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信物

第三十四章 信物

慧娟拉着德軒的手離開了凱森的辦公室。.兩人就這樣拉着手走過了沙面島的街道。沙面島是洋人的地方,原本華人就不多,寧靜的街心花園和街道上只有一些洋人男女走動,此刻他們看到這一男一女兩個華人手拉着手,大模大樣地走過,都不禁有些好奇地側目而視。

慧娟坦然面對着眾多異樣的目光,偶爾碰到相熟的人,還微笑着點頭問好。她身邊的德軒只是默默地隨着她走着,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獃滯。

其實,德軒自從聽到文傑說「奪妻之恨」四個字以後,就一直處於一種茫然的狀態中。他甚至是根本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凱森的辦公室的,就這麼木然地任由慧娟牽着走。此刻,他的腦子亂成了一團。他從小受着傳統儒家教育,也算是出身於書香門弟。「奪人妻」這種事情,對於他來說,別說干就是想也沒有想過。可是,現在的事實是他真的這麼幹了!他十分珍惜與慧娟的感情,也正因為如此,文傑所說的「奪妻之恨」四個字才會使他如墮入冰窟般,感覺到渾身的冰冷。

他們經過沙面島的西橋,走到了珠江邊的幾塊岩石附近停了下來。

「德軒,我們現在去哪裏?」慧娟仍然拉着德軒的手。她扭頭問道。

德軒望着慧娟,可並沒有回答慧娟的問話。

「怎麼啦?說話呀!」慧娟搖了搖德軒的手。

德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開口了:「你和卓文傑真的有婚約?」

慧娟點點頭:「是呀!」

「你為何不早點告訴我呢?」德軒的聲音很輕。

慧娟笑了笑:「那不過是一張紙!我根本沒放在心上。告訴你吧,我父親與文傑的父親小時候跟着同一位先生讀書,也算是同門師兄弟吧,後來就成了好友了。因此,在我出生后不久,他們就替我和文傑訂了婚約。他們訂他們的婚,本來就與我沒關係嘛!可文傑就偏愛拿這張紙說事,我這次回倫敦,就讓父親寫信給卓家,把這什麼婚約取消了。」

德軒見慧娟說得隨意輕鬆,絲毫沒有妞妮之態,知道這位在不列顛國長大的女孩對於中華傳統的道德禮法絕對是一竅不通的。於是,他不禁苦笑着搖了搖頭。

慧娟雖然不在乎那些道德禮法,可她在父親指點下也粗讀過四書五經,更何況她冰雪聰明,這時看到德軒的神態,稍一思考她已經明白了德軒的心思了。她收斂了笑容,用自己的雙手拉住了德軒的雙手,雙眸凝望着德軒的臉,輕聲說道:「德軒,你我之間用不着多說什麼了。好好的保重自己,等着我!」

德軒只覺得心裏一熱,滿腔的血直往上涌,剛才的所有疑慮剎那間都拋到九宵雲外了。他沒有早上的那種緊張和不知所措,反而主動用力把慧娟拉近了自己,點了點頭道:「我等着你。」

兩人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許久,這一次決定兩人終生的擁抱才結束。由於激動,德軒仍然微微喘著氣。他從懷中取出了那個布包打開,拿出了那雙玉鐲:「慧娟,這是我母親的嫁妝,是她讓我給你的。」

慧娟接過,然後戴在了手上,並沒有多說什麼。然後她也取出了一個小物件遞給德軒,那是一個造工相當考夠的懷錶。懷錶是她的父親伍兆和以一個宋代青花瓷瓶作為代價,請一個客居倫敦的德國製表匠人專門製作的。當時,伍兆和請那位工匠造了十一隻懷錶,慧娟同輩的兄弟姐妹每人一隻。最特別之處,這些懷錶正背兩面都以純金刻嵌著「「怡和伍家」的中英文字樣,價值自是不菲。

