悟般點點頭。

德軒回過頭來向不遠處的林天揚揚手,林天迎了上來。德軒不大熟練地掏出了慧娟給他的懷錶看了看,短針往下直指著六,長針向上正指十二。

「幾點了?」林天問道。他在太平軍時也有一個懷錶,那是翼王石達開送給他的,後來在大渡河畔的那場大戰中被一個清軍參將一刀劈成了兩份,同時也救了他的一命。自從用了懷錶以後,他就習慣用洋人的計時方式了,所以此刻見德軒看錶,便很自然地以洋人的方式問時間了。

德軒就著燈籠的光線又看了看懷錶,語調有些猶豫地答道:「六、六點吧?」

林天點點頭:「時間還早。」

「讓大家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德軒四周看了看,往大榕樹東側一個地勢稍高的草坡一指。「到那邊去吧!」

大家挑着行李,走到了草坡坐了下來。坐下以後,馬仔似乎還在興奮的狀態中,便與歐成德廣等人滔滔不絕地說起了淘金大計;孫半仙和王一平都不慣早起,便趁著這個機會補上未睡完的覺;阿蘭縮著身子坐在孫半仙的大藥箱旁,她一個小女孩此刻處身於一大群大男人中間,心中那種局促和緊張可想而知。不遠處馬仔口水花四濺地比劃着,阿蘭也想過去聽一聽,但她並沒有動。她抬頭看了看四周,想找林天或者德軒,只要看到這兩個大哥哥,她心裏才會感覺到踏實。她剛仰起面卻看到林天正站在她的跟前……

林天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俯下身子微笑着輕聲說:「不用擔心什麼的。」

阿蘭感激地點了點頭。

林天也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向不遠處的德軒走去。

德軒既沒心思聽馬仔胡吹,也不想睡覺,就隨意坐下眼望着不遠處的珠江默然無語。

此時那縷晨光正逐漸擴大,江水這日夜交界中也慢慢地由暗轉明,呈現出一層層由橘紅到杏黃再至深藍的光暈。啟航的洋船正一艘接一艘地乘着退潮的江水向東方而去。

德軒又掏出了懷錶看了看,六點半了,慧娟乘的船也應該啟程了,她應該是就在那些船當中的一艘吧?他的目光隨着洋船移動着,過了沒一會兒,他覺得視線有些朦朧,伸手一抹,竟然滿手是淚!

就在這個時候,德軒的肩膀被輕拍了兩下,扭頭一看是林天。

林天在德軒的身邊坐下,眼睛望着遠處的江面問道:「是想慧娟了吧?」

德軒輕嘆了一聲,默默苦笑。

「放心吧,你們會再見面的。」林天語調仍然很低。

德軒點頭。

兩人並肩坐着,凝視着那越來越明亮的天邊。

冬日太陽的腳步如老人般遲緩,但當它攀爬到一定高度,盡情把熱情撒向大地時,仍然使人們感受到溫暖。

黃埔村外的大榕樹下,等候上船的人們在這溫暖中開始了各自的活動,一些招工館的人也開始出現在碼頭上,他們扯著嗓子叫喊著,招呼手上名單上的人聚集。四周鬧哄哄地亂作了一片。

德軒和林天也站了起來,面對着人頭涌動的碼頭,兩人不禁對望了一眼。

「人真多呀!都往外跑呢。」德軒輕嘆了一聲。

「都不容易。」林天輕聲應了一聲。

「是呀,要不是真的熬不下去,誰會離鄉背井呀?」德軒搖搖頭。

林天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注視着大榕樹下的人群。

馬仔興沖沖地跑了過來,對着德軒咧著大嘴問道:「哎,德軒哥,我們在哪裏上船呀?」

德軒掏出那疊作為船票的紙看了看:「沒有明確哪個位置,等一會兒下去找找吧!」

「還等什麼呀?!」馬仔搓着手。「我們這就下去找吧!可別誤了船期呀。」

德軒笑道:「放心,誤不了你的淘金大計。」

馬仔被德軒這麼一說,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仍然搓着手嘻嘻地笑着:「這不是這不是焦急嘛!」

