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二,攘外安內

一六二,攘外安內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隨着東胡的驕兵悍將挾持宋太皇太后、幼主以及武將朝臣等一行北上,長安的朝廷此時已是徹底淪亡。只是東胡先遣而來的這一支輕騎,除了勉強監管長安及其京畿左近,對於地廣人稠的關中各地卻顯得鞭長莫及。儘管東胡的援軍正從幽燕陸續地趕來,但是關中人心浮動,亂象紛呈,州郡府縣根本無力統御彈壓,各地的豪強大戶只得起造塢堡,督率子弟,以求自保。其中亦有人寄希望於江南的皇帝,於是輾轉呈奏,請求江南的朝廷早發王師,趁勢接管關中之地,以免祖宗遺留的社稷江山從此淪喪於胡虜之手。

與此相呼應的是,川中的趙郡王已經率兵衝出了劍閣蜀道,佔有了漢中的大部。形勢在突然之間變得對江南有利。

長安以及整個關中的大局將往何處演變?南都的朝廷於此又當如何應對?朝堂上,年少的皇上雖然摩拳擦掌地嚷嚷着要收復,但是皇帝還是未及弱冠的蒙童,說的話自然作不得數。而說話能作得數的陸太師,卻一反常態地不肯開口。

陸太師不開口不代表他自己沒有想法,所謂國家大事無非是攘外與安內。外如不攘,內則不安,不安則動蕩,動蕩便不能諧和,於是宗廟危而社稷憂。只是攘外與安內,總要相輔相成,方能相得益彰。眼下吳王唐覺之既然正致力於攘外大業,自己便要把目光專註於安內大政。

滿腹韜略的陸太師雖然不願意就攘外安內的大政方針公開發表自己的主張,但是面對聖母娘娘和吳國太夫人的詢問,陸太師還是道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關中乃帝王之宅,龍興之地,如被東胡搶先佔據,其福澤延綿,自是無可限量。江南雖好,可惜偏處一隅,若聽任東胡據關中而坐大,他日席捲天下者,必定東胡是也!相國領軍在外,若能趁東胡如今將吞未吞之際,督率六師,進兵關中,然後據地戍守,長久維持,則關中富庶當可瓜分共享。」

陸太師這樣說當然有他的用意,表面上看,他的話為國為公,不雜私念,然而真正目的,卻是不想唐相國這麼快就班師回朝。吳王一旦回朝,他這個太師便要拱手交出權柄,而這台上台下,他合共才呆了幾天?

所以他以向聖母娘娘和吳國太夫人進言的方式,潛在影響吳王的判斷和決策,從而有助於實現自己的願望。

陸太師句句在理的話,沒人能夠挑出錯來。再說太師的進言與吳王身邊那些智囊謀士的看法,也正好不謀而合。

吳王的謀士們一直以來都在勸說吳王進兵關中,這除了有收復故地與東胡一爭長短的較量之外,更重要的是能夠藉此削奪藩鎮。他們不厭其煩地提醒吳王重視這件事,不能拖到非得下重手才能解決的時候再去解決。他們反覆告誡吳王:東胡乃外患,藩鎮系內憂,於今當一併剪除!

吳王本人其實也省視過此番興兵的利弊得失。雖然他曾向朝廷奏告大捷,然而是次出征,朝廷除了得到一個虛有其名的西蜀,此外未占寸土,未獲一城,如果就這樣班師回朝,這臉面到底不太好看。

現在靖逆父子雖說土崩瓦解,煙消雲散,但是東胡若趁勢興起,終究會成為江南的大敵,況且諸路節鎮也未必願意止息干戈,化劍為犁。尤其象方大用這種慣於投機取巧的貳臣小人,擁兵自重,別有圖謀,不臣之心已非一日,一但外患立除,會不會內憂就此頻生?而自己是不是趁眼下興兵關中之機,將行營由襄陽移駐於洛上,藉著這大兵壓境,一舉將其約束制服,以此永絕將來之患。

吳王因此有些舉棋不定,雖說身為將帥者當以征戰為能事,但是他現在總攝大政,號令八方,離京越久,心裏越覺得不大踏實。試想連自己一向器重的太保張成義都倚靠不住,則京師的政事到底要交給誰人才能放得心來?

