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十八

3天的時間轉瞬即逝,早上上班,明哥抱着一個包裹把我們喊進老賢的檢驗室,拆開郵包,裏面全是一盒盒未拆封的煙捲,目測有20盒以上。

明哥解釋道:「香煙的銷售有很強的地域性,這些都是湖南地區售價在10元上下的煙捲,國賢,你把這些煙捲都拆開,看看那堆煙蒂中有沒有與此相同的品牌。如果有,把它挑出來檢驗。」

明哥這麼一說,我終於知道了他的用意。嫌疑人手機號碼歸屬地在湖南長沙,本人操一口不標準的普通話。我們假設他的常住地在湖南,那麼他一定會習慣湖南本地煙草的口味。

常吸煙的都知道,10元上下的煙多為地方壟斷,出了省想買到並不容易,對習慣了煙感的人來說,抽慣了某個品牌,相應的經濟水平內,很少會更換。

我們在辦案中,也經常遇到嫌疑人在逃往外地前一次性購買多條本地香煙的情況。嫌疑人是一名貨車司機,運輸途中買煙很不方便,所以很多司機都有囤煙的習慣。

辦案其實就是不斷假設和求證的過程,我們假設嫌疑人就是來自湖南,那麼我們在煙蒂中又找到湖南本地的香煙,這種巧合發生的概率比中彩票還低。有句話說得好,「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雖然明哥提供了比對樣本,但是煙蒂檢驗比我們想像的要難很多。舉個例子,在很多地方一個牌子的煙會有多種價位,而決定價位高低的往往只是煙絲的品質,很少有煙廠會在同等價位的煙上更換煙蒂。如果再遇到香煙的品牌標誌直接打在煙身上的,煙身一燃盡,剩下的煙頭看起來就都差不多了。

要想真正從煙頭上分辨出品牌,我們只能從過濾嘴內部下功夫。把煙頭外包裝紙撕開,內充的黃色海綿體是由聚丙烯絲束組成。檢驗時,我們需測算多個指標,如過濾嘴的長度、過濾纖維的熔點、纖維截面形狀以及纖維的雙折射率。

經過反覆比對,老賢在眾多煙頭中分離出了4枚湖南省產的白沙煙蒂。此煙全稱為「特製精品白沙煙」,綠色硬盒,煙長84毫米,焦油含量為8毫克,單盒包裝20支,售價為8元。在這4枚煙蒂中,老賢只檢出了一種男性DNA,分析為嫌疑人所留。

可令我們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在自動比對中,嫌疑人的DNA圖譜竟然和解凱老婆裴春楠的DNA圖譜有極高的重合度。老賢是生物檢驗學上的「老司機」,當看到這種情況時,他立刻聯繫了當年負責勘查「戴璐傷害案」的分局技術室。因為按照勘查要求,不管是兇殺還是自殺,只要涉及人命,技術員都要提取死者的生物檢材留存。

老賢從分局物證室的冷櫃中找到了裴春楠留存的血樣。接下來他要做的是一個較為高端的檢驗——線粒體DNA比對。

學過生物的人都知道,線粒體是一種存在於大多數細胞中的細胞器,是細胞進行有氧呼吸的主要場所,也是細胞中製造能量的結構。線粒體產生的ATP(腺苷三磷酸)為我們的運動提供能量,而線粒體DNA是線粒體中的遺傳物質,呈雙鏈環狀。一個線粒體中有一個或數個線粒體DNA分子,可進行自我複製。

我們都知道Y染色體基因型完全來自父親,所以利用Y染色體基因型可以用來確定家族。而線粒體DNA則不同,它是只通過母系一脈的遺傳基因遺傳,男性也能從母親那裏繼承線粒體DNA,卻無法將它遺傳給自己的後代。也就是說,如果一個女性生下的全都是兒子,她的線粒體DNA遺傳鏈將從此終止,因此線粒體DNA對於認定母系有重要的參考作用。

知道了線粒體DNA的特性,老賢要做的就是將嫌疑人的線粒體DNA與裴春楠的進行比對,如果兩人的圖譜完全重合,那就可證明一點:兇手和裴春楠的線粒體DNA來自同一個母體。檢驗結果最終證實,兩人為親姐弟關係。

當年負責辦理「戴璐傷害案」的偵查員曾走訪過一條重要的線索,裴春楠確實有一個從不來往的弟弟,名叫竇哲,是一名貨車司機。順着這條線索,嫌疑人竇哲在3天後成功落網。

十九

20世紀70年代,經歷了千難萬險的中國終於可以靜下心來好好「療傷」,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城鎮居民尚在溫飽線上徘徊,更別說窮鄉僻壤的山村了。那時候,農村人的飯桌上出現最多的就是鹹菜疙瘩、窩窩頭。不過凡事都有個例外,孩童時的解凱就是一個幸運兒。他的父親叫解文亮,地地道道的江浙人,當年祖輩落難,一路逃荒到了雲汐。作為一名外地人,要想真正融入陌生環境,除了努力別無他法。解凱的爺爺懂得這個道理,他的父親也懂得這個道理。農忙時,下田耕種,農閑時,賺些外快,凡是與娛樂消遣沾邊的事,基本尋不到解文亮的影子。很多人都曉得「浙商」的名號,出生在魚米之鄉的解文亮自然也繼承了家鄉人經商的頭腦。

解文亮生活的村莊雖然窮,但是不代表沒有一點兒商機。中國人的飲食,遵從「南米北面」的規律,雲汐地處北方,主食以窩頭、饅頭為主。解文亮出生在江浙,從小喜吃米食,飲食上的差異,讓他看到了商機,他想起了小時候經常吃的一種零食——紅糖米糕。

甘蔗榨汁熬成紅糖,糯米敲糕上鍋蒸熟,接着把米糕切成四方小塊,撒上紅糖,用油紙一包,擺在鏤空的圓簸箕上就能售賣。解文亮打糕的手藝很好,軟糯的米糕一口咬下去能拉出半米長,那種口感比現在的湯圓還要好上千百倍。北方人本身就不常吃米,紅糖米糕對當地人來說更是稀罕玩意兒,這種美食深得孩童的喜愛。不過解文亮當然不想自己苦心製作的米糕被列為零食之類,每每在售賣之時,他會用油漆在木板上清楚地標明米糕的功效,諸如驅寒、暖胃、助月子等。

農閑的幾個月,解文亮白天打糕,下午涼快時便會挑着扁擔挨村售賣,兒子解凱也時常跟在他身後打打下手。20世紀70年代的中國,很多地方都沒通電,那時的交通基本靠走,通信也只能靠吼。一個撥浪鼓,一副好嗓子,就是解文亮對外傳遞信息的兩大法寶。

「紅糖——米糕——」叫賣聲帶着京韻大鼓的腔調。每到一個村,解文亮的吆喝聲都能引來一群人上前圍觀。圍在第一圈的是孩童,第二圈的是婦女,第三圈的則是老人。孩童喜吃甜,婦女買來養身體,老人牙齒鬆動,米糕是他們最好的牙祭。解文亮的米糕雖然好吃,但是售價也不便宜,1斤糧票才能換來一塊米糕。解文亮每天只做100塊,天不黑就能售完,換回的100斤糧票,刨去製作成本40斤,每天他能凈賺60斤。按照現在1斤米2元左右的售價,解文亮日進百元絕對易如反掌。這個數目就算是放在現在,也和一個縣城公務員的月薪旗鼓相當。

老爹有錢,兒子解凱當然也跟着沾光,被很多孩童視為「奢侈品」的紅糖米糕,在解凱眼裏,不過是唾手可得的果腹零食。解凱母親在生下他時就患上了頑疾,很難再生育。在父母眼中,解凱比「太子」還要受寵,只要他想吃,解文亮就算是不做生意,也會第一個滿足兒子的要求,所以解凱的童年過得很滋潤。

解文亮家裏很有錢,但作為外地人的他不敢露富,他也時刻叮囑兒子不能到處炫耀,解凱對父親的話也是言聽計從。單從穿衣打扮看,他和同齡孩童一樣都是破衣爛衫。不過「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一個人要是有錢了,他的思想境界也會截然不同。相同的外表、不同的思想,這大概是解凱童年最與眾不同的地方。

每次和父親出門賣米糕,仙槐村都是他們的第一站。那時候米糕剛出爐,口感最佳,油布一掀,米香帶着紅糖的甜膩,幾乎能飄滿半個村莊。美食的誘惑,很少有人能把持得住,就連村裏干農活兒的莊稼漢,也有不少嘗過米糕的味道。然而凡事都有例外,細心的解凱就注意到一個女孩兒,每次父親的扁擔挑進村頭的打麥場時,她都會悄悄地躲到稻草堆的後面,等到所有孩童吃完米糕,她才會搓着手重新走進麥場。女孩兒看上去比解凱小不了兩歲,別人都喊她「楠楠」。解凱每次見楠楠,她都穿着同樣的衣褲,膝蓋、袖口打滿的補丁讓解凱意識到她是個窮人家的孩子。楠楠長著一張娃娃臉,就算與孩童玩耍時也很少作聲,內向的性格讓解凱不知怎的突然心生憐憫。

二十

7歲的解凱那天做了一件事,在出門前,他悄悄地把兩塊米糕塞進了口袋,返程路過仙槐村時,他借口要和孩童玩耍,離開了父親獨自一人走進了打麥場。

「你叫楠楠?」

坐在稻草堆中發獃的女孩兒循聲望去,她上下打量著解凱,從女孩兒的眼神中,解凱並沒有看出對陌生人的那種驚恐。就在解凱想進一步介紹自己時,女孩兒揉着衣角緩緩地低下了頭:「我……我……我沒錢,買不起米糕。」

「那這麼說,你知道我是誰嘍?」解凱把頭往女孩兒面前湊了湊。

「我知道,你天天都來,你是那個賣米糕的,不過……」女孩兒聲如蚊蚋,解凱豎起耳朵才能勉強聽見。

「那你相不相信我?」

「相信你?」女孩兒的眼中充滿疑惑。

解凱起身,沖女孩兒擺擺手:「你跟我來,我有好東西給你。」

女孩兒將信將疑地看着他的背影,解凱走走停停,不時地朝女孩兒揮手,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女孩兒最終起身向著解凱的方向走了過去。

解凱的父親是個生意人,這「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跟在父親身後賣糕的解凱也算得上半個生意人;做生意最大的忌諱就是砸了自己招牌,「免費送糕」要是被傳了出去,怕會招來閑言碎語,所以解凱必須找一個沒人的地方。

仙槐村的最邊上有一棵千年古槐,聽人說那裏曾劈死過人,所以沒人敢去。解凱身上戴有父親花高價買來的辟邪玉佩,據說,這塊玉佩能抵擋一切邪氣,有了它壯膽,解凱對鬼神之事從不畏懼,千年古槐他自然也沒放在眼裏。

