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三,生死有命

一六三,生死有命

真相總是無從捉摸,就連身在其中的人也說不清當中的來龍去脈。

在光正三年這樣一個關鍵的年份里,那些親身參與歷史或者說創造歷史的人,一開始也並不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最終會演化出一個怎樣的局面。

正如許多宏大的構想並非一下子就橫亘、盤旋在眾人的腦海心上,它需要一個來自外部的契機來觸動與引發。

太師陸正己和殿中侍御史林重陽無疑是觸動引發這些禍福的人,然而追根溯源,這一切的發生卻又肇始於宣和坊太保府上的一次密謀。

從林重陽掌握的一些細節來看,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密謀,要不然堂堂的振威將軍馬行原、討逆將軍儲定安何以一身青衣小帽的妝扮,在夜深人靜之時,神秘鬼祟地由專供奴僕出入的角門,偷偷溜進太保張成義的府中?

當線報向林重陽描述這些細節的時候,林大人不禁啞然失笑,他們這麼做何異於掩耳盜鈴,簡直就是不打自招。林重陽這回倒要看看,張太保府上究竟在唱一出怎樣的大戲。

然而馬行原和儲定安並沒料到自己的一舉一動早落在別人眼中,為了避嫌兼掩人耳目他們特意穿上這身奴僕的青衣,而所謂的密室謀划,充其量也是因為憂讒懼禍而來找張太保商量個主意,其最初的所思所想,只有防人之意,並無害人之心。對此鳳陽郡夫人姚琉璃可以做個明證。

姚琉璃雖然沒有與會附議,但她當時也曾進出過愛蓮堂,這一來一去也多少聽出點名堂。事實上,兩位將軍深夜造訪,她這個當家主婦不被驚動也不大可能。

姚琉璃一開始很是吃驚,兩位將軍裝扮成這樣,深夜登門,自是前所未見,她尚未開口詢問其故,那儲定安就來不及的嚷嚷起來:「大人,禍事來了!禍事來了……」

太保大人倒還鎮靜,低聲喝道:「什麼事?慌什麼!你們怎麼這般打扮?」馬將軍這就瞟了姚琉璃一眼,太保便禁止家中的下人靠近愛蓮堂半步,所有端茶送水的瑣事就由姚琉璃親力親為,也因此姚琉璃才能聽到一些不同尋常的言語。

「大人,姓林的狗崽子這回怕是要向咱們下手了……」馬將軍的聲音雖說不高,但是姚琉璃能夠聽出那聲音里藏伏的一股冷意,一股恨意。

姓林的狗崽子自然是指林重陽那廝,姚琉璃當下不禁搖了搖頭。她知道這個人的手段為人,早先禮部張侍郎和陳太傅、陳學士父子的死都與他脫不了干係,而今這人竟又做上了侍御史,難道這回卻是要對太保大人下手?果真如此,那豈不是人在家中座,而禍從天上來!

姚琉璃想聽聽自家的相公對此有什麼高見,但是太保卻故意把她支走了,她只好藉著添茶續水的機會再次踱回來。而就在她輕悄悄走至廊下的時候,她分明聽見太保大人吟詩似的吟了一句聖賢名言: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姚琉璃有些微怔,太保大人的話好象是對前番的言談下了一個結論。姚琉璃不奇怪這話,她奇怪的是太保大人說話的語氣——有點蕭索、有點蒼涼、有點無可奈何,但又有點慷慨激昂——他說得好象很費勁,竟彷彿咬着腮幫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迸出聲來。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太保張成義的吟哦斷然而止。愛蓮堂里一片寂靜,沒有人知道張大人此時的心情,甚至連張成義自己好象也說不清自己當下的心境。然而身在愛蓮堂裏外的人又似乎都聽懂了,這話明白似水,不需要太多的解釋。

「大人,你是要咱們聽天由命?小的愚魯,實在不大明白……」沉寂之後,儲將軍嗡聲嗡氣的開了口。

張太保淡淡地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假若天意如此,你我又有何計可施?」

儲定安怔了一怔,恨恨道:螻蟻尚知偷生,何況人乎!想讓咱們死,只怕沒那麼容易!待明日將那姓林的擒住,一刀斬了狗頭,方才幹凈。

張太保道:殺了姓林的,豈不坐實了所言非虛,宮裏豈肯罷休,必然興起大獄,追查逆謀,到時你我如何能脫得了干係?

