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義無反顧

涼亭離開岸邊有相當的距離，拉葛瑞亞只能看見克魯菲德背對他們站在台階下欠身，但聽不到他說什麼。過了一會兒紗幔掀起，一個窈窕的身影閃身而出。

這是個連走路姿式都透著誘惑的女人。她穿着一件精靈風格的細紗長裙，沒有裙撐的貼身裁剪完整直白地勾畫出婀娜身段，一條全由大顆寶石竄成的鏈子更是襯出細腰豐臀的妖嬈體態。她赤腳踩在橋面上，雪白的足踝系著墜了鈴鐺的黃金腳鏈，走動時引出一串清脆的鈴音，好像撓在人的心頭。

女人行止流露着張揚，可是看見石橋下的來訪者倒是客氣地問候：「聖女大人，鄧普敦先生。」近看她的嘴唇有點厚，就如她的眼睛、鼻子，單獨看並不出色――然而它們拼在一起，卻構成一張十足迷人的臉蛋。

「帕拉瑪夫人，您還是叫我拉葛瑞亞吧。」拉葛瑞亞禮貌地道，她在初次受國王召見時就見過這個女人――威廉敏娜?帕拉瑪，夏佐王的情婦。

國王還是王子的時候身邊常有各色美女輪換，但留到至今的唯有這位舞娘出生的夫人。即便一些重要場合，陪伴國王左右的也是她而非王后。雖然礙於規矩她僅得到一個外席侯爵的饋贈，但她與國王的私生子們小小年紀就坐擁上席封銜和多處出產豐饒的領地，可見她所受榮寵之盛，這也給了她在宮廷中肆無忌憚的底氣。

不過帕拉瑪女侯爵能夠保有穩固的地位並非偶然，從她對客人們的主動招呼可見一斑――即使拉葛瑞亞因為「光明聖女」的名氣曾受到夏佐王的多次召見，身份上她和她的老師仍然只是平民。

「拉葛瑞亞小姐，您和國王談完后，能抽出時間來見見我的小威廉嗎？他最近對光明的信仰產生了濃厚興趣，我希望能找一位品德高貴的巴爾亞教徒為他解答幾個疑問。不知他是否有這個榮幸得到『光明聖女』的指教？」

哲羅姆記得「小威廉」是女侯爵為國王生的第二個兒子，今年還不到七歲，顯然這是她在主動示好。老教士接觸到愛徒徵詢的目光，用幾不可察的幅度點了點頭。

「讚美吾主巴爾亞！」拉葛瑞亞得體地行了個禮，答道：「指教不敢當。吾主重視每一個嚮往光明的靈魂，向他們傳播吾主的真義是我與生俱來的使命。尊貴的夫人，我當然樂意。」

還沒等女侯爵言謝，這時王國書記官快步迴轉岸邊，站在石橋上側身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提高聲音道：「拉葛瑞亞小姐，陛下有請。」

「那麼，拉葛瑞亞小姐、鄧普敦先生，稍後再見。」威廉敏娜?帕拉瑪朝他們點點頭，姿態優美地轉身離去。一隊侍女正在迴廊上等候，謙恭地向她屈膝低首――值得注意的是，她們的人數和置裝幾與王后的侍女相當。

拉葛瑞亞走上石橋，她的老師卻被攔了下來。

「抱歉，鄧普敦先生，國王陛下只召見了拉葛瑞亞小姐。」克魯菲德面帶歉意地說。

老教士沉默片刻，給了少女一個鼓勵的眼神。「那你去吧，拉葛瑞亞，我就在這裏等你。」

拉葛瑞亞在胸口劃了個光明標記，鎮定地跟隨書記官朝池中涼亭走去。到了近前才發現，亭子寬大得如同一座能舉行舞會的廳堂。兩名鎧甲侍衛從裏面掀開垂幔，揭露亭內奢華的佈置。其中紫紅色大理石地面的一半都鋪着接近十公分厚、僅僅視覺上就可以感受其柔軟度的羊毛地毯，上面圍滿了掛着金絲流蘇的長條圓枕和天鵝絨靠墊，完全可以當作床榻使用。而地毯外則陳設著一些線條簡單但雕刻精美的沙髮長椅及傢具。

拉葛瑞亞的目光首先被坐在唯一一張單人椅上的男子吸引。他身形健壯，年紀大約在三十至四十歲之間；眉目線條硬朗，鼻樑高隆，勉強算得上幾分英俊。他的下巴比常人略長，墜著一圈不算濃密的鬍鬚，就和他散在肩頭的頭髮一樣看起來像一摞摞彎曲的銅絲。他的瞳色是深海的藍，偶爾閃過晦暗不明的光，彷彿暗示著莫測的危險。他懶散地靠着椅子，寬闊的雙肩幾乎將椅背完全遮住。一件金色滾邊的華貴外袍隨意地披在他身上，敞開的胸襟露出黑色的絲綢襯裏，隱隱可見一塊塊虯結的肌肉，粗壯的脖子上還纏着條拇指寬的黃金鏈子。