女孩兒跟在解凱身後走了很遠,當她發現前方是禁地仙槐廟時,她立刻停住了腳步轉身就要走。

「楠楠,別走。」解凱從衣領里拽出玉佩,「別怕,跟着我,這個能辟邪。」

女孩兒將信將疑地站在原地,始終與解凱保持着10米的距離。

解凱沒了辦法,只能從口袋中掏出兩塊紅糖米糕:「給你的,不要錢。」女孩兒畢竟只有五六歲,美食的誘惑自然是抵擋不了,她咽了一口口水,弱弱地問:「這真是給我的?」

解凱確信地點點頭:「對,給你的,有兩塊,不過不能讓別人看到,你跟着我,我們翻進仙槐廟的院牆中,我就讓你吃。」

「真的?」女孩兒喜上眉梢。

「騙你是小狗。」

這次女孩兒沒有拒絕,她跟在解凱身後,踩着高高的墳垛翻進了院牆。

「乖乖,這棵樹可真粗啊。我還是第一次來這裏。」解凱昂頭感嘆。

「我們村的大人都不讓我們來這兒,說是村裏人得罪了樹上的神仙,來這裏很容易被雷劈。」

聽女孩兒這麼說,解凱心裏也沒了底,但作為男子漢,他只能硬著頭皮又掏出了玉佩:「我爹花了好多錢給我請的,能辟一切邪,神仙也不敢拿我們怎麼樣,你靠我近點兒,不會有事的。」

看着解凱回答得如此信誓旦旦,女孩兒很天真地往他身邊靠了靠。

「再近點兒,你挨着我。」那個年紀的解凱,自然不會耍心機占女孩兒便宜,他只是在擔心,如果女孩兒離他遠了,真被雷劈中,他回去不好交差。

對女孩兒來說,她當然也不會想那麼多,她此刻只想嘗嘗被其他人喻為「人間美味」的紅糖米糕到底有多好吃。

大樹下,兩個孩童肩靠肩,可就算是這樣,解凱還是有些不放心,他一把拉住女孩兒的手,義正詞嚴地說:「我拽着你,這樣我身上的保護罩就能傳到你身上,你也就沒事了。」

對於解凱編造出來的保護罩,女孩兒似乎也認可,她並沒有覺得解凱拉着她的左手有什麼不妥。

確定四下無人後,解凱掏出那兩塊被擠得有些變形的米糕:「給你。」

女孩兒忸怩地伸出右手,解凱把將兩塊米糕放在她的掌心:「快吃吧,一會兒就不好吃了。」

女孩兒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過了片刻,她突然又還給解凱一塊:「我吃一塊就行。」

「嘿,你就別跟我客氣了,我家就是做這個的,我要想吃,回家我爹能給我做100塊,還是你吃吧。」說着,解凱又把那塊米糕塞給了女孩兒。

女孩兒道了聲「謝謝」,把解凱給的第二塊米糕放進了口袋。

「裝起來幹嗎?」

「我想帶回去吃。」

「不用,你要吃,我明天再給你拿就是。」

「我……謝謝……」

「不用謝,你快吃吧,馬上都涼透了。」

女孩兒的左手被解凱握在手中,她只能用右手慢慢掀開油紙,軟嫩的米糕剛探出頭,沁人心脾的香味就讓她有些把持不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背過身去,很快,她口中傳來牙齒和米糕「搏鬥」的「咯吱」聲。解凱第一次吃米糕時,也會發出這種聲音,那種不想停口的感覺,此刻在女孩兒身上上演了。

一塊米糕沒有多大,三口五口便能吃完,沒過多久,解凱的耳邊只有微風拂過雜草的沙沙聲,他轉頭看了一眼,女孩兒正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擦掉嘴唇上的油漬。

「好吃嗎?」他問。

女孩兒使勁兒地點了點頭:「好吃,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我爹祖傳的手藝,除了我們家,沒人能做好。」解凱指了指女孩兒的口袋,「那一塊你確定不吃?再晚一些可就不好吃了。」

女孩兒輕輕搖了搖頭,她低聲道出了實情:「我想把這塊帶給我奶奶。」

「你奶奶?你家裏還有誰?」解凱隨口一問。

「就我和奶奶。」

「那你爹媽呢?」

「不知道,沒見過。」

解凱有一段時間很叛逆,爹媽給他什麼他都會吃一口剩一口,他的媽媽常常用一句話教訓他:「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種沒爹沒媽的孩子想吃都吃不到。」被罵時,解凱才只有四五歲,他不知道沒爹沒媽的孩子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直到今天他看到如此落魄的女孩兒,才知道沒爹沒媽到底有多麼傷心。

解凱雖然只有7歲半,但他身上那種保護弱小的天性卻是與生俱來的,他從女孩兒口袋中一把掏出米糕:「放心吃吧,以後我天天給你帶。」

女孩兒眼中閃爍著波光,因為她沒爹沒媽,村裏的孩子都把她當成欺負的對象,從小到大,還從未有一個人這樣對她,雖然兩人是初次見面,但是女孩兒已經把解凱當成了最信任的夥伴。

二十一

那次分別之後,他與女孩兒互換了稱謂,解凱的母親因寵溺兒子,在家時常喚他「小螃蟹」,女孩兒大名叫裴春楠,乳名楠楠,解凱靈光一現,給女孩兒起了個「小南瓜」的綽號。女孩兒比解凱小,稱呼他「小」字有些不妥,所以就改口叫他「螃蟹哥」。

在家裏,解凱經常把米糕當零食,少了幾塊,解文亮也不會在意。為了不引起父親的懷疑,解凱在賣糕時就會給女孩兒提前留下暗號,讓她幾時幾分到槐樹下等候,當解凱陪父親賣完米糕后,他會打着出門玩耍的幌子在槐樹下和女孩兒見面。久而久之,兩人因米糕成了青梅竹馬的夥伴。然而隨着年齡的增長,兩人之間的關係也開始出現了變化。

解凱常年跟在父親身後做買賣,學習上是個十足的學渣,勉強讀到初中的他,實在受不了知識的熏陶,早早地輟學跟在父親身後經商。裴春楠的家境貧寒,在她心裏唯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因此裴春楠選擇繼續學習。由於人生道路發生了改變,兩人從此分道揚鑣,其間有很長一段時間,解凱差點兒忘記了裴春楠的長相。

隨着人們生活質量的提高,紅糖米糕的生意越來越難做,解文亮經過深思熟慮后,決定轉行做其他的買賣。於是他果斷拿着多年的積蓄,在鎮上買了一間門面,做起了乾貨熟食生意。

20世紀80年代中期,冰箱還是個稀罕玩意兒,那時候唯一的保鮮辦法就是將食物製作成「乾貨」。那些干雞臘魚,是很多家庭的首選食材。買上一弔臘肉,想吃時切上一段,既能省去油鹽,又能解饞。生意開張時店內絡繹不絕的顧客,再次證實了解文亮的商業頭腦。

有了店鋪,上門生意就算再忙,解文亮夫婦也招呼得過來,解凱每天的任務就是在清晨用三輪車幫父親拉趟貨,其餘時間他可以自由分配。

「我記得小南瓜告訴我她考上了鎮里的初中,反正也沒事,要不要去找找看?」解凱閑來無事就會在心裏反覆自問。

鎮上距離村子有些距離,回家很不方便,多數學生都選擇住校,不大的鎮子上有3所初中,解凱只要幹完活兒,就會在校門口溜達,可遺憾的是,他前後轉悠了一個多月,也未見到裴春楠的影子。

每所學校都有食堂,學生宿舍也建在校園內,如果沒有學生證,校門口的保安是嚴禁外來人員入校的,也就是說,如果裴春楠不出校門,解凱就是想破了天也不可能見到對方一面。多次嘗試無果后,解凱漸漸放棄了念想。百無聊賴的他只能每天揮舞著布條棍,在店門口的攤位上驅趕蠅蟲。

有句話說得好,叫「有心栽花花不成,無心插柳柳成蔭」。那是一個周六的上午,解凱剛把一車貨卸下,店門前就來了一個學生打扮的女孩兒。女孩兒背對着他認真地挑選著鹽海帶,解凱一眼就認出了對方。他悄無聲息地走到女孩兒對面小聲呼喚:「小南瓜。」

聽到「小南瓜」三個字,女孩兒突然抬頭,她的目光剛好和解凱的對視在一起,女孩兒驚喜地叫出聲:「螃蟹哥,你怎麼會在這裏?」

解凱微微一笑:「這店就是我家開的。」

「難怪我放假回村都沒找到你,你們一家竟然都搬到了鎮上。」

「你去找過我?」

兩人都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裴春楠被這麼一問,瞬間感覺臉頰滾燙,不知該如何回答。

長大了的解凱從「半個生意精」修鍊成了「一個生意精」,這察言觀色的本事也練得爐火純青,從對方的反應他可以斷定,裴春楠絕對去村子裏找過他。小時候青梅竹馬的一幕幕,又重新浮現在他的眼前,短暫的回憶后,解凱問出了最有深意的一句話。

「小南瓜,還想再吃紅糖米糕嗎?」

裴春楠這次沒有躲閃,她勇敢地迎上了解凱投來的目光,堅定地回了一句:「想,做夢都想。」

「明天是周日,老地方,可以嗎?」

裴春楠使勁兒點了點頭,然後起身離開。

面帶笑容的解凱,在裴春楠的身後逐漸變得模糊,她低着頭漫無目的地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很久之後,她的眼眶突然有些濕潤。自從上了初中,她幾乎就和解凱斷了聯繫,她曾不止一次去村裏找過他,可一次次等待她的只有緊鎖的大門。如果說每個女人心裏最終都會住下一個男人的話,那這個男人早在孩童時期就在裴春楠的心裏安了家。在那心靈無處安放的童年,是解凱給了她所有美好的記憶。那個時候的校園,風靡著瓊瑤的言情小說,男歡女愛也不再是羞答答的枕邊夜話,思想的解放,讓很多學生在初中時期便開始嘗試愛情的味道。裴春楠的相貌在學校雖然不算傾國傾城,但是至少也能與校花旗鼓相當。她用兩年的時間拒絕了不下20位追求者。再加上她本身就極為內向的性格,因此她也被同學評為「校園中最難追到的女生」。然而外人哪裏知道,裴春楠這顆冰冷的心只會為一個人融化,這個人就是她的「螃蟹哥」解凱。

二十二

從鎮子回到仙槐廟需要坐一個小時的小巴,解凱在車站將買好的車票悄悄塞進裴春楠的手中,然後兩人心照不宣地假裝成最熟悉的陌生人。小巴車上,兩人一前一後坐在車尾,裴春楠始終低着頭,解凱則藉著車窗的反光,偷偷地打量著多年未見的「小南瓜」。

一路上,兩人沒有交談,車子到站后,也是裴春楠先走幾十米,解凱才小心地跟在身後。為了避開熟人,兩人故意繞道而行,裴春楠時走時停,解凱時慢時快,這個場景讓記憶瞬間回到了童年。

進入仙槐廟的路一共有三條,兩人從小到大走過無數回,那個常被兩人當成墊腳石的墳包如今還依舊堅挺地立在那裏。

「對不起,對不起。」每回翻牆前,兩人都會雙手合十向墳包致歉,這個動作雖然隔了很長時間沒做,但是回到熟悉的環境后,他倆還是本能地做起了同樣的動作。

進了院牆,懸在兩人頭上的枷鎖瞬間被解除,解凱笑眯眯地伸出右手:「我有玉佩,能辟邪,給你保護罩。」裴春楠先是一愣,然後很自然地將手放進了對方的掌心。

解凱並沒有感覺到意外,他笑眯眯地從口袋中掏出兩塊紅糖米糕:「我自己做的,快嘗嘗。」

當裴春楠聽到「自己做的」幾個字時,她下意識地將手與對方十指相扣。解凱感受到了那股從心裏傳來的力量,他五指一蜷,將裴春楠的手牢牢地握在手心中。

裴春楠沒有像以前那樣掀開油紙,她深情地望着解凱,緩緩地開口說道:「螃蟹哥,我去你家找過你好多次,可是你都不在家,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聽她這麼說,解凱突然有些慚愧,相比之下,斷了聯繫的這些日子,解凱除了偶爾想起外,似乎並沒有太關心過裴春楠的下落,去學校找尋,也不過是百無聊賴之時的突發念頭。

