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一,假痴不顛

一六一,假痴不顛

春天好發桃花痴,所以燕國大長公主的瘋顛症貌似已經開始發作了,每天她慌裏慌張的活象丟了魂。府里一刻也呆不住,人象是熱鍋上的螞蟻,在宮裏宮外沒頭沒腦地亂竄。

永壽宮和長慶宮其實都是一樣的惴惴不安,連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聖母娘娘現在也變得蔫頭耷腦,燕國大長公主不禁有些泄氣,她知道僅僅憑她、憑太皇太后、憑長慶宮的二聖,都是既挽不了狂瀾,也翻不轉乾坤的。

大長公主明白了這一點后,一下子變得安分守己起來,她再也不到處亂跑,呆在家裏的時候卻總是神不守舍,因為隨時隨地她就會想起普慶四年的舊事。

那些悲涼慘傷的過往就象一場可怕的夢魘,縱然已經從噩夢中醒來,但只要稍一憶想,內心深處依然還會不寒而慄。

太可怕了!只要想起這些來,大長公主的手足立刻就變得一片冰涼,而兩頰上的肉也會不由自主地上下顫動。她是既享過大福也吃過大苦的人,所以每想到當年她從雲端跌落下凡塵,便覺得今生所嘗過的那些苦當真是苦得透心徹骨,雖然最終她又成為享福之人,但這其中命運翻轉,悲喜相繼的故事,簡直可以編就一部傳奇,賺足俗人的眼淚。也因此大長公主別的不怕,怕就怕天翻地覆,乾坤倒轉,原本屬於她的好日子、好光景忽然到此為止,而她仍要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那倒真不如當初一頭撞死的好!

大長公主因此顯得有些悲觀蕭沉,這和宮裏王寧妃的消極避世又有點不太一樣。王寧妃年紀青,入宮遲,經歷過的事到底有限,所以單是承運八年的亂兵散勇就已經嚇破了她的心膽。然而發生在承運八年的上皇遜位又怎麼能和普慶四年的那場幾乎令天地為之翻覆的大變相提並論呢?

吃一塹,長一智。大長公主聽風辯雨,頗能為日後的時局下一番論斷。南都金陵要麼風平浪靜,什麼事都不會發生,要麼就將發生比普慶四年和承運八年還要可怕的事情。

大長公主的這番論斷自有其根據,因為她曾經在宮裏嗅到過一股不尋常的氣味。這氣味讓她渾身都不舒服。她努力嗅探,象狗一樣地尋味追蹤,終於她弄明白了,這中人慾嘔的氣味竟然是血的腥氣!宮裏居然出現血腥之氣,這莫非就是所謂的不祥之徵?大長公主當下驚走不迭,至始至終都沒覺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走近了西三所宰牲房的所在。

大長公主其實也說不準究竟將要發生什麼?她只要往細處略微深想,這頭便疼得好似要裂開。只是大長公主知道,今後不論是發生什麼還是不發生什麼,都是她所無法掌控的,她只能聽天由命。

大長公主頭腦里豐富的聯想延綿不絕,無休無止。這在外人看來,恰好坐實了大長公主已經瘋顛入魔的印象。只是大長公主自己卻不這樣想,她覺得應該趁著自己還是大長公主,還能夠呼風喚雨,使人役物的時候,趕緊地把小樓子的婚事給辦了。現在可謂是火燒眉毛的節骨眼上,也許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大長公主總算是給自己找了件正經事做,她央請太保張成義和京兆尹崇恩前往戴中丞府上送上聘禮。這聘禮一送,便是放了大定,戴家小姐的半個身子算已經跨進了自家的大門。何況這下聘定一事,原是去年與戴夫人預先商量好的。

然而心不在蔫的太保張大人這一次顯然有誤所託。大長公主交待說,等下了聘定以後,要的好是把戴家的小姐接到自己身邊,她想讓這倆孩子先行見上一面。反正都已經是咱家的人了,這遲見是見,早見也是見,倒是沒什麼大妨礙……

大長公主的意思其實是希望自己千挑萬選的女兒家,正好就是小樓子的心中愛,那她為人母親的一番苦心也就沒有白費。至於戴家小姐能夠預先見着自己未來的夫婿,想必也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偏偏張太保曲解了大長公主的意思,他來到戴家,行過這納徵落聘之禮,跟后便轉引大長公主的話說,此番受託來下聘定,不日大長公主便將迎娶新人回去圓房。