德軒接過懷錶,打開了表蓋,只見表蓋鑲嵌著慧娟的一張洋妝打扮的小照片……

這一天,他們似乎漫無目的地在廣州城中亂逛。他們去了城皇廟吃牛雜雲片糕,去了白雲山麓的葛仙道院品茶,還爬上了觀音山……其實,去那裏幹什麼,對於他們來說都不重要,他們只是想共同度過離別前的最後時光而已。

廣州城冬日是短暫的,好像很快就日落西山,接着便是暮色蒼茫了。

冬日的黃昏,寒意漸起。德軒送慧娟回到了伍府大院。他們是沿着江岸,從海幢寺廟方向走向伍府的。兩人仍然牽着手,可卻一路無話,只是默默地走着。伍府的高牆已遙遙在目了,兩人的腳步不自覺地放慢,但仍然沒有說話。他們都有太多的話要說,可兩人知離別在即,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兩人原想能在分手的時候再說上一些知心話,可是當他們要說的那些話只能留在各自心裏了,因為在伍府的高牆下已有一群人在等候,為的正是慧娟的大哥伍華寧。

「哎喲,九妹。總算把你盼回來了。你這是跑到哪裏去了?父親派了好幾批人去四處找你呢!」華寧急步迎了上來。

「我跟朋友到城裏去了。不好意思,大哥。勞你和伯父掛心。」慧娟抱歉地作了一福。

「沒有什麼!回來就好。快進去吧!宴席都擺好了,父親他們在等著呢!」華寧說着看到了德軒。德軒這身布衣打扮確實讓他覺得有些意外,心想九妹臨行前的一天,就是跟此人在一起?十三行里好像想不起來有這好人物,看樣子也不像哪家官宦人家的少爺。那他究竟是什麼人呢?華寧在商場混跡多年,為人處事頗為圓滑,看人的目光也頗為獨到,並不一味地只憑衣裝度人。他微笑着向慧娟示意了一下:「九妹,這位送你回來的朋友十分面生呀。你是否需要與他道別一下呀?」

慧娟十分大方地笑了笑,回頭望了德軒一眼,說道:「這位是譚德軒,譚先生。我的好朋友。德軒,這位是我大哥伍華寧。」

「伍先生你好!」德軒拱手見禮。

「譚先生好!」華寧回禮,心道此人穿着雖然平凡甚至可以說是寒酸,但舉手投足卻頗為文雅。

慧娟等他們兩人簡單地客套完了,便走到德軒面前,微笑着抬起了右手,腕上是德軒給她的那對玉鐲中的一隻:「德軒,鐲子我會一直戴着的。我給你的表,你也會隨身收好的。是嗎?」

德軒看到了慧娟眼角閃著淚光,心裏一緊,鼻子也酸了。他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情緒,努力地擠出一絲笑容。他點了點頭,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慧娟的淚光終於變成了淚珠,從她的眼眶滾落。她緊緊抿著嘴,伸手拉住德軒的手:「好好保重自己!我們,我們澳大利亞——新金山見。」

德軒緊握了一下慧娟,又重重地點點頭,然後轉身近步。在他邁步的同時,眼淚也湧出了他的眼眶……

慧娟看着德軒步伐沉穩地進入暮色中。她內心深處盼望着他會扭頭再看自己一眼,可德軒卻並沒有這樣做,只是一步一步地走着……

「九妹。」大哥華寧走到慧娟身邊,聲音很輕地叫了一聲。

慧娟收回目光。她掏出手絹印了印臉上的淚痕:「不好意思,大哥。讓你見笑了!」說完,她又望了德軒的背影一眼,然後回身與華寧並肩向大門走去。

「九妹,那位譚先生要到新金山去?」華寧倒背着手,好像很隨意地問道。他從剛才慧娟最後的兩句話已經猜出兩人的關係了,不過他有些迷茫,九妹不是和泰興行的卓文傑有婚約嗎?怎麼突然又冒出一個譚先生了?