事實雖是如此,但話卻不能這麼說,解凱想好說辭,壓低聲音回答道:「我也去學校找過你,不過沒有學生證,校門口的保安沒讓我進。」說完,他故意做出無奈的表情,討得裴春楠報以微笑。

「你經常在店裏嗎?」裴春楠又問。

「只要你想見我,我隨時都在。」

面對解凱如此露骨的回答,裴春楠沒有感覺到任何不悅。而解凱說出這句話其實也是在試探裴春楠的反應,結果顯而易見,他與裴春楠是「郎有情,妾有意」,距離捅破窗戶紙只剩下最後一步。

解凱敢打包票,這個時候就算他把裴春楠撲倒在地,估計對方也不會做過多的反抗,但他不能這麼做,裴春楠即將進入初三,是學業最關鍵的時期,他不能在這個時候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解凱強壓着那種不可名狀的情感,低聲問道:「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學校有中專的名額,我想初中畢業后直接考中專。」

解凱知道裴春楠學習刻苦,但是沒想到她竟然敢把目標定在中專。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那個年代的中專比現在的「985」還要難進,只要能考取中專,就意味着畢業后能有一份體面的工作。

「考中專有多大的把握?」

「如果不出意外,應該問題不大。」

解凱喜出望外,因為一旦裴春楠被中專錄取,那就意味着她會永遠在雲汐紮根,假如兩人有以後,只要彼此心還在,走到一起只是時間問題。

二十三

過來人都知道,校園愛情不外乎兩種結果,第一種是耽誤學業耽誤前程;第二種則是愛情事業雙豐收。不用猜,裴春楠也屬於後者。校園愛情最大的敵人就是「如膠似漆」,試想,如果熱戀中的情侶都生活在校園中,半刻不見就「十分想念」,上課滿腦子都是「他好我也好」,不毀學業簡直是怪事。而裴春楠和解凱則不同,他們一個在校內一個在校外,裴春楠周一至周六幾乎都窩在班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熬到周日,6天的學習壓力在解凱的陪伴下緩解得無影無蹤;這就好比跑熱了的發動機,需要停下來降降溫一樣。這樣的愛情對裴春楠的學習非但沒有影響,反而十分有利。

一年後,裴春楠如願考入了紙廠中專。在那個沒有手機、電腦、大數據的時代,所有信息的載體全部都要依賴紙張,所以那時候的造紙廠絕對是香餑餑,紙廠中專在眾多中專院校中絕對是「清華北大」般的存在。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下午,裴春楠沒有回家,她想把這個驚喜第一時間和解凱分享,趕到仙槐廟時,天色已有些昏暗,但兩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夜幕逐漸降臨,月光如紗似水,大地也變得一片朦朧。卸下了壓力的裴春楠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情感,她踮起腳,慢慢地向解凱靠近。

不管在什麼時候,男性的激素永遠都比女性來得強烈,當裴春楠的呼吸聲在解凱的耳畔逐漸清晰時,他一把將裴春楠擁入懷中。裴春楠似乎早已有了預感,她眯起眼睛,準備迎接解凱最猛烈的攻勢。唇瓣相接的那一刻,裴春楠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要炸開,這是一種讓人嘗試后瞬間就能上癮的體驗,唇瓣間的輕觸再也無法滿足兩顆熾熱的心,他們幾乎要用盡全身力氣深吻下去。接下來的畫面,並沒有按照影視劇的套路發展,雖然兩人摩擦出了烈火,但是火併沒有點燃乾柴。

「我想和你一起看月亮。」裴春楠把頭埋在解凱懷中,說出了當年情侶間最喜歡說的一句情話。那時沒有電影院,沒有西餐廳,白天牽手會遭人閑話,唯獨月下的公園才是最佳的選擇。對情侶來說,最美好的畫面莫過於兩人相互依偎,坐在無人的角落仰望天空的皓月。

愛情的滋潤,讓解凱的腎上腺素分泌有些過剩,他指著樹頂對裴春楠說:「小南瓜,我們去樹上怎麼樣?這樣可以離月亮近一些。」

「去樹上?這麼高?」裴春楠嘴上雖這麼說,但心裏還是有些小期待。

「沒事,我有辦法。」解凱走進廟堂,搬出了長條香案,接着他選了一塊凹地,把香案牢牢立在樹下,「行了,咱們踩着這個就能上去了。」

裴春楠沒有拒絕,她在解凱的攙扶下,順利攀上了最粗的那根枝條,當年沒有高樓大廈,到處都是低矮的瓦房,高度的落差,讓視野變得開闊,兩人坐在枝頭,微風拂面而過,眼前的場景似乎只有在童話中才會出現。

不知過了多久,蟲鳴蛙叫漸漸淡去,深夜悄然而至,裴春楠躺在解凱的懷中進入了夢境、那一夜,是槐樹粗壯的枝幹在支撐著兩人青澀的愛情。

二十四

中專的生活比裴春楠想像的艱苦,周一至周五文化課,周六周日下廠實習,這種理論和實踐結合的方式,讓兩人聚少離多。解凱雖然住在鎮上,但是每當想起裴春楠時,他總會來仙槐廟睹物思人。一個人的時候,少了浪漫,多了孤獨,唯有登高望遠才能讓他的心靈有所慰藉。站在樹榦的頂端,他隱約能看見紙廠中專那棟6層教學樓,愛屋及烏,那棟教學樓彷彿成了裴春楠的化身一般。可是飽受相思之苦的解凱哪裏會料到,他的這個舉動差點兒要了他的小命。

那天下午,早早收工的解凱又爬上了槐樹頂,就在他想抬頭眺望遠方時,腳底突然失重,身體也隨之快速下落,解凱本能地伸手去抓,千鈞一髮之際,幾根手指粗細的藤條被他牢牢拽住,藤條上的凸起將他的掌心劃開多條傷口,望着腳下一片漆黑,縱使手心如刀割般疼痛,他也不敢輕易鬆手,好在平時搬運乾貨練就了一副好臂力,隨着身體幾次搖擺,他重新穩住了重心。

日光順着頭頂的洞口照射進來,白色的光斑將洞底的黑暗驅散。「樹裏面是空的?」解凱揉了揉眼睛,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此時的他距離地面不足2米,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他鬆開藤蔓跳了下去。「難道這就是樹仙住的地方?」解凱有些膽戰,又有些興奮。他喜歡看武俠小說,按照小說里的套路,這種與世隔絕的地方必定會藏有驚天的秘密。

解凱定了定神,情緒穩定后,他開始貼著樹壁慢慢向前挪動,洞內的面積僅有十來平方米,沒用多久,他又重新回到了起點的位置。

「就是一個樹洞,什麼都沒有。」好奇心淡去,頭頂的日頭也快要下山,「再不上去,今天就要在這兒過夜了。」想到這兒,解凱不敢再耽擱,他抓住兩根藤蔓,使出吃奶的力氣向上攀爬。潮濕的樹壁長滿了菌類、青苔,經過半個多小時的嘗試,解凱才重見天日。為了防止有人重蹈他的覆轍,解凱回家取了一個木鍋蓋扣在了洞口之上。

墜洞風波,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所以解凱從未向任何人提起。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嶗山街造紙廠由於擴大生產,急需擴充人員,裴春楠那一屆學生省去了一年的實習期,上到第二年時便被一鍋端走。

二十五

兩人有過約定,只要裴春楠這邊一上班,解凱那邊就會托媒人提親,原本3年的計劃被縮短成了2年,無疑不是一件喜事。

婚姻大事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媒婆眼裏,一頭是有體面工作的女娃,另一頭是成功商人家的公子,刨去別的不說,單是外在條件就是絕對的「門當戶對」。

裴春楠正式上班的第三個月,在媒人的撮合下,兩家人坐在了一個飯桌上。飯局一共只有6個人,以媒人為中心,左邊落座的是解凱一家三口,右邊則是裴春楠和她頭髮花白的奶奶。飯局分「三項議程」,首先,由媒人介紹兩家情況。其次,雙方家長相互寒暄。最後,徵求兩人意願。一套程序走下來,只要沒有大的分歧,婚事當場就能敲定。當天在兩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中,飯局完美收場。

嶗山街造紙廠建在郊區,離解凱當年的老房子只有十來里路,為了方便兩人的小日子,解凱決定翻新老宅做婚房。這個提議曾遭到解文亮夫婦的反對,在他們看來,兒子要想有個好的發展,留在鎮上是最佳的選擇。

解凱當然知道父母的想法,但比起自己,他更關心裴春楠的感受。裴春楠從小無依無靠,是奶奶將她一手拉扯大,如果裴春楠就這麼搬進鎮上,那她的奶奶定會無依無靠。除此之外,還有那座無法割捨的仙槐廟,那是他們感情的源頭,時不時去上一趟,都能勾起很多美好的回憶,所以解凱執拗地要留下來。同年的農曆十二月初八,解凱騎着一輛嶄新的「二八大扛」在親朋好友的簇擁下,把裴春楠娶回了家。那一年,裴春楠剛滿20歲。

裴春楠所在的單位是當時灣南省最大的國營造紙廠,生產出的紙張經常是供不應求,每天等待運貨的卡車能從廠門口一直排到幾公裏外。那個年代科技水平不發達,紙廠的效益和工人的勞動強度永遠成正比,銷量好,意味着工人每天都要壓榨自己的剩餘價值,裴春楠自然也不例外。解文亮夫婦本想着孩子結婚後,便能圓了他們抱孫子的夢想,可面對實際情況,這個想法也只能暫時作罷。

裴春楠在外忙碌,解凱也沒有閑着,成家意味着立業,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弔兒郎當,每天早上送完裴春楠,解凱會乘小巴回到鎮上,幫着父母打理店面,為了熟悉渠道,從進貨到送貨的所有環節,幾乎都被他一人包攬。

第一個5年,在兩人忙碌而充實的生活中度過,裴春楠當上了車間的主管,解凱也正式從父母手中接過了店面的經營權。在外人看來,這段婚姻相當幸福美滿,可其中的冷暖只有他們自己知道。裴春楠多年無法隆起的肚子,成了兩人之間揮之不去的陰霾。為了求得一子,裴春楠這些年到處尋醫問葯,但始終不見起色。父母的催促給小兩口造成了不小的壓力,解凱也因此和父母發生過多次矛盾,解文亮夫婦一氣之下選擇回浙江老家安度晚年。解凱從此獨自挑起了店鋪的大梁。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第二個5年又從指尖溜走。那年,裴春楠93歲的奶奶卧於床榻已接近大限,夜裏,雙眼模糊的奶奶把裴春楠叫到了床前。