儲定安急道:姓林的就殺不得么?要是任他造謠誹謗,咱們還不是死路一條!宮裏的婦人孺子,有何可畏?逼急了,老子點起金吾衛的兵卒,干它一場!馬兄弟,你別悶嘴葫蘆似的,心裏到底怎麼打算,不妨也說兩句聽聽?

「婦人孺子固不足畏,只不過南北二營倒有些棘手……」馬行原馬將軍雖然也說了話,只是語氣聽上去有些遲疑:「南北二營雖在城外駐營,然守護京畿乃其要務,若禁中有事,只需一道詔旨,便能掃蕩京師,威服眾人。金吾衛合上揖捕司,總共也不過萬餘人,即便有破釜沉舟之心,也恐怕是以卵擊石,自尋死路。」

儲定安嘆道:都快死到臨頭,還這般猶豫那般顧慮!照我說,這事要麼不做,要做那就狠下一條心往死里去做!這也不是咱們不仗義,實在是姓林的狗崽子死咬着咱們不放。要不然好端端地誰去冒這個大險?現如今,生死也罷,富貴也好,都是一念中的事,馬兄弟、張大人你們說該怎麼辦?哼哼,與其等別人拿刀來砍老子,倒莫如老子操傢伙先宰了他再說!」

馬行原拉長聲音說:此事說來容易做來難吶,縱有匹夫之勇,也只是多逞一時之快!就算婦人孺子不足畏懼,但吳王又豈肯善罷干休,若攜大軍殺回,你我當如何應對?唉,滿堂金紫富貴,竟如黃粱一夢……

儲定安怔道:那怎麼辦?白白等死不成?太保大人,咱們兄弟深夜登門,總是希望大人能拿個主意,咱們兄弟都願意聽您的。

姚琉璃心頭一顫,想聽聽自家夫君會怎麼說,趕緊將身子往前靠了一靠。太保張成義這時也出了聲,聽上去卻不慍不燥:姓林的固然可恨,但拿住他,一刀砍作兩段,便能完事么?宮裏既已見疑咱們,或遲或早,必然一一網羅,抄家滅門之禍終不可免。但只憑區區金吾衛、揖捕司恐怕抵擋不住南北二營的驕兵悍將,到時候宮裏旨下,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亦不是萬全之法。

馬行原輕聲道:大人原來早有謀慮。

張成義道:讖詩一出,流言四起,老夫心常惴惴,深恐禍起不測。

馬行原苦笑道:長弓不稱手,殺兔烹走狗——大人是解出這兩句了么?嗬嗬,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果然如此。

張成義喟然一嘆:人不負我,我不負人,人若負我,我亦負人!豈是我有負人之心,實為情勢所逼,迫不得已!

儲定安發怒道:當年若非我等起事,何來永壽宮母子今天的潑天富貴?卻不想過河拆橋,不仁不義!姓林的狗崽子究竟會動什麼歪心思,想起來就讓人心裏發怵。好在金吾衛、揖捕司皆在我等掌握之中,若要起事,正可拿來一用,此亦是天賜之便,總好過坐等別人上門來捕殺咱們。

馬行原依然猶疑:怕只怕不能一擊得手,人家力大勢盛,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張成義道:南北二營,互為犄角之勢,若能有一營肯為我所用,其勢一敗,控制住京師當不在話下。

儲定安喜道:這個……這個北營的確不好說,南營嘛,將士們跟咱們都不是一兩天的交情,咱們要是說兩句話,總是有人願意聽的……

下面的話,三人又說得極輕,姚琉璃聽了半天也沒聽分清,她的心這會兒「砰、砰、砰」一直在急跳。大人們正在計議的事,她隱約猜到了幾分,因為猜到了幾分,她才感到慌亂不安。眼前的愛蓮堂,簡直是個是非場,沾不得半點邊。姚琉璃不敢多呆,反身要走,卻聽屋子裏張太保的聲音陡然高了幾分。

「……卿本佳人,奈何從賊!……此話乃聖上當年親口對我所言,豈敢有假?再說那日陛見后拜辭聖上,聖上很用心地看我一眼,這一眼竟如芒剌在背,當時冷汗涔涔,濕透重衣……歸來思之,輾轉難寐,聖上借言寄情,真可謂用心良苦……」

「啊!」屋子裏有人驚呼,然後便聽馬行原說:困龍在野,難有作為。聖上藉此抒懷,想以此感召大人。由此可見,承運八年的事,聖上念茲在茲,無日或忘……聖上既有旨意,咱們正可順勢而為。