慧娟似乎也十分隨意地答:「是呀。他後天搭乘凱森的船走。」

華寧更覺疑惑。他知道文傑惹了人命官司,要準備乘東方之星公司的船到澳大利亞去。於是他不禁打量了一下慧娟,繼續問:「那他不是和文傑搭同一條船嗎?」

「是呀。」慧娟回答,口氣仍然如常。

華寧似笑非笑地盯着慧娟:「九妹呀,你把你的懷錶給了那位譚先生,你們是不是……」

慧娟並沒有躲避大哥的目光。她點點頭:「你沒有猜錯,大哥。」

華寧沒想到慧娟如此坦然,不禁一愣,然後才問:「你不是和卓文傑有婚約嗎?」

慧娟沒有絲毫的猶豫,還是點頭:「所以我才這麼急着回倫敦就是為這事。我要讓我爸寫信給卓家退婚。」

華寧被嚇了一跳。一向八面玲瓏的他頓時語塞,腳步也慢了下來。

慧娟有點奇怪地扭頭望了望大哥。她自然明白大哥為何會如此反應。她沖大哥一笑,眨眨大眼睛:「大哥,我求你一件事。行嗎?」

華寧被這個在異國他鄉長大的九妹莫名其妙的這一句問話弄得同樣莫名其妙。他點了點頭。

「大哥,我想你暫時別把這事告訴伯父。」慧娟也學着華寧的樣子背倒着手。

華寧苦笑着點頭。他心想還真的不能把這事告訴父親,不然還不知道老爺子知道這個他視為掌上明珠的侄女不但要向卓家退婚,還找了一個不知從那裏冒出來的譚德軒以後會有如何的反應呢!

兄妹兩人說着走着,很快來到伍府的大廳。這裏早己賓客盈門人聲鼎沸了。怡和行伍家的掌門人伍兆江一見慧娟,便站起迎了出來,拉住了她的雙手,以半責怪但更多的是疼愛的語調連聲說道:「哎呀,慧娟,你跑到哪裏去了嘛?快、快。來坐到我的身邊來。」

伍兆江為慧娟舉行的餞行宴在一片喧鬧聲中進行,又在同樣的喧鬧中結束。除了伍兆江對這位伍家九小姐的離去,顯示出了依依不捨以外,大家都只是在酒足飯飽之間趁著一份熱鬧而己。

宴席在大廳擺放着那座精雕細刻的大鐘敲響了十下的時候結束。慧娟一一拜別她的長輩,然後走向碼頭。伍兆江也不顧慧娟的一再勸阻,披上他的毛皮大衣,陪着慧娟走上了早已等候在碼頭上的大船。他要親自把慧娟送到凌晨啟航的那艘不列顛國的貨船。

大家上了船,華寧向兩個夥計揚揚手。夥計點燃了早已掛在碼頭上的兩串長長的爆竹。在震耳欲聾的爆竹聲中,木船緩緩駛離了碼頭。

如所有即將遠行的人一樣,接下來的時間,慧娟仍然處於繁忙的狀態之中。她一方面要與送行的伯父大哥話別,另一方面又要和前來迎接的船長應酬客氣,還要與將要與她同艙的一個英國貴婦寒暄……不久,送行的人都下船了,船長布了一系列命令,船員們有條不亂地忙碌,接着船那粗大的鐵鏈絞動起來,沉重的鐵錨緩緩地離開了珠江底的污泥,離開了涌動着江水。