「楠楠,這些年讓你受苦了。」

裴春楠坐在床前,眼圈紅腫,奶奶每況愈下的身體,她早就看在眼裏,可面對生死,她只能在一旁小聲抽泣,無力回天。

「不要哭,沒有什麼好哭的,奶奶臨走之前要告訴你一件事情,這件事在我心裏憋了30年,是時候告訴你了。」

裴春楠早已不是孩童,多年來她和奶奶相依為命,她隱約猜到了奶奶接下來要說的內容,裴春楠識趣地坐在一旁沒有出聲。

奶奶繼續說:「我15歲嫁給你爺爺,17歲那年你爺爺被抓了壯丁。當年日本人侵略中國,我東躲西藏到處逃荒,等到日本人被打跑時,我知道你爺爺可能再也回不來了。後來我跟着老鄉來到了仙槐村,一住就是幾十年。逃了大半輩子,我早就忘記了自己的家鄉在哪兒,更不知道親人是死是活,逢年過節看着別家熱熱鬧鬧,我這心裏甭提有多空落了。

「63歲那年,村裏你蔡嬸問我,要不要給我抱個娃養老,那時候我尋思身體還不錯,活個一二十年還不成問題,於是我就答應了。後來你蔡嬸連夜帶我去了一個叫竇家窯的山溝溝,我從你爹竇思成手裏把你抱回了家。你爹當年並不是不想要你,而是家裏太窮,你娘又感染了頑疾,把你留在家裏也是餓死,所以他們就想給你討條活路。把你抱走時,你娘躺在床上哭暈了過去,你爹跪在我面前嘴裏反覆念叨一句話,他說:『娃啊,爹娘對不起你,爹娘對不起你。』我看了那場面,也是於心不忍,就給你爹留了個地址,我說,只要想娃了,隨時可以來,要是以後想認親,我也不攔著,畢竟我也是一把老骨頭,只要我死了能給我尋個地兒埋了,怎麼都行。就這麼的,我才把你抱了回來。後來的十幾年裏,我靠着村裏分的4畝田把你拉扯大。

「老一輩都說,『73』『84』是兩個大限,把你送進初中時,我熬過了『73』,可『84』到底能不能熬過去,我心裏也沒譜。我在想,如果熬不過去,我孫女在這世上就沒了親人,該怎麼辦?於是我想來想去,又跑到了竇家窯找到了你爹娘。你爹是個好人,當年我把你抱走時,你娘就剩下一口氣了,這回我去的時候你爹告訴我,他帶着你娘尋了十幾年的醫,病終於有了好轉,你爹娘不是不挂念你,只是你已長大成人,他們不敢去認。而且你娘當時又懷了身孕,後來我聽說生的是個男娃。現在算起來,差不多也有十五六歲了。

「我那次去找你爹媽,就是怕自己沒了,你還能有個牽掛,你爹媽也當着我的面表了個態,只要你肯去,他們就一定認你這個閨女。」

奶奶說着,從懷裏掏出了一張照片:「這是你爹媽一家的合影,他們住在竇家窯34戶,門朝南。你把照片收好。」

裴春楠雙手接過,眼淚如決堤般從臉頰流下。

「我走後,不管你認不認這個親,你都要去你爹媽家看一看,好歹有個念想。」

裴春楠重重地點了點頭:「嗯,奶奶我答應你。」

奶奶從皺紋中擠出一絲微笑,她親昵地撫摸著裴春楠的頭:「孫女不哭,來,讓奶奶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此時的裴春楠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哀傷,她把頭埋在奶奶的懷裏,泣不成聲。

二十六

半個月後,裴春楠的奶奶被葬在了剛修建沒多久的仙槐陵內,她遵從了奶奶的遺願,獨自來到了那個曾經的出生地——竇家窯。在裴春楠看來,不管親生父母是出於什麼目的將她送走,她都不可能輕易接受他們,她這次來的目的很簡單,僅僅為了完成奶奶的遺願。

竇家窯在一個閉塞的山溝溝里,裴春楠轉了三趟小巴,又坐了半小時三輪才總算找到大致方位。進山坳,穿過一座石橋,在問了好幾個路人後,裴春楠站在了竇家窯34戶的門前。

裴春楠從小和奶奶相依為命,在村裏比窮,她們家認第二,絕對沒人敢認第一。可當她看見眼前破敗的房屋時,她似乎開始有些理解奶奶所說的那些話。一貧如洗、家徒四壁,若不是親眼所見,她根本不會相信,在雲汐市竟然還有這麼窮的地方。

「請問,你找誰?」聲音從她的身後傳來,裴春楠轉過身去,一位十五六歲的男孩兒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你住在這裏?」裴春楠問。

男孩兒推開破舊的木門,把兩擔柴火堆在院中。「這是我家,你有事可以進來說。」

男孩兒很客氣,裴春楠沒有拒絕:「就你一個人?」

男孩兒點了點頭:「爸媽去山外賣筍了,要兩天才能回來。」

「賣筍?」

「對。」男孩兒邊忙活邊說,「山裏不能種地,也不能打獵,只能靠挖筍換點兒錢。」

男孩兒雖然年紀不大,但是說話做事都很利落,又加上血緣關係,裴春楠對他的第一印象很不錯。

「對了,你是幹什麼的?」男孩兒問。

裴春楠掏出一張照片遞了過去,男孩兒瞟了一眼忽然叫出了聲:「你是我姐?」

「姐?你怎麼猜出來我是你姐的?」

「我爸媽跟我說過,我還有一個親姐在山外,說她有一天會帶着照片回家,你一進門我就發現咱倆長得有些像,你肯定是我姐!」

裴春楠微微一笑,默認了他的話。「你叫什麼名字?」

「姐,我叫竇哲。」

「你今年多大了?」

「虛歲16。」

「還上學不?」

「家裏供不起,就不上了。」

「那你平時都幹啥?」

「上山打柴做木炭。」

裴春楠沒有再繼續問下去,她看着衣衫襤褸的竇哲,心中難免會有些心痛。她與解凱結婚10年,一直沒有孩子,那時候醫學不發達,也查不出個所以然,後來她跑到省城的大醫院,醫生告訴她,她無法生育的原因可能和她接觸的環境有關。造紙廠是重度污染企業,從醫院回來時,她就一度懷疑自己的病可能和造紙廠脫不了干係。她已整整30歲,如果再過幾年還沒有孩子,可能就很難再懷上了。去年村裏拆遷,她和解凱一共分到了兩套房,再加上鎮上那家經營紅火的乾貨店,她幾乎不用再為經濟發愁。造紙廠的工資雖然不低,但是為了下一代,她還是有了辭職的念頭。這個想法她也曾和解凱溝通過,解凱在得知前因後果后,非但沒有反對,反而相當支持。

若不是今天遇到竇哲,裴春楠可能在兩個月內就要去工廠辦理離職手續,可今天,她又有了一個新的想法——崗位置換。嶗山街造紙廠屬於國有企業,裴春楠作為正式員工佔有企業編製,那時候國企的編製可以置換,也就是說,你不幹了,空一個編製出來,而這個編製只要廠里的領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理論上是可以由其他人頂上的。「崗位置換」在那個時候的國有企業早就見怪不怪。

「反正辭職后編製也是便宜別人,與其這樣,還不如讓給竇哲。」裴春楠產生這個想法,也是有多方面原因的。雖說她的親生父母沒有盡到撫養的義務,但是畢竟是生母十月懷胎把她帶到了這個世上,生育之恩也是恩,若讓她看着生母一家吃糠咽菜,自己卻滿嘴流油,她絕對做不到。俗話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贈予的錢財總有花完的那一天,與其這樣,還不如給他們搭建一條通往財富的路。這樣一來,既是報了恩,也是對奶奶的在天之靈有所交代。

裴春楠思前想後,確定這是一個一箭雙鵰的法子,於是她問道:「竇哲,你想不想去山外掙錢?」

聽裴春楠這麼一說,竇哲一把丟掉手中的柴火:「想,咋不想?我身份證下個月就能拿到,我和我媽說了,到時候和村裏的人出去打工,聽說山外一個月能掙八九百,比我燒木炭強太多了!」

「我能給你找個每月賺2000元的活兒,你願不願意干?」

「啥?2000?姐,你沒騙我吧!」竇哲朗聲喊了起來。

裴春楠從包里拿出紙筆,寫了一行娟秀的楷書:「認字不?」

竇哲斷斷續續地讀出聲:「嶗……山……街……造……紙……廠……」

「對,就是這裏,如果你考慮好了,下個月10號早上8點,我在廠門口等你,我會給你安排在那裏上班。記住,我只等你兩個小時。」

「姐,我這不是在做夢吧?我真的可以去鎮上上班?」

裴春楠也不搭腔,她從口袋中掏出2張百元大鈔:「來之前換身新衣服,床單、被罩、毛巾、牙缸都準備好,以後你可能很長時間都不會回到這山溝溝里了。」

「姐……這個……」

「拿着吧。」裴春楠把錢塞進竇哲的口袋,轉身離去。

二十七

自從知道竇哲一家的存在後,裴春楠一直對他們抱有十分複雜的情感。她奶奶說得沒錯,如果當年她沒被送走,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估計也很難活下來,她知道親生父母的難處,可這麼多年來,她因無父無母所遭受的歧視絕非一句道歉、一個難處就能全部掩蓋的。裴春楠是個心軟的人,她擔心一旦接受了竇家的任何一個人,今後就會慢慢融入這個家;她不想這樣,她覺得這對奶奶來說太不公平。她原本的計劃就是留些錢還了生育之恩,便老死不相往來。給竇哲安排工作,也是臨時起意,她只是覺得這麼做比較妥當,而不是特意去為這個家計劃什麼,所以她對竇哲的態度很冷淡,走得也很決絕。

每月10號,是紙廠的發薪日,這一天也被定為新老員工交替的日子,裴春楠用6條香煙疏通了人事科的關係,只要竇哲願意,10號當天便可直接來廠里上班。裴春楠在廠里是車間副主任,大小算個官,按照「置換」的「潛規則」,廠里的編製可以保留,但領導崗位絕對要給別人,否則老子是廠長,換他兒子還做廠長,非亂套不可。所以竇哲進廠只能從最普通的工人做起。造紙廠的底層員工分很多種,大多數都是直接接觸高污染物。裴春楠這些年深受其害,她不想讓竇哲重蹈覆轍。在她犯難之際,人事科長給她指了一條明路,去運輸隊。

在那個交通並不發達的年代,運輸隊絕對是決定一個廠生死存亡的關鍵。工廠能不能快速回籠資金,全要看汽車軲轆跑得快不快。運輸隊雖然在廠里佔據着舉足輕重的位置,但是常年的風雨漂泊,也讓它成為最留不住人的崗位。可對竇哲來說,運輸隊再適合不過了。首先,他光棍兒一個,一年外出365天也不會有畏難情緒。其次,去運輸隊能學到一技之長,就算今後離開了紙廠,有了駕駛手藝,到哪兒都能謀碗飯吃。最後,在運輸隊收入最高,滿勤每月4000元,能抵上三個鄉鎮公務員。裴春楠覺得人事科長說得在理,於是她沒有徵得竇哲的同意,就直接給竇哲預留了一個運輸隊跟班的崗位。