戴中丞對此倒沒什麼說法,戴夫人聽后卻是不依:雖說如今下了聘定,等於是結了良緣,可哪有立刻就娶親圓房的道理?照禮數上說,即便是落了聘定,也還要先請期而後親迎,所謂的三媒六禮,兩家總得有所商量安排。再說我家的閨女過了年也才十四,大長公主這就等不及了?雖說這缺心眼子的人考慮事情往往有欠周全,不過大長公主府上想來不會沒有個把明白人吧!瞧瞧,這笑話鬧得,竟是全不顧體面了!

戴夫人的這番氣話不知怎地就傳遍京師,其中關於大長公主缺心眼子的評價,一時間淪為了朝野上下戲謔的笑談。

其實說大長公主缺心眼子的人不只一個,這當中也包括她的母親陳太皇太后。陳太皇太后實在有點掌不住大長公主屢次三番的進宮。大長公主只要進一趟宮,太皇太后壓在箱底的私財馬上就要蝕去幾分,太皇太后眼看着連箱子旮旯都快給她掏空了,心中焉能不急。

太皇太後於是就在心裏暗暗尋思:總不能這樣由着她的性子來吧,自己統共就這麼點東西,給一點少一點,自己怎麼着也得替庄王昃兒留些什麼。雖說福姬收養的小樓子是自己的外孫子,但是外孫哪裏能跟孫子比呢?單論起身世就差了老大一截。況且世人常說,有假兒沒假孫,兒子可以是假的,這孫子卻是越養越熟,越熟越親,越親越粘!拿棒子攆都攆不走!

這話當着大長公主的面自然不太好說,要是激得福姬犯起病來,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幸而大長公主忙着小樓子的婚事,這會兒也不大進宮來了,太皇太后倒因此鬆了口氣。她身邊現在有庄王昃這麼個愛物兒,一老一小的,朝夕相處,彼此陪伴,深宮禁苑裡的日子因而變得易於打發。

庄王昃是個苦命的孩子,自打出娘胎以來就沒能見上親娘的面,太皇太后因憐生愛,所以對他格外眷惜顧念。而庄王昃對太皇太后也是十分親近,祖孫倆整日廝纏在一起,陳太后含飴弄孫,成日介眉開眼笑,倒覺得自己返老還童了似的。

對於這樣的日子太皇太后似乎沒有什麼不滿足的,她這一生,曾貴為皇后,又尊居皇太后乃至太皇太后,且好歹也活過這麼大把歲數,即使真到了眼睛一閉腳一蹬的地步,那也是命數。再想想周太后這一輩子都在跟自己爭,結果又爭贏了什麼?

小王爺有太皇太后親自照料,庄王昃的乳母沈家娘子反倒閑了下來,但即便是閑着,沈家娘子也不敢掉以輕心,她寸步不離地在旁邊看護侍候着。

其實只要看着這一老一小撒歡逗趣,沈家娘子便笑咪咪地感到十分滿足,這時候她心中往往在想: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小王爺雖然多磨多難,卻不想真是個天生有大福份的!

只是這樣的念頭閃過之後,沈家娘子跟着又會心事重重:聽太皇太後身邊的公公嬤嬤們講,這天恐怕就要變了,江山快要改姓唐了,咱們這些人又能落個什麼好下場?

公公嬤嬤們講的話,沈家娘子也信也不信,但是歸結起來,她現在更信天。一切原都是上天安排好的,所以輪不到旁人來瞎操心,再說操心又有啥用?該怎麼樣到頭來應該還是怎麼樣!她只是個奶媽子,至多是卷上鋪蓋滾回家去,再再不濟不過是被一刀砍了頭了事,要說砍頭怎麼也不會只砍她一個,應該還有許多陪綁的呢!