德軒把那疊紙放回懷中,扭頭對林天說:「天哥,我這就去看看吧!不然,馬仔他們會急壞的。」

林天點點頭:「讓旺仔跟你去。有什麼事,你讓他回來叫我們。」

「行!」德軒向旺仔招招手。「旺仔,過來!」

馬仔趕緊湊過來:「我也去吧!」

「你哪裏也不能去!」德軒很認真地看着馬仔。「別忘了,你現在必須要照顧好孫先生、王道士和阿蘭。特別是阿蘭!」

馬仔苦着臉點了點頭。

旺仔的身手十分靈活。他從人堆中幾個起落便來到了德軒跟前:「德軒哥,你叫我?」

「跟我走!」德軒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領着他走向碼頭。

碼頭分為兩個區域,大榕樹下那一大片空地是讓人候船的,靠江邊處是用青石板鋪設成的登船區。兩個區域被腕口大小的木欄桿分隔着,木欄桿有多道閘口,每個閘口附近都有兵丁和粵海關的衙役守衛著。不經允許,任何人都不得越此雷池半步。在閘口旁都各豎着一塊大木板,上面層層疊疊地貼滿了通告。這些通告大多由中英兩種文字寫成,其中中文佔了大半的篇幅。內容都是某某商行或公司的某某號船,駛往某某目的地云云。

德軒領着旺仔在擁擠的人群中,一個閘口一個閘口地找著。在第八塊木板上,他才看到東方之星公司的名字。此時這個閘口外,人倒不是很多,只有一個像是招工館管事的瘦高個在拿著名單點著名字。在他的周圍大約有四五十人,正在鬧哄哄地亂作一團。德軒讓旺仔立刻去叫林天領大家到這裏來,然後便向閘口走去……

閘口處有兩個挎著腰刀的兵丁和一個粵海關的小吏。德軒徑直走到那個小吏面前,拱手見了一禮:「這位官爺,請問去東方之星公司去新金山的船是從這裏上吧?」

那小吏斜倚在木欄桿上,懶洋洋地哼了一聲算是答應。

德軒掏出了那疊紙遞了過去:「我們一共十七人,現在就……」

「噢,你們不是招工館的?」小吏翻了翻眼睛,並沒有伸手接那疊紙。

「不是,我們自己交了船費。」德軒回答。

小吏扭頭望了望,然後說:「就在這裏等著吧。」

過了一會兒,旺仔便領着林天等人挑着行李來到閘口前了。

「怎麼樣,德軒哥,我們可以上船了嗎?」馬仔挑着行李,大著嗓門問道。

「還沒讓進閘呢,我們就在這裏等一會兒吧!」德軒示意大家把行李放下。

「我們不是有船票嗎?還等什麼呀?」馬仔和德廣等幾個小夥子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德軒擔心他們如此吵鬧會引起官差的注意而導至不必要的麻煩,趕緊揚手制止了他們。

他們在八號閘囗坐了下來,這一等就是半天,從日出等到了日上中天。近吃午飯的時候,碼頭上來了很多買小食的小販。德軒他們是帶了乾糧的,但那是為上船以後準備的,都放在各人的行李中,翻出來多有不便,於是德軒便拿了些銅錢買來一些饅頭咸煎餅,讓大家頂頂肚子。

午飯以後又過了大約一個時辰,閘口處來了三個洋人。德軒仔細一看,這三個洋人中有兩個他見過。那次在谷埠碼頭上他襲擊卓文傑時,正是這兩個粗壯的洋人把他攔住架開的。另外一個戴着眼鏡的洋人,德軒倒沒有見過,不過這人的身份倒是並不難猜,應該是那位威廉斯先生的助手一類的角色。於是,德軒沉思了片刻,想了想措詞——這畢竟是他第一次用洋文與人說話,然後他掏出那疊紙迎了上去,沖着那眼鏡洋人拱拱手,用慧娟教他的英文結結巴巴地說:「先生,你好!我的名字叫**son譚。我可以請問你一些事嗎?」