10號那天早上,裴春楠在紙廠門口見到了一身運動裝的竇哲。俗話說,「佛靠金裝,人靠衣裝,三分靠長相,七分靠打扮」。竇哲這麼一捯飭,看起來要比之前帥氣、陽光很多。

「姐,我來了。」

裴春楠眉頭一皺:「在這裏不要喊我姐。」

竇哲剛從山溝里出來,心智尚未全開,他不懂鎮里的規矩,見裴春楠表情肅穆,他默默點了點頭。

「我給你安排在廠里的運輸隊工作,只要能吃苦,一個月能拿三四千元錢。」

「我一定能……」

「聽我把話說完。」裴春楠粗聲打斷了他,「我不管你吃得了苦,吃不了苦,我給你安排的是廠里正式員工,除非你還想回到山溝溝里,否則就算再苦再累,你也要給我咬牙堅持,聽見沒有?」

「聽見了!」

「好,我現在帶你去辦手續,沒有我的允許,盡量別說話,還有,以後在誰面前都別說我是你姐,否則會引起大麻煩,清不清楚?」

「清楚。」

「看見那扇大門沒有?」裴春楠指著「嶗山街造紙廠」6個鐵皮大字問道。

「看見了。」

「你走進去之後,剩下的路就要你獨自去面對,沒有人會幫你,包括我。」

裴春楠說完,不管竇哲有沒有聽進去,她轉身便朝人事科的方向走去。有句話說得好,叫「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手續辦好,「生育之恩」也就算還完了,她與竇家今後兩不相欠。如果竇哲是塊料,有了這份工作絕對能讓竇家徹底和「窮」字絕緣,如果竇哲爛泥扶不上牆,就算自己有再多的錢也堵不住這個窟窿。裴春楠態度如此冷淡,就是要讓竇哲斷了念想。

竇哲接連被潑了好幾盆冷水,心情有些低落,他佝僂著身子按照裴春楠的要求籤了一大堆表格后,從後勤部領到了一套藏藍色的工作服。

「手續辦完了,明天早上8點準時到運輸隊報到。」裴春楠說完,從口袋中掏出了一把鑰匙,「紙廠旁邊的家屬區有員工宿舍,30元錢一個月,我給你交了一個月的房費,鑰匙上拴著門牌號,你回頭把衣服鋪蓋都搬進宿舍。廠里的食堂管飯,只要好好上班,基本不用花什麼錢。該交代的我已經交代了,至於今後你能混成什麼樣,全靠你自己了。」

雖然竇哲不知道裴春楠對他的態度為何如此冷淡,但是不可否認,眼前這位與他有血脈之親的「陌生人」給了他一次出人頭地的機會。臨來時,母親曾告訴他,不管人家認不認他這個弟弟,都要念人家的好。竇哲不知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感激之情,就在裴春楠將要走出大門之際,竇哲朝着裴春楠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二十八

關於竇家的一切,裴春楠並沒有向解凱提及一個字,因為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以解凱愛屋及烏的性格。一旦讓他知道了真相,估計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和竇家處得像一家人似的,這是裴春楠不願意看到的場景。

離職后的裴春楠在乾貨店當起了老闆娘,這種男主外、女主內的生活比在工廠要過得自在。每天早上7點,兩口子吃完早餐,裴春楠便穿起套衫打掃店內衛生,解凱則蹬著三輪摩托外出送貨。

龍生龍,鳳生鳳,解文亮夫婦是生意精,經過點撥的解凱也是一樣;自從父母「告老還鄉」之後,乾貨店被他經營得有聲有色。雲汐市位於北方,海鮮對雲汐人來說,那是絕對的奢侈品。而「海鮮」吃的就是一個「鮮」字,在快遞速運還未起步的年代,距海幾千里的雲汐市除了皮皮蝦、海瓜子,幾乎看不見其他種類。雖然活的吃不到,吃些「乾屍」還是可以實現的。

解凱為此還專門南下考察過,經過一番嘗試,他當機立斷,把店裏曾經主營的「干雞臘魚」全部換成淡菜(貽貝)、乾貝、魷魚、海參等海鮮乾貨。

在很多人看來,乾貨買賣就是個小本生意,沒必要折騰來折騰去。一車海鮮乾貨,光運費都是不小的開支,搞那麼大動靜,就怕最後賠得血本無歸。

常言道:「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解凱在南方待了一個月,他把所有海鮮乾貨能做的菜品全都嘗了個遍,那味道絕非牛羊肉可以比擬。雲汐是個重工業城市,多數雲汐人可以不講究穿、不講究住,但唯獨對吃,從老到少都很看重。解凱覺得,只要打通了飯店渠道,他的海鮮乾貨絕對能在雲汐市傲視群雄。

第一批海鮮乾貨剛運到時,解凱拿着菜譜穿梭在各大飯店賠本賺吆喝,很多飯店抱着試試看的心態,把一道道南方美食端上了北方人的餐桌。由於氣候的原因,北方人喜麻辣,南方人重鮮香,就在很多廚師都不看好的情況下,令人欣喜的一幕出現了:解凱的海鮮乾貨很受女性的歡迎。咱中國人講究女士優先,出於禮貌,點菜前都要先詢問女士的意見,而女性口味多以清淡為主,所以解凱的第一步走得還算踏實。

中國人講究飲食文化,烹飪這門技藝除了可以果腹,還是智慧的體現,和西方的「野蠻煎炸」相比,咱們的八大菜系就顯得有內涵得多。所以中國廚師對食材的理解,絕不拘泥於固定的模式,解凱帶來的菜譜雖然可以讓海鮮乾貨端上餐桌,但是做出來的菜品卻與本地人的口味有些差異。食材是死的,廚師卻是活的,同樣的食材如果處理得當,自然也會喚醒沉睡的味蕾。

第一個改良菜譜的飯店名叫「仙槐居」,老闆叫戴璐,出生在仙槐村。戴璐打小跟着父母出來打拚,所以她和裴春楠雖是老鄉,但並沒有太深的交情。不過這不耽誤解凱以此為由攀親道故。仙槐居敢做「第一個吃螃蟹」的飯店,與「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關係很大。

解凱與戴璐年紀相仿,兩個人都是通過「繼承」取得的店面,再加上本身又是老鄉,所以戴璐很支持解凱的生意。

改良后的菜譜贏得了眾多食客的青睞,解凱的海鮮乾貨也開始供不應求。帶着感恩的心,不管別的飯店怎麼抱怨,他都會第一個保證仙槐居的供應。這人心都是肉長的,往來多了之後,兩人的關係也從生意夥伴變成了「知心朋友」。

戴璐喜歡交友,性格像極了《紅樓夢》裏的王熙鳳,有個成語叫「把酒言歡」,開飯店的不會喝酒,就如同賣車的不會開車一樣。戴璐的男人叫郭小飛,性格內向,不善言談,酒量更是奇差無比,在仙槐居,他的地位充其量就比服務員高那麼一點兒,飯店的所有雜活兒全都是郭小飛一人包攬,戴璐則每天端著酒杯穿梭在各個包間之中。

仙槐居是一棟自建3層樓房,有1000多平方米,1層是大廳,2層是包間,3層則是戴璐和丈夫起居的地方。這種規模,在鄉鎮只能佔到中等偏下。不過上星級的酒店,不一定就能幹過「老字號煎餅攤」;店小不代表收入少,關鍵看怎麼經營。一家飯店要想紅火,靠的是「回頭客」,而自帶交際天賦的戴璐,留住回頭客當然不在話下。

戴璐很注重穿衣打扮,一年四季,不管暑氣熏蒸還是寒氣逼人,戴璐的標配永遠是「一步裙、黑絲襪」。這種打扮,最容易讓男人產生性幻想。戴璐長相不算漂亮,但狐中帶妖,尤其是走路時扭動的翹臀,很容易讓人產生犯罪的衝動。除了身材外貌,戴璐的性格也很開放,對於一些動手動腳的客戶,她從來不放在心上,有時她甚至會主動坐在客人懷裏撒嬌賣萌推銷酒水。試想,一個飯店口味還不錯,又有一個如此妖孽的女老闆,生意想不紅火都難。

像戴璐這種女人,最擅長察言觀色、見風使舵。她也心知肚明,在她的交際圈裏十個有九個都想把她按在床上發泄一番,剩下的那股「清流」就是解凱。為了能把乾貨價格壓到最低,戴璐曾私下請解凱吃過幾次飯,不管戴璐穿得多麼暴露,解凱都不為所動。為了測試解凱是假正經還是真的正人君子,戴璐曾故意裝醉,讓解凱將她扶進房中。

戴璐的丈夫郭小飛為人極度窩囊,戴璐就算是當面給他戴綠帽子,他也不敢放一個屁。假如那天換成別人,估計戴璐的衣服早就被扒了下來,但解凱沒有這麼做,他把戴璐扶上床,打開空調,接着倒了杯熱水放在床頭,做完這一切后,解凱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房間。

腳步聲在門外逐漸遠去,戴璐睜圓了眼從床上坐起來,她先是摸了摸自己渾圓堅挺的乳房,然後又拍了拍緊緻的翹臀,最後她得出一個結論:解凱是個君子。

煙花柳巷的女子最喜歡一句話:「趁著年輕多賺錢,等錢賺夠了,就找個老實人嫁了。」風流女子獨愛「老實人」,這個理論雖然沒有專家學者去探討,但是事實證明,此話所言不虛。自從那次試探之後,戴璐對解凱的情感似乎已經超出了朋友的界限。

二十九

戴璐善於交友,絕對是受父母的耳濡目染,而風流成性卻和她丈夫有關。她與郭小飛的結合,完全是她父親的主意。戴璐父親叫戴本山,是鎮子上有名的社會人,他與郭小飛的父親郭俊是過命的拜把兄弟,兩人結拜的時候就曾立下誓言:日後若是兩人生有子嗣,男的就拜為兄弟,女的結為姐妹,一男一女就結為夫妻。後來在一次鬥毆中,郭俊替戴本山擋了一槍,導致右腿功能性截肢。因為這事,戴本山一直心懷愧疚,這也是後來郭俊家道中落,戴本山卻還執意將女兒嫁過去的原因。

然而遺憾的是,郭小飛並沒有繼承父親的血性,那種骨子裏透出的軟弱,讓戴璐噁心至極,他們兩個的結合讓人不由得聯想到歷史上那對著名的夫妻——潘金蓮與武大郎。

對於這門婚事,戴璐曾反抗過,但像她父親這樣的「老炮兒」,把誓言看得比命都重要,至於反抗的結果,不用猜都知道是徒勞。戴本山之所以敢這麼強硬,是因為他手裏有制勝的法寶——仙槐居酒樓。戴本山對女兒說:「答應這門婚事,酒樓就是你的嫁妝,如果不答應也行,我就把酒樓交給郭小飛,以報當年他爹的救命之恩。」

仙槐居是戴家的搖錢樹,戴璐知道,以她父親的性格,如果她不答應,這個酒樓他真敢拱手相讓。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母親找到了戴璐,她說:「閨女,只要你同意,等結完婚後我就帶着你爸回東北老家發展,如果以後你和郭小飛真過不下去,我們也不攔著,人家救了你爸的命,男人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你不能讓你爸出爾反爾。」戴璐轉念一想,也對,等父母一走,後面的事情究竟如何發展,全在她一人的掌控之中。經過一天的思想鬥爭,戴璐最終答應了這門婚事。

