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章

正自僵持，忽然草屋內有人道：「佟鈺哥哥，你請合喇兄弟進來。」聲音雖然嬌弱，但卻十分清晰，正是宛霓所發。佟鈺稍一怔愣，合喇已大步向前，群雄隨即閃開一條道路。

合喇進入草屋，卻聽宛霓一聲驚呼：「呀，你是皇上！」

佟鈺心下一緊，返身沖入屋內。燭光下，果見合喇穿了一身明黃色的皇帝盛裝，衣料是上等綢緞做的，上面還縫綴了許多閃閃爍爍的珠寶，顯得異常華貴。只是衣衫上落滿塵土，像是經過長途跋涉。

嘿，這小壞蛋，還真的當上皇帝了！

一霎時，佟鈺腦中閃現出無數念頭：小壞蛋已是當今大金皇帝，如此好極，我即刻將他捉住。小壞蛋武功及不上我，捉他可說手到擒來毫不費力，然後我就將他扣為人質，以此勒令大金退兵。即便金兵不退，也可遲滯進兵速度，好讓大宋多些準備。頂不濟，也可以挫挫大金的銳氣。他們的皇帝被捉了，雖說只是個不起眼的少年小皇帝，不信他們就一點沒有顧及？

佟鈺鼓動勁力，躍躍欲試就要出手，但合喇渾沒將他放在眼裏，甚至連側眼都沒瞧上一瞧，徑直走到宛霓床前，道：「三爺爺上月龍馭賓天，遺詔傳位於我，當時朝廷內有些紛爭，故而我秘不發喪，是以外界並不知情。現下內亂已平，原定今日舉行登基大典，然後再為三爺爺發喪。只因十天前我在上京接到你受傷的消息，便連夜趕了來。當時我正試穿這件袍子未及脫掉，沒料想倒教你吃了驚嚇。宛霓姐，你現下感覺好些了嗎？感謝薩滿神靈護佑，沒有釀成大禍。」

佟鈺心思電轉：原來他是專程看望小情乖乖的，只十天便從上京趕到這裏，那定是日夜兼程，馬不停蹄了。怪道他簇新的袍子上滿是塵土，敢情是一刻不停趕路來着。我若此時動手擒他，恐怕小情乖乖會不高興？也罷，我就稍等會兒。哼哼，小壞蛋已落在我掌控之中，難道還怕他飛上天不成！

這當兒，宛霓撐著身子想坐起來。合喇跨上一步，正要攙扶，卻又遲疑地將手縮了回去。佟鈺從合喇身後搶步而出，上前扶住宛霓，並順手抓過藍地白花小包墊在她後背，讓她倚靠在床欄上。做完這些，他又斜眼瞟了瞟合喇。這時他與合喇面對面，瞧得更加清楚。小壞蛋又長個了，幾乎高出自己半個頭。他隨阿骨打爺爺，也長了個大個子。那柄綠鯊魚皮鞘的短劍依舊懸掛在他肋下，還有阿骨打爺爺的七彩盟主令。七彩盟主令阿骨打爺爺早在前幾年辭世時便傳了給他。只是到了眼下他真正做了皇帝，才懸佩在腰間。他的一對眸子，也還是那麼炯炯閃亮。所不同的是，眼神中多了些堅毅和威嚴。

見了合喇這副樣子，佟鈺惕然生警：嗨，這小壞蛋，故意瞧也不瞧我，這是在跟我搭皇帝架子呢！穿了件綢布黃袍子便了不起了么？我家有的是上等綢緞，就算十七八件黃袍子也做得來，我一天穿個十七八次，也氣死你！嗯——不對，別是小壞蛋另有算計？他穿這件黃袍子可不像他說的是沒來得及脫，而是本來就有所圖謀！他對小情乖乖始終存有埋汰想法，這時當了皇上，能不心急火燎地趕着來讓小情乖乖瞧么？他這是有意顯擺來了！好教小情乖乖嫁給他。哎喲喂，大事不好，乖乖不得了，小情乖乖可別上他的當！佟鈺大為緊張，急忙瞧向宛霓。

宛霓一用力，嬌喘連連，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反倒更增嫵媚。喘息一陣，才對合喇道：「恭喜你呀，恭喜你登上大寶。我不礙的，謝謝你這時還來看我。只是耽誤了你登基大典，實在過意不去。」

合喇道：「大典算什麼，不過推遲幾日而已。若是你有什麼意外，那才是終生遺憾呢。」

說到這，兩人一時無話。而佟鈺卻在一旁獨自艾怨起來：哎喲，哎喲，小壞蛋這就開始說埋汰話了，真是埋汰之心不死呀！不過他現下是大金皇上，富甲天下，就算當着小情乖乖面也敢說埋汰話，人家底氣足嘛！小情乖乖瞧得起他那也是自然的事。我跟他可沒法比嘍，家業一敗精光不說，還什麼都不是，連個鄉舉功名都沒有。小情乖乖要是瞧我不起，那也理所當然，誰教我是個草頭大白丁來着。心下酸悽悽的，大不是滋味。