那眼鏡洋人本來正低頭看手上的文件,聽到有人用英文跟自己說話,抬頭一看竟然是一個穿着十分平常的清國人。他略顯訝異,伸手扶了扶眼鏡,點了點頭道:「你好,譚先生。我叫威爾遜,有什麼能幫你的嗎?」

德軒遞過那疊紙:「我的朋友和我付了船費,要乘你們公司的船到澳大利亞去。」

「哦。」威爾遜先生接過了紙,認真地看了看。這時他想起了凱森向他提到過瑪格莉特小姐有一些朋友要乘船到澳大利亞,便抬起眼睛問道。「你是瑪格莉特小姐的朋友?」

德軒聽明白了威爾遜先生的話,可不明白這瑪格莉特小姐是誰?於是他有些茫然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威爾遜先生笑了笑:「就是伍小姐,十三行怡和伍家。她是你朋友嗎?」

德軒這才知道瑪格莉特就是慧娟,趕忙點頭。

威爾遜先生翻了翻那疊紙:「你們一共十六個人?」

德軒又點點頭:「對,對。十六。」

威爾遜先生拿起一枝羽毛筆在自己的那份文件上又寫又劃了一會兒,然後把文件遞給了身邊的弗蘭克和狄克:「他們是瑪格莉特小姐的朋友,你們照顧一下。」

弗蘭克和狄克懶懶地應了一聲,接過了文件。

正在這個時候,大榕樹方向傳來的一陣騷動,在嘈雜的人聲中還夾雜着幾聲馬的嘶鳴。德軒心裏一動,與不遠處的林天對望了一眼,兩人都感到了可能要有麻煩了。

很快,剛才他們休息的那個小丘上出現了兩匹高頭大馬,馬上是兩名全副武裝的軍官,在這兩匹馬的附近還有數十名兵丁。其中一個軍官驅馬向前走了幾步,揚聲喊道:「都聽好了!大家都不要亂動!我們奉命追緝長毛餘黨!」

德軒暗吃了一驚,慢慢地移動着腳步,靠近了林天。林天的臉色沒有絲毫的改變,見德軒過來,只是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德軒不要輕舉妄動。

官兵分為了兩部分。一部份人拉開了各自的距離,對整個碼頭形成了包圍的陣勢;另一部份人則又分成了若干小隊向碼頭的人群走去。

大榕樹下的人們都驚恐地盯住那些兵丁,不少人還在低聲地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德軒和林天也在觀察著。他們一方面注意著清兵的動態,另一方面在人群中有目的地找尋着清兵追捕的對象。突然,德軒在他們的右側的人群中有一個人似曾相識,於是他用肘輕碰了林天,用極輕的聲音說:「看看右邊,那個蹲在岩石旁的人。」

林天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移向右邊,他的眉心微微地動了一下,接着他也輕聲說道:「是阿忠!」

德軒點了點頭。

這時,其中一小隊清兵正對着阿忠藏身的那群人走過去。

德軒與林天交換了一下眼色,一前一後地往右側的人群走了過去。碼頭上人很多,特別是靠近木欄桿的地方,幾乎是人擠著人。密集的人群阻礙了清兵搜查前進的度,也為德軒和林天的移動提供了很好的掩護。兩人很快便接近了阿忠。可是阿忠卻並沒有現他們兩人,仍然蹲在那裏,神情有些緊張地用眼角注視着越來越近的清兵。