包辦婚姻,結人不結心,洞房花燭夜能把新郎趕出家門的也只有戴璐。從小生活在男權家庭中的她,對父親極為崇拜,若不是女兒身,估計她早就學着父親揮劍江湖了。在她心裏,男人就應該像他父親一樣,頂天立地,敢闖敢拼。可郭小飛從頭軟到腳,十足的受氣包。新婚夜,戴璐甚至想,如果郭小飛有種強暴了她,她也就認了。可誰知面對戴璐的呵斥,郭小飛一再忍讓。這種到家的表現,讓戴璐嗤之以鼻。

兩人結婚半年後,戴璐的父母回到了東北老家。在這半年裏,郭小飛做了一件讓戴璐覺得極為噁心的事,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戴璐寧願跟陌生人上床,也不願將自己交給這個軟蛋。

那是一天夜裏,戴璐換下衣物準備睡覺,可剛躺下沒多久,就聽見衛生間內有「哼哼唧唧」的聲響,她躡手躡腳地起身,透過衛生間的門縫,她發現郭小飛正赤裸著下身,用她剛換下來的絲襪「打飛機」。戴璐雖然感覺郭小飛變態至極,但是她並沒有當面戳穿。因為她知道,像郭小飛這樣懦弱的性格,很容易做出出格之事,這萬一郭小飛想不開,她也脫不了干係。

在發現郭小飛這個嗜好前,戴璐對他還有些愧疚,可自打那次之後,戴璐再沒給他留一點兒顏面。作為飯店的掌權人,戴璐對郭小飛時常呼來喝去,他的地位有時比飯店的服務員還低。

戴璐原本計劃等父母一走就和郭小飛離婚,可真當父母離去后,她又改變了主意。她心裏清楚,不管什麼時候離婚,她必定會被貼上「二手女人」的標籤,和郭小飛分開簡單,可要真這麼做,那飯店裏的什麼事都需要她親力親為,這樣一來累倒了自己不說,她連出去勾搭男人的時間都沒有,所以在找好下家之前,提出離婚絕對是最不理智的選擇。

都說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當戴璐步入「如狼似虎」的年紀時,她整個人的心態都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她每天都在想一件事:「難不成這輩子就吊在郭小飛這棵歪脖子樹上了?」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飯店90%的收入都在戴璐這裏,這些年她也積累了不少財富,郭小飛在飯店只是打雜,隨便找個人就能取代,對她來說,基本是「萬事俱備,只欠配偶」。

戴璐是出了名的交際花,圍在她身邊的男人幾乎個個都是「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若是把自己交給他們,那就等於把肥肉扔進熱鐵鍋,遲早會被榨乾。賠本的買賣她指定不會做,她現在需要一個自己喜歡又不貪財的男人。飢不擇食的她,最終把目標對準了解凱。

戴璐之所以選中解凱,原因有三。一來解凱品性還不錯,將他收服不用擔心敗家的問題;二來解凱大小也算個老闆,兩家店強強聯合,生意必會蒸蒸日上;三來解凱老婆雖然面相清秀,但是沒有她會捯飭,她有信心將對方PK(比)下去。

一個月後,戴璐開始了行動。

那天晚上9點,戴璐像往常一樣邀約解凱擼串兒,仙槐居是解凱的大客戶,只要是戴璐打來的電話,他一般都不會推辭。

電話里,戴璐告訴他,還有好幾個朋友,可當解凱趕到時,只看見戴璐一個人在自吹自飲,於是他問:「其他人呢?」

戴璐佯裝生氣,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別提了,一個個都是不靠譜的主兒,說好了來的,剛才一個電話又都不來了。」

「得得得,消消氣,我這不是來了嗎,反正我店已經打烊,晚上我陪你喝點兒。」

「嫂子呢?她不會說你吧?」

「不會,她最近一兩年都在吃藥,晚上睡得早。」

戴璐聽言,心中一喜:「既然嫂子睡了,那就多陪我一會兒。」

「沒問題。」解凱一招手,「老闆,來10瓶啤酒!」

「我今天不想喝啤的。」戴璐從桌子下面拿了一瓶白酒,「喝這個,十年口子窖。」

「乖乖,這一瓶得好幾百吧。」解凱也不客氣,拿了兩個一次性水杯放在戴璐的面前。

戴璐拔掉瓶塞,汩汩的酒液順着杯壁緩緩流入:「客人起開的酒,不喝浪費。」

三十

十年口子窖是陶泥封口,想打開瓶口,必須用特殊的金屬扳手,而戴璐直接用手就拔掉了瓶塞,這讓解凱心生疑惑,不過當他聽到戴璐的解釋后,疑雲瞬間消散。在飯店裏經常會遇到一種情況,客人把酒打開,喝不完也不帶走,這時服務員會把起開的酒收起來,等到飯店打烊后,小酌幾口。別以為喝這種酒丟人,俗話說「杯中有酒,越喝越有」,很多飯店老闆對這種酒都情有獨鍾,因為他們認為「余酒」可以給他們帶來財運。

解凱天真地相信了戴璐的說辭,可他哪裏知道,瓶中酒暗藏玄機。

「來,走一個。」戴璐端起酒杯和解凱碰了碰。

「那我就先干為敬了。」不花錢的酒喝着不心痛,解凱竟然一口將滿杯酒喝個底朝天。

「海量!再來一個。」

「哎,我說戴老闆,今天這酒有些不對味啊。」一杯酒下肚,解凱的舌頭開始打結。

「估計是你太累了,喝酒正好解乏,來,再走一個就沒事了。」

「也許吧……」解凱臉頰潮紅,身子也開始左搖右晃,「戴……老……板……我……我……」

「你喝多了,我扶你回去。」

解凱嘴裏咿咿呀呀,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打了馬賽克一般。看着解凱迷離的眼神,戴璐心知是催情迷藥起了作用。說明書上介紹,迷藥剛入口時,會產生一段時間的眩暈,等藥力滲透進血液,催情作用便會發揮到極致。

眼看時機成熟,戴璐起身把解凱攙到了附近的賓館內。進了房間后,戴璐又特意換上一套情趣內衣,聽着解凱粗重的喘息聲,戴璐的臉緊貼着他的胸口,幾件單薄的衣褲被戴璐熟練地脫去。肉體間的摩擦,讓解凱很快有了反應。老婆裴春楠長年吃藥,解凱和她已很久沒有夫妻生活了,面對如此誘惑,再加上催情葯的刺激,解凱再也無法控制慾望,他如猛獸般將戴璐壓在身下,劇烈的衝擊力,讓賓館的床不停地發出「咯吱咯吱」的慘叫。

很快,解凱因體力透支,躺在床上沉睡不醒,戴璐像個小女人依偎在他的懷裏忽閃着眼睛。要說這男人給女人下藥常見,女人給男人下藥還真是稀奇。作為始作俑者的戴璐,也是第一次這麼干,令她欣喜的是,強壯的解凱給她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愉悅,那種飄浮在雲端的滿足感,讓戴璐沉迷其中。

窗外射入的一米陽光在床上緩緩移動,光線的刺激,讓解凱突然驚醒,當看清枕邊人竟是一絲不掛的戴璐時,他整個人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你醒了?」戴璐深情地看着對方。

「我們……你……怎麼會……」

「你難道什麼都不記得了?」戴璐嬌羞得像個18歲的少女。

「記得什麼?」

「你個沒良心的!」戴璐把被子一掀,露出赤裸堅挺的胸部,「你昨天喝醉酒了,強行把我拉到賓館里,怎麼,剛一醒就不想認賬了?」

解凱趕忙用手擋住春色:「你快把衣服穿上。」

戴璐一把將解凱的手拉下:「都是成年人,別來小孩子那一套,雖然你上了我,但是我只拿你當朋友。」

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解凱完全沒了記憶,但不管怎麼說,發生這種事吃虧的終究是女人,既然戴璐還拿他當朋友,於情於理他都要有句話:「戴老闆,這件事是我做得不對,我也不知道我喝醉酒能幹出這麼糊塗的事。」

「哥,咱們都是有家有業的人,事情既然發生了,我不怪你,你也別往心裏去,今後咱倆在不破壞雙方家庭的前提下,該怎麼處還怎麼處,我呢,還是你的小妹,你還是我的大哥。」

聽戴璐這麼一說,解凱長舒一口氣:「謝謝妹妹,謝謝妹妹。」

戴璐閱男無數,像解凱這樣的小白,哪裏是她的對手?見對方思想已完全放鬆,戴璐又主動騎在他的身上。

「妹妹,你這是幹什麼?」

「哥,昨天晚上你好厲害,分手前咱們再來一次吧。」

對男人來說,最有面子的一件事莫過於有女人誇他床上功夫了得;話又說回來,好男人嫖娼的多了去了,只要心不出軌,解凱就沒有那麼強烈的負罪感。戴璐誘人的胴體在他面前不停地撩動,解凱咽了一口唾沫,在退房之前,兩人又銷魂了一把。

戴璐之所以要執意補上這一次,其中有極大的深意。因為她知道,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在解凱毫無意識的狀態下進行的,她擔心解凱走出這個門後會以「喝多了」為借口,對此事避而不談。如果是這樣,那她昨天晚上的心思就等於白費了。戴璐前面做了這麼多鋪墊,其實就想讓解凱能主動和她發生一次關係,只有這樣,才會有之後的「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上炕頭」。

一切都按照戴璐的計劃進行,賓館一別後,她又製造了很多讓兩人廝混在一起的機會,仙槐居的卧室、衛生間、儲藏間、犄角旮旯都有兩人「戰鬥」過的印記。

解凱之所以一次次就犯,也是因為戴璐那句「不破壞雙方家庭」的承諾。解凱在心裏這樣安慰自己:「權當自己嫖娼了。」

可「常在河邊走,哪兒能不濕鞋」,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有一次戴璐和解凱在衛生間偷情時,被突然趕來的郭小飛撞個正著。好在戴璐靈機一動,將房門反鎖,解凱才趁亂翻窗逃跑了。

三十一

回去的路上,解凱十分忐忑,他擔心事情暴露,沒有辦法收場,戰戰兢兢地等了一夜后,戴璐語氣輕鬆地給他打了個電話:「別擔心了,我搞定了。」

「什麼?搞定了?真的沒事了?」

「我家那個就是包,你放心好了,他不會往外說的。」

「那就好,那就好。」解凱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了。

「什麼那就好?」裴春楠尋着聲音走近問道。

「沒……沒……沒什麼。」解凱猝不及防地把手機揣進懷裏,「那個,我去送貨,對,去送貨。」

裴春楠雖沒有作聲,但她早就起了疑心。她與解凱同床共枕,丈夫的生活習慣,她比誰都了解。最近幾個月,解凱總是以各種借口外出不歸,而且每次回來,身上都帶有一種淡淡的香水味。

裴春楠曾冷不丁地問過丈夫,他給的解釋是,出去應酬沾上的。裴春楠雖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是她還是能分辨出很多種香水的味道,解凱身上的香味是「卡斯蘭娜」淡香款,鎮上就有專賣店,為此她還專門去店裏驗證過。

這種香水售價很高,一瓶要好幾百元,普通家庭絕對無力消費,而且這款香水是用「點擦法」塗抹。需噴出少量擦在耳後、手腕和膝蓋處,除非兩人有親密接觸,否則香味很難會沾染到對方身上。除此之外,還有一點解釋不通,解凱每次回來,身上都是同一種味道,如果真如他說的是在外應酬,怎麼可能每次應酬都有同一個女人參加?難道是巧合?顯然不是。