然而讓吳王想不到的是,洛都留守方大用竟然也加入到進言征討的行列中。並且方大用不只是口頭說說,而是動起了真格。

至於方大用之所以變得這麼忠勇,說來也是因為形勢所逼。他怕吳王移師洛上,順便就將自己的地盤給佔了。想想吳王早就向朝廷奏告大捷,卻遲遲不肯返京,這一定是有什麼心事未了。如今靖逆覆滅,關中有土無主,東胡雖急於并吞,倉促間也難以一口吞噬,吳王正可以打着進兵關中的旗號,假道伐虢,將自己的兵士地盤一併納入囊中,象這種陰毒之事,他不是做不出來。

方大用一念及此,當即親臨前線督戰,誓言潼關一日不克,他一日不離陣前。

國家破亡,報效無門,潼關的將士已無守土之責,自然全無鬥志,原先鐵打的潼關城如今便似豆腐捏的,方大用毫不費力就將這雄關拿下。

潼關距長安約三百里,快騎只需半日便能進抵至長安城下,方大用因此洋洋得意,這下吳王再無理由使這招「假道伐虢」的毒計。

仲春三月,江南和東胡終於撕破了臉面。這緣起於吳王的入山剿匪之舉,所剿者正是屢降屢叛的李得天那廝。

藏匿在神農山中,一心想趁天下紛爭,好渾水摸魚的李得天,雖說依仗着神農山的山高林密,做起了東山再起,亂中稱雄的美夢。怎奈得朝廷十萬大軍屯集於此,偏生吳王閑來無事想到此人,於是祭起牛刀專殺這隻草雞,那李得天行事雖稱狡黠,惜乎這一次插翅難飛,終是在劫難逃。

擒殺李得天之後,居然又在李匪賬中檢搜出東胡頒賜的官印誥身。吳王因之勃然大怒,本朝十惡不赦的叛逆罪人,東胡竟然私下委之以房州節度!簡直豈有此理?既然東胡背盟毀約在先,則江南也不必與東胡夷蠻講什麼敦睦信義。

但是跟東胡翻臉,並不等於朝廷已經做好了討胡滅胡的打算,這上面吳王還是頗知分寸。江南只是希望,藉著跟東胡翻臉,朝廷在進兵關中,收復故土的事上便沒有以往那麼多的顧忌。

東胡雖然大為惱怒,卻是苦於沒有太硬的手段反制江南。長安之東,由潼關到渭南一線盡為洛上的方大用所掌控,而西邊漢中一帶,巴蜀的趙思誠正虎視眈眈地盯着長安這塊絕美的肥肉。

東胡的君臣研判形勢,認為不妨放低身段,暫且求得江南的諒解,料來吳王唐覺之亦不會莽撞衝動,做出破壞兩國邦交的蠢事。

至於方大用那裏,東胡一直看得頗透,以為只要餉以金銀,許以厚利,其手下士卒當能夠止步於潼關渭南。

豈料這一次,方大用斷然拒絕了東胡的美意。方大用有他自己的算盤,眼下朝廷正跟東胡交惡,自己左右逢源,進退有據,所以凡事不必操之過急,應該取騎牆觀火之態。也因此這火中取栗的險事,自己要盡量少做,而趁火打劫的好事則不妨多為。

「文臣提筆安天下,武將跨馬定乾坤。」

說起來這「安天下」與「定乾坤」都只是廟堂上老爺大人們的分內事,一謀一策原與升斗小民們無涉,更何況身處廟堂越久,大人們的心就越發艱深難測,其所思所想根本不是井底蛙般的村野鄙夫們所能夠體察揣摩到的。

百姓們有的只是發自內心的純然的高興,長安偽朝的垮台和前方傳來的捷報,都讓南都的仕民百姓頻頻地把這副對子掛在嘴邊。這樣的場景其實單是在心裏想一想,就足以讓人欣慰——天下安了,乾坤定了,往後的日子自然是越活越有盼頭。是以,每當朝廷又取得一次勝績,喜笑顏開、奔走相告的人們,無不以國家時下的強盛為傲。

因此當自認理虧的東胡派出使節,前來江南欲與朝廷重修舊好時,朝野上下這一次異乎尋常地強硬起來,不但拒絕接待胡使,朝廷甚至更有與東胡斷盟絕交、徹底翻臉的打算。

毫無疑問,朝廷現在對東胡的強硬明顯是為了堅定吳王唐覺之攘外禦敵的決心。因為只有攘外才能夠安內,所以力主強硬的陸太師格外希望朝野上下,君臣百姓都能象他一樣嚴肅認真地對待這樁大事。