張成義說:富貴險中求!當年之事,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今日之事,卻可緩可疾,發與不發,讓人頗費思量。事未到刻不容緩之際,總是宜靜不宜動。

儲定安嘻嘻笑道:當年之事原是大人一錘定音,方才成就了大功,如今咱們仍然要靠大人妙計定乾坤,既然連聖上都如此惜重大人,大人又豈能抗旨不遵,不妨早作安排,咱們也好一舉成事。

馬行原說:儲兄這話說的極是。雖說宜靜不宜動,怕只怕咱們靜而別人動,可不就為人所制,任憑宰割了?大人既說富貴險中求,那麼當年行得的事,如今怎麼就行不得。依在下淺見,聖上對大人依然心存厚望,那咱們起事,也算是師出有名,此正所謂解鈴還需系鈴人!兄弟雖是武夫粗人,卻也深明事理。若張大人、儲兄弟拿定主意,那咱們所行之事,便是奉旨討逆,是為國除奸、撥亂反正的忠義之舉,只要順勢而為,大家便有了活路。哈哈,打着聖上的旗號奉旨討逆,誅滅國賊,登高一呼,天下敢不響應?豈不妙哉!

儲定安急急說道:北營與咱們一向隔着肚皮,面和心不和的,倒也不必理會。只說南營的那一幫好弟兄可都是咱們多年的老部下,跟咱們風裏來火里去的,說什麼自然都會聽從——誰要是敢不聽,咱一刀砍了便是,也沒什麼好羅嗦的!咱們只說這功名富貴,天下人誰不向而往之?所以要麼不幹,要干就干他娘個天翻地覆,日月重光,到那時兄弟們的一場辛苦,換來披金衣紫,富貴滿堂,又豈在話下。這事既然承運年已經做過,光正年再做一次又有何妨?再說,宮裏那些娘們既然對咱們起了疑心,那還能有什麼好果子吃?只要殺心一起,咱們隨時就會大禍臨頭!與其成為獄中冤魂,刀下厲鬼,不如拚死一搏,哪怕魚死網破,也讓他討不得好。總也不能俯首就擒,引頸受戳,為他人所笑!聖上既然說了,卿本佳人,奈何從賊!好,那咱們就不從賊,咱們從聖上!從了聖上,咱們非但不是賊,更可以為國除奸滅賊!哈哈,這可是天大的好事,何樂不為?依我之見,事宜早決,不可拖宕!

張成義似乎也拿定了主意,卻是不疾不徐地說:若要成事,必得南營相助才行,其與金吾衛裏應外合,則大事能成!

姚琉璃終於不敢再聽下去,她現在已經知道太保大人和兩位將軍正在密謀什麼。姚琉璃悄悄離開愛蓮堂的時候,喉嚨發乾,身子發軟,腳步也有些踉蹌,這讓她不得不找個地方坐下來,當她斜倚在長廊一側的美人靠上,頭一抬便看見了天,天上星月全無,一片晦暗。

姚琉璃的心一沉,跟着幽幽地嘆了口氣。她知道,太保大人或許是到了別無選擇的地步,這其實也不能怪他,任誰到了這種境地,都免不了驚懼惶恐——就象馬、儲兩位將軍所表現出來的一樣。只是姚琉璃一想到結果,一股寒氣就油然而生——這吉凶難卜且不可預期的結果!

「卿本佳人,奈何從賊!」佳人可以從夫、可以從子,又豈能從賊?假如不幸而從了賊,她還能等來自己期盼的好結果么?

憂心忡忡的姚琉璃彷彿能夠看到事物的反面:假如太保大人和兩位將軍能夠遂得心愿,那未嘗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是如果到頭來,好事不現而凶事迭見,又有誰能承擔這一敗塗地的局面?

姚琉璃的胸口起伏不定,怎麼好好地一切就全變了?然而除了這些擔心憂慮,她也實在沒有什麼好法子可想,甚至就連這些擔心憂慮似乎都是多餘的。幸或者不幸,她姚琉璃一點也做不了主,她只能被動地面對與承受這些別人強加給她的結果——其要麼欣喜莫明,要麼凄涼悲切!