乾貨店門前有一個水果攤,老闆是一名40多歲的婦女,閑暇時最喜歡聊東家長西家短。裴春楠是個內向的女人,她最討厭別人口無遮攔,所以這麼長時間,她與這個婦女都沒有什麼交集。可有一件事卻讓裴春楠記在了心上。有一天晚上,那個婦女偷偷摸摸地來到店裏丟下一句話:「小心你男人。」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裴春楠斷定,那個婦女一定是知道或看到了什麼,但她又不想和這樣的人扯上關係,長此以往,她陷入了一個猜忌的死循環。心理學上說,人靠與外界交流來排解內心。人一旦缺少交流,或多或少都會造成性格上的缺陷,而且性格內向者要比外向者更容易患上精神疾病。

裴春楠常年足不出戶,唯一能和她打交道的只有往來的客人,但隨着人們經濟水平的提高,新鮮食材成了上桌的首選。乾貨店從門庭若市到門可羅雀,只用了一年時間。每天早晚8點之間,裴春楠絕大部分時間都在獨自發獃。她不停地想,如果解凱真的離開她,她該怎麼辦?奶奶去了天堂,工作給了弟弟,裴春楠唯一的寄託就只有解凱。內心的恐懼,像鉛筆道一樣越描越黑,但裴春楠什麼都不敢說,她擔心一旦將窗戶紙捅破,一切就會變得不可收拾,她現在只能「掩耳盜鈴」地認為,那個女人和丈夫只是單純的朋友關係。

可是裴春楠哪裏料得到,她正一步一步地踏進戴璐設計的陷阱之中。戴璐和太多男人滾過床單,她心裏清楚,只要兩人的感情在,偶爾的第三者插足並不能真正地撼動婚姻。俗話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常年混跡酒桌,她聽過太多太多破壞別人家庭的手段。「偷情被郭小飛發現」,這會讓解凱提心弔膽;「水果攤女人的暗示」,是讓裴春楠有所猜忌。這樣一來,夫妻兩人的感情會在無休止的猜忌中慢慢消耗。等到感情消耗殆盡時,她再坐收漁翁之利。

一個月後,戴璐以送貨的名義再次把解凱約進了賓館,就在兩人享受魚水之歡時,裴春楠推門走了進來。此時的解凱正忘我地與戴璐「水乳交融」,裴春楠平靜地走到床邊,靜靜地看着全身赤裸的兩個人。

床板的晃動聲戛然而止,解凱驚恐地瞪着雙眼,他根本不敢相信,裴春楠竟會找到這裏。

「你……你……你怎麼來了?」

裴春楠淚如決堤,像根木樁似的戳在那裏。

被捉姦在床的解凱手足無措,他嘴裏說着:「你聽我解釋,你聽我解釋……」但實際上,他的大腦卻是一片空白。

相比之下,戴璐卻是無比淡定,她慢悠悠地起身,用蔑視的眼光打量著還圍着圍裙的裴春楠,那種從骨子裏透出的傲慢恨不得要把裴春楠撕碎。

傳言變成了現實,裴春楠沒有像潑婦一樣大喊大叫,她想給丈夫留下最後的尊嚴。

三十二

裴春楠能找到賓館,還知道具體房間號,顯然是有人故意要讓解凱難堪。解凱與戴璐偷情只有郭小飛知曉,除了他,解凱想不到第二個人。戴璐之前有過很多男人,郭小飛連屁都沒放過一個,但這次郭小飛竟然置他於死地,這口氣解凱肯定咽不下。在找尋裴春楠無果的情況下,解凱把所有怨氣都撒在了郭小飛身上。

當天夜裏,解凱揣著一把砍刀,把正在忙碌的郭小飛拽到了飯店後巷。

「你這個卑鄙的男人,自己管不住女人,竟然用這麼下三爛的手段來報復我!」

就在解凱揮起砍刀時,郭小飛一把掐住了他的手腕,那砍刀竟被他硬生生地奪下。

「你……」解凱無比驚訝,他從未想過,懦弱的郭小飛竟然會有這麼大的力氣。

「說實話,你不是我的對手,戴璐那個爛女人,誰搞不是搞,你以為我會因為她報復你?」郭小飛冷哼,「戴璐除了賤,人也陰狠至極,這些年,我見她睡過無數的男人,從她第一次勾引你開始,我就猜到你會有今天的結局。」

聽郭小飛娓娓道來,解凱也逐漸冷靜下來,他問:「你為什麼會猜到今天的結局?」

「因為同樣的事情曾經不止一次上演,她這些年一直在找一個適合她的男人來替代我的位置。換句話說,這一切都是戴璐做的局。」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郭小飛嘴角帶笑:「你也是成年人,你仔細回憶一下你被捉姦的整個過程,就會知道這件事與我無關。」郭小飛說完,把砍刀掉轉了方向,「刀還給你,你要砍的人不是我。」

郭小飛走出巷子,瞬間又變成了卑躬屈膝的小二模樣。解凱愣在原地,仔細品味着郭小飛剛才的話,冷靜之後,他發現確實有幾處疑點無法解釋。首先,每次約會,都是戴璐開房,別人怎麼會知道房間號?其次,被抓現行時,裴春楠輕易就推開了房門,這也說不通。最後,被捉姦后,戴璐表現得很平靜,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回想着今天發生的一切,解凱終於相信,這全都是戴璐一個人在搗鬼。如果換成別人,或許戴璐的如意算盤真能得逞,但是她卻忽略了一點,那就是解凱對裴春楠的感情。

浪子回頭金不換,解凱雖然做錯了事,但是他對裴春楠絕對是用情至深,他此刻只想找到裴春楠,請求她的原諒。然而遺憾的是,長期壓抑的裴春楠已對這個世界再無眷戀,離開賓館后,裴春楠選擇在那個給她帶來諸多美好回憶的仙槐廟結束了生命。

屍體被發現時,已是第二天早上,靈堂前,解凱雙膝跪地,表情僵硬地給每一位拜祭者磕頭回禮。當時誰也沒想到,他平靜的面孔下,已有了一個「以命抵命」瘋狂念頭。

裴春楠前腳剛下葬,解凱後腳便來到了戴璐的住處,而當戴璐發現不對勁兒時,解凱的砍刀已在她的身上連捅數刀,由於失血過多,戴璐很快便不省人事,確定戴璐已經「死透」后,解凱這才收起砍刀,慌忙逃竄。對解凱來說,殺掉戴璐,僅僅是給裴春楠一個交代,而他接下來還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挖出裴春楠的屍體,趕在奈何橋前追上妻子的腳步。

然而解凱沒有料到,警察會這麼快插手這起案件,為了避免被抓,他只能躲進樹洞中等待機會,樹洞的秘密只有他知道,那裏正好成了他最佳的藏身之所。

解凱晝伏夜出,靠着墳地的供品熬過了3天,在確定不再有警察追擊的前提下,他來到了妻子的墳前,下葬時他買通了墳地的守墓人,給妻子留了個全屍,現在他要做的就是把妻子帶走。

「小南瓜,是我對不起你,我還有太多的話沒有向你解釋你就走了。今天是你的頭七,你一定要在回魂的地方等着我,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以後生生世世我都會陪着你,我們再也不分開。」

在痛苦中掙扎的解凱並沒有料到自己會驚動四周,當他準備動手扒土時,一個人手持手電筒朝他的方向走了過來,藉著光亮,解凱認出了對方,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仙槐陵的守墓人高明。高明為人仗義,解凱對他印象還不錯。如果不是犯了事,他絕對不會為難對方,可特事特辦,誰讓高明撞到了槍口上。解凱躲進黑暗中,再次出現時,他的刀已經架在了高明的脖頸之上。

令解凱欣慰的是,高明對他言聽計從,他本着得饒人處且饒人的態度,放了高明一馬。風波平息后,解凱靠着一根皮帶,把裴春楠的屍體背進了樹洞。為了防止有人進入,解凱揮刀砍掉了洞口附近的所有藤蔓。做完這一切,他把裴春楠的屍體摟在懷中,多日壓抑的痛苦,終於在這一刻爆發,他親吻著裴春楠已經腐敗的臉頰,極度悲傷中,他似乎在洞內看到了一個虛幻的人影,那個影子不停地重複一句話:「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解凱下意識地向人影抓去,他呼喊著:「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返程用的藤蔓已被砍斷,解凱這次下定了必死的決心,為了在黃泉路上追上裴春楠,他用盡全力把刀刺入了心臟,生命的盡頭,他抖動着嘴唇擠出了三個字:「等……著……我……」

案發後,戴璐在ICU昏迷了近一個月,她的丈夫郭小飛以治病為由,變賣了所有家產,錢一到手,郭小飛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若不是戴璐父母賣房賣地給她續命,她估計早就去了閻羅殿。事情發展到最後,誰也想不到,捲走幾百萬的郭小飛才是這場「局中局」的真正贏家。

「戴璐傷害案」被轄區刑警隊列為重大刑事案件,這些年,抓捕解凱的行動一直都未停歇。每逢佳節倍思親,很多在逃的嫌疑人,逢年過節總會想方設法和家裏取得聯繫;所以每到節日,辦案民警唐旭都會把解凱的關係網重新調查一遍。

但遺憾的是,這個案子唐旭調查了7年,始終沒有任何進展。唐旭覺得有兩種可能:要麼就是解凱隱姓埋名,要麼就是解凱的關係網還有疏漏。作為一名優秀的偵查員,自然不會先考慮第一種「假命題」,如何擴大調查範圍,這才是唐旭最關心的實際問題。

既然從解凱身上找不到答案,唐旭抱着試一試的心態開始從裴春楠身上下手,經調查,裴春楠的家庭關係簡單到了極致,除了逝去的奶奶,她多年沒跟任何親友有過往來。可當查到裴春楠的工作地時,一名叫竇哲的男子引起了唐旭的注意。

裴春楠曾就業於嶗山街造紙廠,該廠因國家政策,於5年前停止生產,員工的檔案被集體存放在人社局的檔案中心,唐旭仔細翻閱了關於裴春楠的所有材料,經當年的人事科長回憶,裴春楠是自願將工作崗位讓給竇哲的。

要知道那時候紙廠工人的薪水比國家公務員還高,若不是關係親近,裴春楠怎麼可能會將鐵飯碗拱手相讓?