這當兒，宛霓尋着個話題道：「你的登基大典，一定很是熱鬧吧。」

合喇吁了一口氣，道：「也沒什麼。有熱鬧也是別人的事，我只是個聽任擺佈的傀儡，跟着逢場作戲罷了。不過有件事，你聽了一定歡喜，大金現下已經開始辦學堂了。」

宛霓果然十分高興，眼中閃現出光彩，道：「真的嗎？那可好極。」

合喇頓時來了興頭，道：「是真的。只是剛開始，只辦了一所，有百十個學生。雖說規模小了些，可女真文、契丹文、漢文全都教呢。我想先試着辦起來，日後大小官吏都從進過學堂的人裏面出，讓百姓們看到好處，將來爭着進學堂的人就會多起來。大金也要像大宋那樣，開科取仕，培養文學，嚮往教化，以此奠定萬年基業。」

合喇越說越有興緻：「其實，辦學堂只是奠定大金基業諸多事項中的一樣事。我還要改變大金百姓游牧狩獵習俗，從事農耕、養殖、冶鍊、織造等藝業。」

佟鈺隨即想到：好呀，這下突不古可有事做了。他在大宋學了耕種技藝，回到大金，正好有用武之地。可這麼多事，小壞蛋一時半會兒哪做得了？再說他們大金的大隊人馬都還在大宋，他這是……猛然間，心中豁然一亮：小壞蛋要做那麼多事，換句話說，就是······就是······就是從此再也不做打仗這樣事了！喲喂，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哪！嗨，這傢伙，不跟我明說，還打着伏筆。嗯，不管怎樣，這是好事情。好事情，好事情，那樣，我還認他是兄弟。

佟鈺心下激動，然而轉念又一想：小壞蛋說話能算數么？儘管他不願打仗了，可他手下那些勃極烈啦、各部落酋長啦、大將軍啦，能服貼他嗎？當初，這些人可是連阿骨打爺爺也不是十分服貼呢。特別是兀朮、粘沒喝、婁室這幾人，他們手握重兵，權高位顯，連吳乞買的帳都不買，還能聽他一個小屁孩兒的話？別看小壞蛋現下坐的是皇帝位子，正像他自個說的，他這皇帝位子，其實也就是個受人操弄的傀儡。弄個不巧，他這皇帝位子能不能坐得住還得另說呢。嗯嗯，還是先別高興太早了。再說，小壞蛋心中到底怎麼想的，我也僅僅是猜測，這事得他親口說出來才行。

回過神來，聽合喇跟宛霓說得愈發熱鬧：「——剛開始那些人哪裏肯信服，他們說，我們女真族人自古以來就是靠打獵為生，山野林中有足夠的野獸供我們取用，我們也不奢求更多。況且，女真人居地寒冷，根本也長不出莊稼。我見光說服是說服不了了，得讓他們親眼看到實情。我便帶着他們去我耕種的地上去瞧。一見我收穫了那麼多糧食，他們一下就服氣了。如今已有數千獵戶改成農戶，來年我們還要擴大耕種。」

宛霓由衷讚許：「你可真有辦法呢。」

合喇神采飛揚，道：「這還得感謝你們，當年你教我族人烤松籽餅，大家都說好吃。這次我也是拿你這事做說法，告訴大家，只吃肉食那是蠻荒習氣，吃糧才是嚮往文明，大家這才樂意幹了。現下淶流水已經變了模樣，幾時有空閑，你回去瞧瞧。」

驟然間，宛霓臉上失去笑容，良久，方黯然道：「只怕，我再也回不去了。」

合喇也頓失神采，默然無語。

佟鈺滿心詫異：這是怎麼了？剛還說得熱鬧，一忽兒又都不說話了，真是弄他們不懂？小情乖乖要去淶流水，那還不容易，拔腿去就是了。整個大金國拿她當薩滿神般敬著，小壞蛋又是大金皇帝，歡迎還不及呢，誰還阻攔她不成？

沉默了一陣兒，合喇忽然仰起頭來望向屋角，道：「宛霓姐，我······我就要大婚了。」

這話來得太過突兀，佟鈺不由渾身一震。但聽他話語中充滿苦澀味道，殊無絲毫歡愉之意。

卻聽宛霓道：「是嗎？那更要恭賀你了，恭喜！恭喜！只可惜，我們不能親去參加你的婚禮。」

佟鈺登時心花怒放：乖乖不得了，小情乖乖說的是「我們」，而不只是個「我」。這就是說······就是說······是她和我，而不是她和他。呵呵，此事當真妙極！理所當然，妙不可言，呵呵呵呵！臉上掩映不住地笑了出來。

聽宛霓問道：「新娘子······啊不，皇后，是哪裏人？一定十分美麗吧？」

合喇道：「她是我女真族人，姓裴滿氏，人們都稱呼她努兒罕呢。嘿嘿，努兒罕？」

努兒罕的意思，就是像畫一樣美麗。宛霓歡然恭祝：「太好了！祝你倆闔家幸福，相諧白頭。」

佟鈺心中也由衷祝賀：我祝皇后美得像天仙，脾氣好得像小貓。那樣，小壞蛋就再不會對小情乖乖心存埋汰想法了。

但合喇卻是一幅悲苦模樣，胸口急劇起伏，似是心中有無限痛楚，哽咽道：「可是······可是······一個人心裏有了一個努兒罕，如何裝得下另一個努兒罕！」說至此，眼中已噙滿淚水。

宛霓輕聲提醒他：「你現下是大金皇帝，一國之君，當以國事為重。」

合喇強自歡顏道：「你瞧我，原該大喜才是。」怔了一下，又道：「宛霓姐，今日一別，恐怕再無相見之日。只是有件事，裝在我心中許久了，總想得空問問你，望你別介意。」

宛霓看着他道：「什麼事？你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