在這個其實差不多應該說「早上好」的時刻,慧娟委婉地跟那位還在喋喋不休說着在大清國所見所聞的英國貴婦道了「晚安」,然後一個人走出了客艙,走上了甲板。

這次慧娟乘搭的是一艘貨船,客艙只有四個。隨船的乘客,連慧娟在內只有八個。這些乘客大多都是經常往來的,他們進入各自的客艙以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行李,便都睡下安歇了,誰也沒有興趣跑到甲板上在寒風中品味離愁別緒。於是,甲板上除了還在奔忙的船員外,就只有慧娟一個閑人。此時此刻,慧娟靠在貨船後方一條被海風海浪侵蝕得十分陳舊的欄桿上,腦子裏有些凌亂。似乎有點奇怪,慧娟先想到的竟然是文傑。不遠處江岸上生的那場令許多人丟家喪命的火災,真的是文傑指使人乾的嗎?如果真是,那麼她自己也成那場無情的大火的間接的罪魁了。可文傑真的會妒恨自己與德軒私訂終身而指使那個流氓沙皮去放火嗎?她凝神想了想,又輕輕搖頭。應該不會,若說文傑為了真金白銀讓人放火,她會相信。因為文傑確實就是一個唯利是圖的人。可要他為了自己去這樣做,慧娟不相信……唉!無論這事真相如何,此刻已經不可能弄清楚了。

當時來華貿易的洋船大多頓位都較大,而黃埔村一帶的珠江江面較寬,於是朝延便把這一帶設為洋船的專用泊位。這裏面還有着另一層的意思,那就是要把紅須綠眼的洋鬼子圈在這個區域之內。當然,那些野性難訓的洋鬼子們也沒有真的被圈得住,不過一個珠江邊上名不經傳的小村附近的江面上倒真停滿了大大小小掛着五顏六色旗子的洋船。這些洋船停泊的密集程度令人嘆為觀止。這時,慧娟搭乘的英國貨船在黑暗的江面上有些艱難地轉了一個彎,幾乎是緊貼著一艘美國貨船的船舷駛上主航道。慧娟眯着眼睛,儘力在夜色中尋找著德軒即將登船的碼頭。可此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她什麼也看不到,於是便扭頭問一個走過她身邊的水手,哪裏是村東的碼頭?水手對這一帶好像十分熟悉。他抬起頭稍稍辨認了一下方向,就指了指黑洞洞的岸邊,用帶着濃重愛爾蘭口音的英文說:「那裏。看到了那棵大樹了嗎?那大樹下面就是碼頭。」

「謝謝。」慧娟點頭向水手致謝,然後睜大眼睛望向水手所指的方向。在一片朦朧之中,慧娟終於看到了那棵大樹,準確地說是看到了那棵大樹的影子。慧娟依稀認出那是南粵常見的大榕樹。那榕樹碩大樹冠形成的巨大的影子宛如江岸邊的一座小丘,在那小丘下竟然有零星的燈光在閃爍。慧娟覺得奇怪,又問那個愛爾蘭水手:「請問那樹下怎麼會有燈光呀?」

這次那水手連頭也沒抬,隨口應道:「噢,那應該是那些準備登船的清國人吧!」

「登船?」慧娟的目光緊緊地盯羞那一片模糊,好像要在星星點點中辨認出德軒的身影。德軒,你在那裏嗎?德軒,你知道我在這裏尋找着你嗎?

江風徐來,寒意俱生。慧娟突然覺得臉上冰冷,伸手一抹,竟是滿手是淚。原來在不知覺間,淚水早已湧出了她的眼眶,在她的臉上肆無忌憚地橫淌著……

英國貨船沒有起滿帆,因此只是在漆黑的航道上緩緩逆流而行着。貨船行駛的度極慢,甚至讓人感覺不到它已起錨開航。

那個愛爾蘭水手見慧娟站在那裏沒有回艙,以為她是感到船不動而覺得奇怪,便隨口說道:「潮快漲滿了,等江潮倒流了,船也就動了。」

好像是為了應驗老水手的話,英國貨船在江心處不算太利害地起伏了一會兒,接着便開始順着東去的江水浮動着行駛了。

慧娟用手絹抹去眼淚,繼續望向江岸上那棵大榕樹。可是這時英國貨船已經越行越快了,那棵大榕樹以及那一片江岸也離慧娟越來越遠,最後溶化在了濃重的黑暗中……終於,慧娟依依不捨地回過頭來,她看到了船所向的東方地平線上出現了一線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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