德軒現阿忠蹲著姿勢有些異樣,心裏不禁一動,扭頭對林天低聲說:「他腿上可能有傷。」

林天點頭表示明白。兩人繼續向阿忠靠過去。快走到阿忠身邊的時候,德軒開口了:「你個衰仔,原來躲在這裏!讓我們好找!」

阿忠抬頭見是德軒和林天,禁不住又驚又喜,挺身就站了起來,可能是由於腿上真的帶了傷,還沒有站穩,身子一歪,眼看着又要摔倒下去。

林天搶前一步把他扶住,說道:「你腳扭傷了就別亂跑了嘛!」

「天哥……」阿忠張口想說什麼。

林天趕緊用力握住了他的胳膊,壓着嗓子在他耳邊說:「別說話,跟我們走!」

德軒也過來幫忙,兩人一左一右扶著阿忠走回了八號閘口。

德軒回頭看了看還在等船的人群中搜索的清兵,料想他們一時半刻還不會查到這裏,這才暗鬆了一口氣。他轉身走到孫半仙面前,低聲吩咐他取葯給阿忠止痛。

林天把阿忠扶住一塊石頭上坐下,本來阿忠並沒有參加新寧廣海的那場血戰的,他應該是隨另一部分的太平軍在香山登船的,可不知何故,他卻沒有走,還被清兵盯住了,這其中太多疑問了,可此時此刻林天卻沒有去問阿忠,這確實不是合適的地點和時間。他回頭看着德軒,卻沒有說話。

德軒明白林天是在問他該怎麼辦,可一時之間他也真的不知該如何辦才好,眼望着在人群中搜查的清兵,他的腦子在急地轉動着。

這時,德廣德全等幾個譚姓兄弟和馬仔見德軒和林天突然帶回一個人來,先是有點摸不著頭腦,接着便開始嘀咕起來了。

林天見狀,暗中咬了咬牙,拉着德軒走到了一邊,低聲說道:「德軒,你和大家快上船吧!我帶阿忠先在附近躲藏起來,等他傷好了,再另想辦法出去跟你們匯合。」

德軒眉心一動,立刻說道:「要走一起走。」

「德軒,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此刻你必須帶着大家上船,絕不能為了一個人壞了大事!」林天的口氣十分堅決。

德軒輕輕搖搖頭,看了看不遠處的閘口,然後語調同樣很堅決地說:「我們能闖過去,闖過去一起走。」

林天看着德軒的眼睛:「你有把握?」

德軒微微一笑:「等一會兒過閘口的時候,你和大家靠攏一些。」說完,他轉身向德廣德全他們走去。

德廣德全等人都是德軒的堂兄弟,德廣還比德軒年長幾歲。這次遠赴重洋去淘金,這族長四叔讓他們都要聽德軒的,他們心裏本來就有點不服氣,可無奈德軒是秀才,而且他們的船資有一部分還是德軒的舅舅支付的,他們當然也不好再說什麼了。他們與馬仔都是性急之人,在碼頭上等了這麼大半天了,早就不耐煩了,後來又見德軒和林天架來了一個陌生人,就忍不住低聲議論了起來。他們正說着,卻見德軒走了過來,便停下了話頭。

德軒拍了拍馬仔的肩膀,對着他們幾人說:「收拾一下東西,馬上就要上船了。哎,廣哥。你帶着煙葉嗎?」

德廣點頭:「帶着哪!你嫂子給我晾了好幾疊哪!哎,德軒呀,我記得你不吸煙呀!」

德軒笑了笑:「別問那麼多了,給我兩張。」

「這……」德廣有些猶豫。

「別捨不得,到了新金山我還你就是。」德軒見德廣一付小器相,便笑着說。

德廣被德軒說得有些不好意思,趕忙回身翻行李找出煙葉遞給德軒,一邊還忙不迭地說着:「不用還,不用還。」

德軒向大家點點頭,便拿着煙葉轉身走向閘口,一邊走還一邊把煙葉捲起來。德軒記得當天在碼頭上他襲擊文傑,閘口上那兩個洋人嘴上各咬着一枝粗大的黃得黑的煙,後來慧娟告訴他那叫雪茄,是用上好的煙葉緊緊地捲起而成的。德軒在廣海碼頭上練就的對應黑白兩道的本事,現在應該派上用場了,唯一不同的是這次他面對的兩個洋人。按照以往的經驗,往他們手中塞點銀子就可以應付過去了,可德軒心裏又想洋人也許不大吃這一套,於是他想到了雪茄。德軒隨林天練武那麼久,手勁自然不錯,因此當他走到閘口的時候,那兩片煙葉已被捲成了兩枝很像樣子的雪茄了。