現在吳王的攘外之計已經初見成效,陸太師覺得自己的安內之謀也不能落在人後,需要加緊推行,以與吳王互為表裏,彼此協調。

安內之首要在於正人心,淳風俗。而之所以人心不正,風俗不淳,在於朝中出了太保張成義之流的大奸國賊。倘在舊時,陸太師雖有誅惡除奸之心,可惜難得其便,只能裝啞作聾,袖手不語。但是現在的情形畢竟與過去不同了,陸太師攝國事,掌權柄,如要仿效先聖孔子誅少正卯那樣,剷除這些亂政禍國的奸佞小人,可謂正得其時,此亦所謂小人雄桀,不可不誅!

況且陸太師心裏珍藏着許多錦囊妙計,隨便抽出一條都足以對付區區一個張太保,只是因為恪守「君子慎獨」的信念,陸太師對這種取人性命、要人腦袋的差事,總是儘可能地避而遠之。好在惡人自有惡人磨!陸太師不肯為不屑為的差事,自有人心甘情願為之效力,而陸太師所要做的,不過是順水推舟,聽其自然而已。也正因為如此,陸太師才不顧眾人非議,硬是把人見人憎的林重陽引薦到殿中侍御史的位置上。

剛剛走馬上任的林重陽當然不會辜負陸太師的一番知人善用的好心,並且他頗為自負地認為,他自己要比圓滑世故的陸太師更能識察到太保張成義的陰險奸巧。

既然識破了張太保的陰險奸詐,接下來林重陽所要做的事,說來既簡單又直接,那就是向宮裏的吳國太夫人和聖母娘娘進讒言。至於所進的讒言能否奏效,那要看它是不是能夠直抵人心的脆弱之處。

林重陽的讒言便是從大局着眼,而撿小處入手——只是這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小處,若能和大局聯繫起來,則能見微知著,於是不可能的事就往往變得可能。而林重陽所闡述的道理,其實亦如俗話所說——千里長堤,雖看上去固若金湯,可惜常常潰於一穴!

林重陽的舉告便重在查找蟻穴上——太保張成義雖待罪居家,然而並不小心做人,其閑時常與南北營的將校們推杯把盞,指點江山,糞土王侯,言多倨傲;且太保自落職以後,一直心存怨望,詆毀吳王,謗訕朝政,語多不遜;交結公卿朝士及大長公主、長公主等高門權貴,似有結黨竄謀之嫌;太保因軍功起家,與南北營淵源頗深,若其心生異志,欲圖不軌,暗中挑唆南北營禁軍生事,則恐京師乃至天下都未必能夠安穩無憂……

雖然林重陽的進言,有確鑿證據的指認少,而猜測與臆想的成分多,但是身處宮闈的貴人們初初一聽,內心還是深感不安。假如林重陽所言屬實,江山社稷豈不是危如累卵?何況林重陽所說的場景,其實從一個側面印證了吳國太夫人素日來的疑慮:張成義不是凡物,是一尾能夠騰空化龍的金鯉。當日將他留置京師,就是要體察其人其心——其人若奸,其心必異,其心若異,必生逆謀!所以從這個方面來看,林重陽所言並非無中生有,也不全是虛飾誇大之辭。

面色凝重的聖母娘娘當即表示:既然這些人心懷怨望,意圖不軌,那就應該下獄置問,不可使之遺漏。而林重陽既然曾經治過獄事,不妨仍舊簡派此任,予以查明。

然而吳國太夫人卻以為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不能操之過急。因為事涉金吾衛和禁軍南北營的將校,這些人手握兵符,掌護宮禁,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眼下大將軍等皆不在京中,若貿然行事,萬一禁軍生變,又當如何是好?