這樣一想,沈家娘子就很安心,她覺得既然小王爺是個有福份的,那她就是有福份的,自然就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宮裏宮外有許多人同時在莫名其妙地害怕著,太保張成義就是其中之一。要說太保大人的心情最近一直都是忐忑惶恐的,要不然也不至於在替大長公主下聘定的時候,信口開河地說了一通「娶親圓房」的糊塗話。好在這黑鍋自有缺心眼的大長公主來背,一向精明能幹的張太保倒是未受時論的指責。

然而出現這樣的疏忽,對太保張成義而言實在是件難得的事。這也從一個側面表明了張太保的內心頗不安寧。因為不安寧,所以腦子裏的這團思路便亂得理不出頭緒,於是在恍惚之間順口說上幾句錯話,也就情有可原。

太保大人最近一直在權衡自己當下的處境,既然軍國大事不得相與謀划,那就好好地謀劃一番自家的進退,自然讓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吳王是不是已經不再信任自己了?

張成義很清楚,來自於吳王的賞識與信任才是他立於不敗之地的根本。然而從眼前的跡象來看,吳王對於自己已是越來越疏遠了,他對於自己的任何提議都表現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

張太保的內心因此既納悶又難過。想想與其在廟堂上動輒得咎,一錯再錯,倒不如學陶淵明退身避禍,保全身家。於是張成義這便有了辭官歸第的打算。

只是姚琉璃在聽了張成義的打算后,極是愕然,她反覆追問張成義:「大人真的已經決定了?這主意再不改了?」待看到張成義重重地點了點頭,姚琉璃面色一黯,直嘆了一口長氣。

然而令張成義想不到的是,自己請求歸第養疾的上書呈遞上去,便如泥牛入海,再無下文。論理宮裏對此或是勸勉,或是慰留,要不就是封還甚至駁回,都不該象現在這樣別無表示。這讓太保大人覺得自己不過是件棄物,可以任意閑置,無人再予過問。可以想像,張成義原已鬱結的心情這下更添了幾多憋悶。

太保張成義是首倡並大力鼓吹要朝廷為吳王加禮九錫的重臣,所以聖母娘娘對他的印象自然壞到了極點,現在張成義既然請求歸第養疾,聖母娘娘不暇思索便要將他逐退了事。

只是眼疾手快的陸太師,竟搶在詔命下達之際,先行進宮遊說,其結果便是聖母娘娘改變了主意,將成命收回。

陸太師的這些舉動,往好聽里說,是行事縝密,謀划長遠,若說的難聽,那就是暗中使絆、落井下石。

按理張太保萌生去意,自絕仕途,等於是朝中去一勁敵,作為繼任者的陸太師應該暗自欣喜才是,何況才剛剛接過朝政,手頭的事情多到幾乎做不完,卻哪有閑功夫去操心別人的進退去留?可是不管怎麼殫精竭慮、日理萬機,百忙中的陸太師還是專門抽出了些許閑暇,進宮謁見聖母和太夫人,當面對太保張大人的進退去留表達了自己的一份關切。

所謂要言不繁,陸太師的關切只用了言簡意駭的八個字來概括:留置京師,察其心志!

陸太師的這個建議恰好與吳國太夫人的想法不謀而合,太夫人心中對張太保的為人一樣早有定見,所以只要是太保意欲所為之事,吳國太夫人就總會在心裏先行猜度三分。

象這次張太保聲稱要辭官歸第,吳國太夫人立時就能料定,他又在打以進為退的鬼主意,好藉此試探宮裏的態度。只是她的想法開始也跟唐太妃一樣,就是順水推舟,遂其所請,從此眼不見,心不煩。

然而正是由於陸太師的關切,宮裏臨時決定不能輕易就放他走路,應該把他懸掛起來,最好懸得他心裏七上八下的老覺得不踏實,這樣他就無暇去想那些損人利己的壞點子了。

而唐太妃更覺得就這麼整張成義一下子,也算是小小的報復了一回。哼哼,誰叫你曾經讓我不痛快過。

笑罵由人,我自為之,毀譽於我,恰似浮雲。

燕國大長公主的瘋顛說來也只是貌似而已,世上有幾人能夠真正讀懂大長公主的機心。正是有了這貌似瘋顛做為掩護,大長公主才得已實現心中的那些願望。

眼下外間對她的議論頗多,大長公主聽在耳里,恨在心底,她想索性就瘋顛一回,說來也不枉擔了這個惡名。

大長公主打聽到了戴家的幾位小姐聯袂到天福寺進香,便親率了僕婦家奴將三小姐戴嫣的車轎當街攔下,大長公主攜著戴嫣的手,與之共乘一輛香車,只說是要留在身邊親自調教上幾日。