這時,閘口上那兩個洋人各站在一個木箱上,正仰望着不遠處正在搜人的清兵,邊看還邊聊着什麼。

「你們好!」德軒上前躬身施了一禮,用英語跟兩個洋人打招呼。

狄克和弗蘭克自從跟了凱森以後,確實收心養性沒有再打架鬧事了。可兩人都是閑不住的,儘管吃住不愁,這段日子過得卻頗有度日如年之感。今天凱森是給他們派了差事的,讓他們幫忙守閘。對於他們而言,這差事雖然是悶了一點,但總比呆在家裏強。沒想到還等他們站穩,卻看到了清兵來搜人,這可讓這兩個牛仔興高采烈起來。他們巴不得清兵立刻就與那些「長毛餘黨」大戰一場,這樣他們就有熱鬧可看了,說不準還有見義勇為下場助戰的機會呢!可那些清兵嗓門不小卻不見有任何動靜,開始還有點劍拔弩張的氣氛,但過了一會兒,連這一丁點的緊張感都蕩然無存了。狄克和弗蘭克越看越感無趣,就在這時他們聽到有人用英語向他們問好。兩人低頭,意外地現來人是剛才與威爾遜先生交談的那個清國人。

剛才德軒與威爾遜先生交談時,兩個牛仔根本沒有在意,因此他們也不知德軒會說英語。這時他們聽到德軒竟然用略顯生澀但卻十分標準的倫敦英語向自己問好,都不禁對望了一眼,跳下了木箱。

「你能說英語?」弗蘭克好奇地打量著德軒。其實在廣州城裏十三行內能說英語的「清國人」有很多,只是沒有一個如德軒這樣一身咕哩打扮的罷了。

德軒很有禮貌地笑了笑,客氣道:「說得不好。」本來他還想接上幾句「還望見諒」之類的,可話到嘴邊又不知英語該怎麼說,只有就此打住了。

「不,你說得很好。」狄克大咧咧地拍了拍德軒的肩膀。

「你有什麼事?」弗蘭克問道。

德軒又把那疊紙遞了過去:「這是我們的文件。」

「噢,你就是瑪格莉特小姐的朋友?」狄克接過那疊紙,這才想起威爾遜先生的吩咐。

德軒點頭。

弗蘭克笑着對狄克說:「你沒聽到他那一口倫敦音嗎?一聽就知道是瑪格莉特小姐教的。」

德軒仍然點頭。不過他又補上了一句:「我們以前也見過面的。」

「見過面?」弗蘭克眨眨眼睛,回頭望向狄克。

狄克皺皺眉,又搖了搖頭。他們實在想不起在哪裏見過眼前這個清國人,也許在他們的眼中,亞洲人的面孔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那天在谷埠碼頭。」德軒提醒著,嘗試着以最簡單的英語讓兩個牛仔回憶起那天的事。「我跟泰興行的卓文傑打架。」

「卓文傑?你是說傑克?」狄克突然一拍腦門。「噢!是的!那天你上來便打,打得傑克鼻子都流血了。」

「噢,是的!」一旁的弗蘭克也想起來了。「那天你出手很快,上來就打。不過那不能叫打架,那明明是你打他。要不是我們把你拉住,傑克那小子可能要被你打死了。」

「你學過中國拳擊吧?」狄克問道。

拳擊和盒子在英語音很相似,而「拳擊」一詞慧娟並沒有教過德軒,因此德軒沒聽明白狄克的問話,於是有些愣愣地反問:「盒子?什麼盒子?」

狄克和弗蘭克相互看了看,同時大笑。弗蘭克邊笑邊比劃了一個打拳的動作:「不是盒子,是拳擊。中文怎麼說,狄克?」

狄克笑着想了想,吃力地說出兩個中文:「練、武。」

「是的。練武。」弗蘭克收拳望着德軒。

德軒總算明白對方要問什麼了。他也笑了起來,點點頭道:「是的,練武。我練過武。」

弗蘭克一豎大拇指:「你很好!」

「打得很好!」狄克接上一句。

對於能打架的人,他們都會表現出由衷的敬意。在他們的概念中沒有敵友,只有能打與不能打。

德軒笑着遞上了那兩枝雪茄:「來,試一下我們的中國雪茄。我記得你們是抽雪茄的。」

狄克和弗蘭克也不客氣,接過點火便抽。吸了一口以後,兩人都一起豎起拇指連聲說好。

德軒見時機已到,湊上前問道:「請問兩位,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狄克咬着中國雪茄,低頭看了看那疊紙,又抬頭望了德軒背後的那群人:「你們一共十六人?」