梆子已敲過了三更,林重陽摩拳擦掌的有些等不及了。在他看來,真相顯而易見,所以該到了收網的時候。他覺得現在才算是真正揪住了太保張成義的狐狸尾巴,當然還有與他同是一一丘之貉的馬行原、儲定安等人。他對這些奸徒的動向越是了如指掌,就越是按捺不住地要把他們一網打盡,以明正典刑。

宮裏吳國太夫人和聖母娘娘不是對此存有疑慮么?朝中太師陸正己不是視而不見,曲意維護么?而吳王不也一直把張太保等人看作是心腹股肱么?這確鑿的證據一旦拿出來,看誰還有什麼話說。

張太保的府上有林重陽安插的耳目,正是有他們的密報,林重陽才能對太保府上的密會了如指掌。只是這會兒夜已三更,宮裏早就落鑰下鎖,任是誰都叫不開宮門,要不然林重陽必定是快馬加鞭,直接入宮面聖,然後請得聖旨,封住太保府拿人,只要將這一干人犯拿住,倒要看張成義、馬行原等人如何狡辯抵賴。

說來林重陽對馬行原的痛恨並不在張成義之下,當初辦「讖詩逆案」的時候,姓馬的身為佐官,先是陽奉陰違,事事推諉,專心看自己出醜,過後更與張成義一道參劾自己「捕風捉影,誣陷良臣」。搞得自己罷職丟官,若不是這回蒙恩起複,只怕仍是居家閑住,空自嗟嘆,想起來便心中大恨。

其次所恨者,乃先父官居指揮,一直供職於北營,自己蒙父蔭入仕朝廷,論起情理,應該也歸入北營一系,而張成義、馬行原、儲定安等人皆出身南營,這南營與北營,雖同為禁軍,卻爭權爭勢,爭功爭利,向來大不和睦。

承運八年宮變,開始明明是北營因發放的祿米斤兩不足而鼓噪起事,然而到最後這擁戴的功勞卻大都歸了南營,看着南營的那幫人封侯拜將,北營將士憤憤作色,心氣難平。因有這擁戴之功,南營更從此處處壓着北營一頭,現在趁著扳倒張成義、儲定安等人的機會,正好將南營綁在一起搞跨搞臭,讓北營也能藉此揚眉吐氣一回。

一念及此,林重陽覺得一刻都不能耽擱,想要入宮稟報,奈何此時宮門鎖閉,消息難遞,無法請旨拿人。若等到天明入宮奏事,請得旨意,想那馬行原、儲定安皆已離去,既便封門拿人,亦有何效?

林重陽前後思量,猛想起自己如今官居殿中侍御史,這殿中侍御史本有「彈劾公卿、糾舉不法」之權,如能加以運用,倒也可以成事。當下不再遲疑,策馬前往揖捕司而去。

?

揖捕司向來有夜巡揖訪之人,林重陽問明今日當差值守者為提點李佛奴和降為役使的張寶官。林重陽不禁大喜,他對張寶官還有一點印象,當初因大學士陳廣陵的事,連累張寶官也跟他一起丟官去職,這回正好送上個大大的人情給他。

當下喚他們來到跟前,林重陽正言正色,要他們領了手下埋伏在太保府四周,一俟有人出入,不論是誰,都立刻拘捕扣押,等待朝廷發落。

李佛奴、張寶官面面相覷,一時大犯躊躇:林重陽林大人早已經不是本衙的主官,凡事自是差遣不動咱們,何況聽他的意思竟是去守伏太保府,還要拿扣府中出入的人。能在太保的府上出入的,那是何等的人物,區區揖捕司不奉詔領旨豈敢去隨便拿人!

林重陽見他們猶豫,也不與他們羅嗦,只將自己隨身佩戴的刻有職事名銜的腰牌取出,吩咐道:「本官職事糾彈,檢舉不法,現知會你們,太保府上眼下有人密會謀逆,本要請旨拿人,怎奈宮門鎖閉,要有一二個時辰,宮門才會開啟,本官當入宮面聖,到時候請得旨意,自會有朝廷的官兵出動揖拿。你們現在需將其暗中看住,如果有人出入,不問情由,先行拿下,此事若辦得妥當,吾當保舉二位陞官晉級。」說罷,將手中腰牌往他們眼前遞了一遞,又道:「見此牌如見本官,若是走漏風聲,當以同謀論罪,你們都聽清楚了!這腰牌你們收著,有什麼事都由本官擔着。」

李佛奴張寶官吃他一嚇,既不敢接過腰牌,也不敢作聲,林重陽將腰牌往張寶官手裏一擱,不耐道:太保府上有人謀逆,你們先召集手下,立刻去往宣和坊張府設伏,若有人出入即與我拿下!等明兒一早,宮門開啟,本官當進宮舉告,請旨拿問。

李佛奴、張寶官雖不情願,也只能躬身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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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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