聽太夫人這麼一說,聖母娘娘面青唇白,頓時失了主意。而太夫人亦有些委決不下,當下所能做的,也只是密囑林重陽,要他嚴加查探張成義平素與何人來往密切,暗中收羅人證物證,以待將來一網打盡。

與太保張成義來往密切的人其實很多,林重陽並不需要去特別地查訪探明,他只是隨便列舉一二,十個指頭便有些搬不過來,這當中不難看出張太保平素的交往之泛。

象奉旨執掌揖捕司的討逆將軍馬行原、以及掌領金吾衛的振威將軍儲定安,都是跟太保張成義有八拜之交的知己好友,此來彼往,相互酬應,稱兄道弟,幾乎親如一家。而禁軍南營的幾個都尉,跟太保張大人相知相識於微賤之時,因此情深義重,太保對他們又是多方籠絡,所以閑時便常到太保大人的府上去喝酒談心,太保欲往城外漁獵,南營也照例派出兵卒隨行護衛。

至於太保以前舉薦過的那些仕人舉子,更是視提攜他們的太保大人為座師恩主。太保大人去職,這些人如喪考妣,極其憤怨不平,認為吳王偏聽偏信,而朝廷有欠公允,自是不避嫌疑,屢屢前往宣和坊探望慰問……

除此之外,就連御史中丞戴有忠家的小姐與大長公主繼子的姻緣婚配,也幸虧了太保大人在其中牽線搭橋,費心出力,才得已結下這秦晉之好,所以太保張大人成為這兩家的座上嘉賓,當然一點也不稀奇。

侍御史林重陽道起太保張成義的近況行藏,彷彿如數家珍一般,太保大人的一舉一動半點都逃不脫他那雙明察秋毫的利眼。

太保張成義這一次一定快要玩完了,林重陽在偷覷聖母娘娘和吳國太夫人的臉色時,幾乎可以確認這一點。於是他心裏無端的有些快活,能把這些威赫一時,不可一世的大人物拉下馬來,是多麼令人歡欣愉悅的一件事。

林重陽這時候忽然想起他那一輩子都不得志的阿爹。他的阿爹林指揮死得何其冤枉,身為人子者,豈能不報這個大仇?所以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林重陽這麼做的目的,也許不過是為了一泄爹爹林指揮當年橫死的切膚之痛。這要不是大長公主一時難有什麼把柄給抓到手上,否則也該把她一併搞進大獄里,整得人不人鬼不鬼,如此方能消得心中之恨。

然而一心惦記別人的林重陽,並不知道他自己也一直被別人所惦記着。象這趟深宮之行,他自以為是神不知而鬼不覺,只是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象他這樣的人見人怕的瘟神,越是行蹤詭秘,就越能引起別人的關注,眾人都想知道,他這回又準備禍害何人?

執掌揖捕司的馬行原是最早得知部分內情的人,只是儘管他費盡心機,卻也只打聽到了部分內情,然而就是這部分內情,讓馬行原心情忐忑,坐立難安。雖說林重陽挾嫌密告的是太保張成義,但是這廝到底把自己也給牽扯了進去。

彷徨無計的馬行原顯然已經方寸大亂,林重陽這廝的陰毒他早有領教,假如他含沙射影,血口噴人的話,自己又如何替自己辯誣?

馬行原反覆思量,覺得應該找個人商議一下,宣和坊張太保那裏自然是不敢去,所以馬行原只能去找儲定安。他和儲定安如今都是栓在一條繩上的蚱蜢,既然這個逃不掉,那個當然也蹦不了。

「這猴崽子,老子一定要宰了他!」

不待馬行原把話說完,儲定安已是勃然大怒,馬行原連忙好言勸解。儲定安略定了定心神,這時候眉頭一皺,突然問道:宮裏對此究竟是什麼意思?

馬行原哀聲嘆息道:宮裏的意思雖說還不明朗,不過疑心怕是難免。我且聽說,聖母娘娘倒是要將一干嫌疑人等收系下獄,幸而太夫人深明事理,力阻此事……唉,一旦真到了那個時候,你我的處境只怕就跟張敬白、陳廣陵相類了!

一想起張敬白、陳廣陵的事來,儲安定也有些怔怔無語,過了一會才恨恨道:宮裏竟不辯青紅皂白,就只聽他的片面之辭?那日太保上書,意欲歸鄉,宮裏也不許可,咱們都還去勸過不是,說只要吳王還朝,太保仍將大用,宮裏不肯放還,必是因此之故。太保當時苦笑不言,想來心中早有預料。唉,這事還是趕緊知會太保一聲,也好討個主意……

馬行原遲疑道:只怕使不得!宮裏疑惑咱們,咱們更要避避嫌疑。

儲定安跺了跺腳,道:有何使不得?總不能等刀架上咱們的脖子了,再去說什麼使得使不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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