戴夫人聞訊幾乎氣暈,當即整裝進宮謁見聖母娘娘,當面告起了御狀。

聖母娘娘一聽是大長公主的事就覺得頭疼心煩,當下以一句「她這人一向有點缺心眼子,這你又不是不知道。」直噎得戴夫人無話可說。

聖母娘娘這便一笑,又道:兩家馬上就要結親了,又何須為此動了真惱!結了親,換了心,都成一家人了,還說這兩門子的話。

聽聖母娘娘這樣一說,戴夫人倒真的沒轍了,心裏頭雖然氣惱難消,當着唐太妃的面卻也不敢過於流露。

聖母娘娘見狀,玉手一擺,淡淡說道:大長公主那裏我當派人去說說,她也未必存了什麼壞心。

戴夫人無奈,只得拜辭歸家,正自怏怏不樂,偏偏中丞大人又在耳邊喋喋不休:叫你不要進宮,你偏生不聽,且不說大長公主為人瘋顛,她就是不瘋顛,你說宮裏是偏著理還是偏著親?總要自討沒趣才肯甘心。

戴夫人怒道:自家閨女遭了羞辱,當爹的不敢出頭也就罷了,卻還來說這些風涼話!難道閨女受了羞辱,你倒覺得榮耀了不曾?大長公主若不放人回來,我定要親自登門理論一番。咱們家既然佔着理,卻又怕她怎地!

戴夫人雖說撂下了幾句狠話,但想到大長公主瘋瘋顛顛的不可理喻,心中還是有些發怵,再說自家的閨女終究是要進她的家門,做她的兒媳,這臉皮到底撕破不得。

好在三天後,大長公主即派人將三小姐戴嫣禮送了回來,戴夫人既喜且憂,趕緊追問盤詰,戴嫣臉紅紅的不肯多言。

戴夫人這便去問一直跟隨在小姐身邊的貼身丫環,那丫環將所聞所見一一稟報主母。一切還好,那些非禮逾份的事倒是不曾有過,只是聽那丫環說,小姐和於公子彼此見上了一面,雖然小姐未曾明說,不過小姐心裏只怕是歡喜的……

戴夫人心中一緊,便道:小姐的心思,你又如何知道?

那丫環笑道:大長公主要小姐和公子互換信物,小姐先還羞答答地不肯,只是接受了於公子的玉佩,到頭來只得回贈了一枝金釵……

「荒唐!」戴夫人一直皺着眉頭,這時卻跌足長嘆:「女生外向,叫人如何說得!」

那丫環不知戴夫人的心思,只是道:難得小姐心裏喜歡,夫人何憂之有?

戴夫人一怔,想想這話果然有些道理。少年夫妻老來的伴,最難得是自己喜歡,那自是如願以償,再好不過的事。只是做父母的這顆心,十四歲的小孩子家又能懂得幾許呢?唉,這莫非就是俺家嫣兒的緣法?

雖則說於鳳樓是樂籍出身,不過英雄莫問出處,況且以他現今大長公主的養子和御前散騎常侍的身份,也說不定將來會大有出息。

戴夫人心中既然接受了於鳳樓為自家的東床快婿,自然就把憐愛女兒的一份心用在了置辦嫁妝上。

嫣兒馬上就要嫁進大長公主府了,雖然自家比不得公主家的豪奢氣派,不過也不能因此就寒酸得惹人笑話,怎麼着也要風光體面地操辦一回。

戴夫人決不肯讓自家的寶貝乖乖女被公主府上的人給小瞧低看了——因為只要進門時抬不起頭,嫣兒的這一輩子就甭想翻身抬頭!所以這陪送出去的嫁妝就萬萬不能儉薄。

只是戴中丞對此大不以為然:世道人心現在都亂得很,成王敗寇的還很不好說,凡事不能夠操之過急,總得給自己留條後路……

戴夫人聽了這話,便也有些疑惑:吳王不是上表自明心跡了么?老爺這話怎麼說得不明不白?

戴中丞苦笑一聲:明白?這年頭有誰明白?明白了也不能說!只求能按步就班,得過且過,那便謝天謝地了。

戴夫人說:你越說我越不明白。咱就糊塗人辦糊塗事。把嫣兒的事辦了,我也算了了一樁心事。再說你不急人家急,我這也是沒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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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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