德軒一臉堆笑:「是。十六人。」

這時,一直站在他們後面的那個粵海關小吏向前走了一步,伸着手想接過那疊紙。

狄克右手把那疊紙往後一收,左手把那小吏往旁一推,同時眼睛一瞪:「幹什麼?!」

「我……」小吏張了一下嘴,可看到狄克那一付凶神惡煞般的表情,又沒敢往下說。按常理說,這個小吏只是要履行自己的職責而已,他站在這閘口上就是要對上船的人「驗明正身」。他在粵海關那麼多年,干這差事也算是輕車熟路,也從來就沒碰到什麼太大的麻煩事。可不幸的是,今天是一個例外,因為他遇到的兩個橫豎都看他不順眼的美國牛仔。其實狄克和弗蘭克對官從來都是看不順眼的,這不但只是對大清國的,也包括對他們的祖國美利堅合眾國。

「滾開!」狄克沒好氣地沖小吏吼了一句,然後把那疊紙往德軒手裏一塞。「你們進去吧!」

德軒回頭向林天馬仔他們一招手。林天他們已等候多時了,一見德軒招手,邁步便走。那個小吏根本來不及反應過來怎麼回事,林天他們包括阿忠在內已經過了閘口,向不遠處的跳板走去。德軒眼看着大家已走上了跳板棧橋,知道大功告成,便回身向兩個牛仔深深一揖,向兩個還在吞雲吐霧的牛仔告別了。

他們要上的是凱森的旗艦「約翰爵士」號。這是東方之星公司的第二大船,吃水12oo噸。在當時歐美各國的海船中,也屬於噸位較大的了。珠江河道水並不太深,大船只能泊在比較靠近江心的地方。從碼頭到大船,由數條跳板通過許多艘固定停在江中的木船連接着,形成了一道長長的棧橋。大家挑着各自的行李,走過了一道又一道的跳板,最後走上了「約翰爵士」號。

威爾遜先生在棧橋旁等候着。他十分友善地與走在前面的德軒握了握手,說了一句「歡迎」,同時把那疊紙接了過去。德軒一邊與對方握手,心裏一邊在打着鼓。剛剛才放下的心,又懸回了半空。他擔心這位慈眉善目的洋人會根據那疊紙清點人數。可威爾遜先生並沒有那樣做,只是在那疊紙上寫了一些字,就又把紙遞還給德軒了,還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你們就在甲板那邊休息一會兒,等一下會有人領你們到客艙的。」

德軒道了謝,回身領着眾人走到了甲板的一角,然後讓大家休息。

大家都放下行李,好奇地四處打量著。他們對於在珠江上停泊航行的洋船並不陌生,但在此以前誰也沒有上去過。這次終於有機會了,大家的好奇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德軒也好奇。「約翰爵士」號寬闊的甲板,縱橫交錯的纜繩,高高聳立的桅杆和懸掛在其上的一面面巨大的船帆,都使他感到好奇。他的目光在環顧了洋船的設施以後,又開始打量船上工作著的海員。這些海員大半是金色頭的白種人,還有的是留着大鬍子頭上纏着頭布的印度人。這些海員都在忙碌著,只是偶爾向他們投來一簇同樣好奇的目光。接着,德軒微微仰起頭,望向桅杆下的塔樓。他看到塔樓的一個平台上,只穿白襯衣的凱森憑欄站立着。

凱森也看到了德軒,並微笑着向德軒招了招手。

德軒也微笑着向凱森拱了拱手。就在這個時候,德軒心裏突然騰升起一種感覺,一種失落的感覺!為什麼呢?德軒拱起的雙手慢慢放下的同時,眉頭卻稍稍地鎖了起來。是卓文傑!凱森身邊沒有卓文傑!自己的失落竟然是為了卓文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洋行的少東是自己的冤家對頭,難道是自己害怕失去這樣一個對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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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從大榕樹下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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