為了搞清楚其中的緣由,唐旭按照地址找到了竇哲的住處,接待他們的是戶主竇廣成。

「竇哲是你什麼人?」唐旭表明身份后,問了第一個問題。

竇廣成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當知道來的是兩名警察后,他嚇得雙腿哆嗦:「警官,是不是我兒子犯了什麼事?」

唐旭微微一笑:「沒有,我們來就是想找他了解點兒情況,沒有別的事。」

竇廣成「哦」了一聲,接着回答:「竇哲是我兒子,他現在在外地給人開車。」

唐旭點了點頭:「竇大哥,那我再問你一件事,你們家有沒有一個親戚叫裴春楠?」

「裴春楠?」

「對,有30多歲,身高一米六五左右,長發。」

「楠楠怎麼了?」竇廣成亂了陣腳。

「楠楠?這麼說你認識裴春楠?」

「警官,實不相瞞,我是她的親生父親。」

「那竇哲是……」

「竇哲是她的親弟弟。」

「那你們的姓氏?」

「我們家裏太窮,楠楠出生時,她娘生了重病,我們實在養不起,就送給了別人,後來她娘身體好了一些,我們才要了竇哲。」

「原來是這樣……」唐旭沉思片刻,「裴春楠把工作讓給竇哲的事,你們知不知道?」

「知道一點兒,至於來龍去脈,你們還要去問竇哲。」

「行,麻煩給我一個聯繫方式,我們有些事還要問他。」

三十三

對於姐姐裴春楠,竇哲始終懷着相當複雜的情感。

當年在紙廠運輸隊,竇哲的師傅孫彪曾問過他,他是通過什麼方式進入的嶗山街造紙廠,竇哲那時剛從山溝里出來,十足的老實孩子,他只是稍微變通了一下,說是一個遠房親戚辭職后讓他來上班的。聽竇哲這麼說,孫彪立刻猜出了來龍去脈,他說:「你這個遠房親戚一點兒也不遠,咱嶗山街造紙廠在全灣南省都能算得上頂尖單位,人家是把金飯碗讓給了你,這哪兒能是遠房親戚?」

孫彪的話,竇哲起先不明白,直到後來他拿着每月6000元的工資時,他才知道,姐姐裴春楠給他的不是一個工作,而是一個體面做人的機會。

長大后的竇哲想過要去報恩,他幾經打聽才找到姐姐的下落,那是鎮上一間專門售賣乾貨的小店,竇哲見到姐姐時,她正圍着花布圍裙塊兒八毛地給人算賬。與一年前兩人初見的場景相比,裴春楠顯得蒼老不少,若不是對姐姐印象深刻,竇哲根本不敢相信,店裏那位滿手凍瘡的女人就是姐姐裴春楠。

竇哲懷裏揣了2萬元錢,這是他辛苦攢下的積蓄,他想用這些錢去報答姐姐的恩情,可當他看到眼前的一幕時,他終於知曉,這個恩完全不能用錢去衡量。那天,他在店門口站了很久,他覺察到姐姐有好幾次望向自己,但遺憾的是,她並沒有認親,而是一副視若無睹的樣子。竇哲尊重姐姐的選擇,他只是多注視了一會兒便轉身離開。

在嶗山街造紙廠工作了幾年之後,因政策原因,工廠宣佈倒閉,工人紛紛下崗自謀生路。好在運輸隊屬於技術工種,只要駕駛手藝在,到哪裏都能混口飯吃。

竇哲經人介紹,進了湖南的一家化工廠,他的想法很簡單,他想趁年輕多賺點兒錢,等他有個幾十萬就回鎮上安個家,把父母全部都接到鎮上,就算到時候姐姐不認這門親,只要每天能看到姐姐,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辛苦了幾年,竇哲省吃儉用,終於接近自己的小目標了,然而警方的一個電話,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那天,竇哲風塵僕僕地趕到刑警隊,接待他的是一位名叫唐旭的警官。

「裴春楠是你什麼人?」唐旭開門見山。

「是我姐。」

「那解凱你知不知道?」

「誰?」

「解凱。」

「我沒聽說過這個人。」

唐旭有些納悶兒:「裴春楠和解凱是夫妻關係,你知道你姐姐,竟然不知道解凱?」

「我只和我姐見過幾面,這麼多年從未聯繫過,我姐夫叫什麼名字,我真不知道。」

對於竇哲的回答,唐旭持懷疑態度:「我問你,當年你姐裴春楠是不是把她的工作讓給了你?」

「是。」

「嶗山街造紙廠是雲汐市有名的國企,你說你與裴春楠就見過幾次面,她怎麼可能把鐵飯碗拱手讓給你?這解釋不通啊?」

「我也不知道,但這就是事實,這麼多年我就和我姐見過三次,第一次是在我家,第二次是她給我介紹工作,第三次是我去找她。」

唐旭是個老偵查員,多狡猾的嫌疑人他都打過交道,可看着竇哲老實巴交的樣子,唐旭也有些捉摸不透:「你說的都是實情?真的沒有隱瞞?」

「沒有,我知道的就這麼多。」

唐旭捏著下巴,在詢問室內來回踱步,思索良久后他對竇哲說:「那行吧,既然你什麼都不知道,那我也就不耽誤你的工作了,你可以回去了。」

「警官,能不能告訴我,我姐到底怎麼了?」

「這個……」唐旭故意拖長音,「因為你本身並不知情,我也不方便告訴你詳細經過,希望你能理解。」

竇哲聽言,重重地點了點頭,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

結束了問話,唐旭又圍繞竇哲開展了大量的工作,經查,竇哲是一名貨車司機,這些年,除了過年過節,他幾乎每天都在貨車上度過,社會關係也簡單得出奇,解凱與他聯繫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案件調查至此,所有線索全部窮盡,解凱到底去了哪裏,至今是個未解之謎。

三十四

離開刑警隊,始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竇哲心頭,經過這些年風雨漂泊,竇哲也算是見多識廣,他能感覺到,警方一提到「裴春楠」三個字,就顯得十分謹慎,若不是發生了什麼大事,警方不會隻字不提。為了弄清緣由,竇哲懷着忐忑的心情來到了姐姐的乾貨店,令他沒想到的是,這裏已改頭換面,變成了一家零食超市。

竇哲走進店內:「請問老闆在嗎?」

「你找哪位?」回應的是一位30多歲的女人。

「麻煩問下,這裏最早是不是一家乾貨店?」

女人點頭稱是。

「那您知不知道經營幹貨店的夫妻倆現在搬到哪裏去了?」

聽竇哲這麼一問,女人有些不悅:「你要是不買東西,就別耽誤我做生意。」

「老闆,我是他們多年未見的親戚,好不容易找到這裏,您要是知道就告訴我,成不?」竇哲說着從口袋中掏出100元錢,「我也不讓您白忙活,我給錢還不成嗎?」

女人擺擺手:「我不稀罕你這100元錢,你要問,找門口水果攤那臭嘴女人問去,她比我知道得清楚。」

竇哲不知哪句話得罪了對方,可見老闆已關門送客,他只能灰頭土臉地走出店外。

零食店正對面是一排水果攤,與路上車水馬龍的喧鬧聲相比,最為刺耳的莫過於一位女攤主的叫賣聲。竇哲掃視一周,整排水果攤也只有這一家是女老闆,應該就是她了。確定好目標,竇哲捏著百元鈔票走上前去。

竇哲見女人比自己大上不少,張口喊了聲:「大姐。」

女人側身,上下打量了竇哲一番:「你喊我?」

竇哲點點頭,接着把錢遞了過去:「有件事要問你,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女人把鈔票在手中搓了搓,確定是真幣后,她警惕地問道:「你先告訴我你要問啥?」

竇哲指了指身後:「以前那裏是不是一家乾貨店?」

「對!」

「店主是夫妻倆,一個叫裴春楠,一個叫解凱?」

「是。」

竇哲一拍大腿:「這就對了。他們兩口子欠我的錢,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這個地方,現在店搬了,人也找不到了,我剛才去對面的零食店問情況,也不知道咋得罪了老闆,她把我給轟出來了。」

女人撇撇嘴:「那個女人忒不是東西,解凱兩口子出了事,她也不知道從哪裏弄了張借條,低價轉了人家的店,我的水果攤本來是在對面,結果她一來,非說門口的地是他們家的,硬是把我趕到了路對面。」

竇哲沒工夫聽女人瞎扯淡,他直接問出了重點:「大姐,你說解凱兩口子出了事,到底出了什麼事,前因後果你知不知道?」

女人一拍胸脯:「別的事我不敢保證,但這件事的原委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竇哲又掏出一張紙幣:「再給你加100元,把詳細經過說給我聽聽。」

女人接過錢,喜笑顏開地在手裏又搓了搓:「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中午沒啥生意,也剛好到了飯點,不如咱倆去前面的小飯館邊吃邊聊?」

竇哲心裏苦笑,難怪人家說,最會算的莫過於生意人,200元錢收了,還要搭上一頓飯,不過看女人信誓旦旦的模樣,竇哲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行,那就依大姐的意思。」

女人走進飯店叫了個小包間,待五菜一湯、兩瓶啤酒端上桌,女人從「解凱父母在鎮上開店」一直說到「戴璐被砍」,其間那些有的沒的也被她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

俗話說「牆倒眾人推」,像戴璐這種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不管放在哪個故事裏,必定都是反派。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理可證,和戴璐勾搭在一起的解凱肯定也不是什麼好鳥。女人手裏拿着竇哲的200元錢,嘴裏吃着竇哲請的飯菜,故事如果再不講得生動一些,她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於是,在她濃墨重彩的渲染下,整件事變成了「戴璐和解凱姦情敗露,逼着原配裴春楠上吊自殺,接着兩人分贓不均,解凱一氣之下捅傷戴璐,遠走高飛」的劇情。這頓飯足足吃了兩個小時,女人吃得酒足飯飽,而竇哲卻是粒米未進。

離開鎮子后,竇哲在仙槐陵找到了姐姐的墳地,他努力了這麼些年,眼看就能一家團聚,沒想到如今卻與姐姐陰陽相隔。

在竇哲心裏,裴春楠始終是一位善良、純樸、無私的好姐姐,若不是當年她自斷前程,給自己一條生路,估計自己現在還在山裏過着食不果腹的生活。

「姐姐被逼死,負心漢依舊逍遙法外,那個女人還在苟延殘喘。好人死了,壞人卻活着!」這個結果竇哲說什麼都接受不了。

竇哲是個貨車駕駛員,由於經常超載,沒少被交警扣分罰款,所以他對警察沒有好印象。竇哲想當然地認為,之所以這麼長時間抓不到解凱,說不定就是解凱買通了警察。憤怒讓竇哲失去了理智,一個瘋狂的復仇計劃在他的腦海里露出雛形:「既然小案件警察不管,那我就借解凱的手殺掉戴璐這個婊子,我看你們管不管!」

惡念一旦產生,就很難去除,在竇哲看來,最完美的結局莫過於戴璐和解凱一起給姐姐陪葬,他甚至產生了極端的想法:「如果警察真抓到了解凱,就算拼了命,也要把解凱送進地獄!」

當一個人的內心被複仇佔據,那這個人無疑會因此變得瘋狂。竇哲用了很長時間,給「殺人行動」制訂了一整套計劃,經過多次實地勘驗,他有信心把計劃做到「天衣無縫」。

一個月後,時機終於成熟,那天夜裏,竇哲像一頭下山猛虎,時刻準備捕食他的第一隻獵物。

經過數次踩點,戴璐的生活習慣他已瞭然於胸。幾乎每天晚上,戴璐的住處都會留宿不同的男性,只要等到男人離開、卧室燈滅,便是下手的最好時機。也許是受到了老天爺的眷顧,竇哲從殺人到刺字,一切都是那麼順風順水,當他按照計劃,把戴璐的屍體懸掛在那棵古槐樹上時,他心裏竟然閃過一絲傷感。

因為他知道,就算是兩個人都死了,也換不回姐姐的一條命,他雖然幫姐姐報了仇,但是他的雙手也同樣也沾滿了鮮血。竇哲失神地站在原地,戴璐的屍體像鐘擺在空中左右搖晃,此時,他想起了運輸隊師傅常說的一句話:「社會很複雜,人心更瘋癲,好人沒好報,壞人活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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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滴水·屍案調查科系列(完結版·全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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