他看見少女進來，友好地伸出手示意，但並沒有起身的意思。

「拉葛瑞亞小姐。」

「陛下。」

拉葛瑞亞垂下眼瞼，向椅子上的男子――沙羅曼王國之君夏佐，欠身致意。

「坐吧，拉葛瑞亞小姐。」國王夏佐指了指他近處的一張長椅。待少女謹慎地坐下后，隨口說道：「我聽說你總是奔波在外，我送給你的那棟在聖尼爾大道的宅邸，你幾乎都沒有住過？」當少女的盛名傳入夏佐王的耳朵后，他就派人召她入宮，並在第一次接見時賜予了她座落於王都費里克孜的豪宅和大量金銀，還給予國王顧問的身份以及附帶的諸多特權。

「陛下，吾主巴爾亞眷顧於我，是為了讓我將真正的光明傳播世間，照耀那些虔誠祈求光明的人，而不是讓我享受因神眷帶來的榮耀。」拉葛瑞亞年輕青澀的面孔滿臉嚴肅地道。

「當然，我明白，作為光明的神眷者你有一顆救濟世人的悲憫之心。如今魔潮威脅日益逼近，沙羅曼更加迫切於光明的照耀――我找你來是因為諸國將在哈爾達斯圖召開聯盟會議，商討對抗魔潮之事。為了建立攔截魔潮的防線，各國都需要一位巴爾亞的神眷者坐鎮。」夏佐停頓了一下，審視着她平靜的表情，說：「我想，你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

「是的，陛下。」拉葛瑞亞正色道：「我願意代表沙羅曼前往哈爾達斯圖，擔負我身為神眷者必須擔負的責任。」

國王淡淡一笑。「不，別急着承諾，拉葛瑞亞小姐。我相信你胸懷公義與犧牲，一心一意對抗魔潮災難的覺悟，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高尚。諸神降下神諭，歐尼斯特的光明教廷趁機掌握了這次聯盟的主導，可是誰又能保證他們一定會摒棄過往的敵對和爭端？」他微微朝她傾身，放輕聲音說：「你無條件救助我的子民，我當然感激你，也深信你是巴爾亞恩賜的聖女。然而康佩拉的神殿卻因此視你為眼中釘，宣佈你們是偽信徒，你的追隨者甚至受到追殺――你以為，以我國光明神眷者的名義前往，又會得到什麼樣的待遇？」

「您提醒我的，也是我的老師告誡我的。」拉葛瑞亞柔和的嗓音透出不可動搖的決心，「謝謝您的關心，陛下。可是我不能因此退縮，不為我個人，也不僅僅為了您的國家，而是為了人類的安危。倘若在這樣的大災難面前我們都不能齊心，那人類才真正失去了生存的希望。我相信不論康佩拉的神殿與我和老師有多少分歧，不說摒棄前嫌，至少眼下他們會理智對待。」

夏佐瞅了她半晌，忽然笑着「啪啪」擊了兩下掌。「為你的勇氣！拉葛瑞亞小姐，你確實不負他們對你的讚譽。」他一下站起身，來回踱步，這使得少女不得不仰視他。

「其實，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是一個機會。」國王沉吟著道，「你代表我出席哈爾達斯圖的會議，到時候哪怕光明教廷的人只是默認你作為沙羅曼光明神眷者的身份，我也就能光明正大地授予你我國『光明聖女』的稱號。」

沙羅曼王國與歐尼斯特王國的互不友好可以追溯到阿諾維亞皇朝時期，前者對異端、無信者以及偽信徒的寬容加劇了雙方不可調和的矛盾，而後者教派統治國家的國情也讓前者萬分警惕。然而即使強盜作風的沙羅曼，在信仰問題上卻並非真的毫無顧忌。儘管夏佐王一直對外宣稱要冊封拉葛瑞亞為「光明聖女」，給予她種種符合身份的賞賜和權利，在諸多公開場合用各種形式坐實這個起始於民間的名號，但始終不曾立下正式冊封的詔書。

沙羅曼可以與歐尼斯特為敵，卻不代表可以公開與光明神教為敵，即使在大多數人眼裏兩者是一體的。因為那等同於挑釁神明，沙羅曼的統治者不可能得到火神教的支持――除非在天界的火神陸希恩與光明之神巴爾亞不再友善。雖然主神殿設立於沙羅曼王都費里克孜的火神教，是諸國中國教與世俗統治者之間聯繫最為疏遠的教派，這使得沙羅曼統治層受到的制肘最少――可當國王的某些決策需要神教協助時，能得到的支持就十分有限。

夏佐對火神陸希恩的信仰倒並非作為，但他對持有火神名義的地上教派始終不能放下戒備。很久以前他就覺得，對一個君主來說不受掌控的教派是隨時可能觸發的危險。他認為有條件的話，也許可以扶植一支新的教派勢力，因為弱小而依附於王權，同時又能在必要的時候給予他信仰之力的幫助。

――當「光明聖女」之名在薩喀拉領崛起時，夏佐以為等到了這個契機。

拉葛瑞亞欲言又止。遲疑了一會兒，出口的只有對國王的致謝――她不關心虛名，可是來自老師哲羅姆的教導也讓她明白，為了他們偉大的理想她的確需要虛名。

「那就這樣吧，拉葛瑞亞小姐。出使的具體安排由我的書記官負責，有什麼需要你盡可以找他。」夏佐重新坐下，平淡的口吻帶着不容置疑。

「是的，陛下。」少女起身，再度行禮，「那麼，請容我告退，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