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0,疏不間親

一六0,疏不間親

長慶宮的生活雖然看上去安富尊榮,但其實就是一潭混沌發臭的死水,所有的人全都如枯枝敗葉一樣給生生地浸泡在這潭死水當中,久而久之,也變得跟周遭的死水一樣,獃滯,粘綢,滑膩。

每個人都不例外,上至貴人,下到奴婢,甚至包括王寧妃這樣素來爽利的人。

王寧妃有時候也會象以前那些上了年紀的宮妃一樣,默然靜寂,不說不動,彷彿打坐入定的老僧。

王寧妃這倒不是在修練什麼秘法,她很單純的是在養息精神。時日那麼長,做什麼都沒興緻,不閉目養神的話又能幹什麼呢?

只是王寧妃再靜默也靜默不過陳康妃,若是以王寧妃的看法而論,康妃陳娘娘才是這宮裏最淡定最漠然的一個人。

這話應該怎麼說呢?就好象她父祖陳學士和陳太傅的相繼過世,陳康妃在聽到這些惡耗后,眼睛都沒有多眨一下,雖說眉頭倒是擰了一擰,但是掉落的眼淚數數絕不會超過六七滴。這讓王寧妃覺得很不可思議。想想她在吳壽妃亡故時曾經哭濕過整條巾子,甚至連紅嘴鸚鵡小乖寶死時,她都那麼傷心痛惜,怎麼輪到自家的親人,她就這麼狠心絕情。

王寧妃搞不懂陳康妃,她一向都有點搞不懂她,現在則更加覺得她很怪異。王寧妃因此有些疏離她。但是宮裏既然缺了康妃娘娘的怡樂殿這處能夠平常走動的地方,寧妃娘娘能夠隨便出入的地方那就更少了,所以她就只好一個人呆在安和殿裏學着閉目打坐,養心養性。

寧妃娘娘也是從老宦們講古說今的閑談中知道,以前先皇遺留下的那些妃嬪娘娘都是用這樣的方式來打發深宮禁苑那冷寂而漫長的歲月,於是處於百無聊賴中的王寧妃就想試上一試。

只是一開始她那猴子屁股實在耐不得久坐,便坐上一柱香的功夫,她也至少要睜眼偷覷五次,可惜周遭沒有什麼能引起她的興趣,她就只好把眼睛重新合上,然後在心裏默念「阿彌陀佛」十遍、百遍、千遍、萬遍。念到最後她覺得她與阿彌陀佛已經融為了一體,佛即是身,身即是佛,然而只要一睜開眼睛,脫離那冥思默想中的清凈世界,佛就還是佛,她也還是她。想拋卻的三千煩惱,依然纏繞在眉頭心上。

然而凡事若能長久堅持,往往便成為一種習慣,寧妃娘娘即是如此,她現在每天都要閉目打坐,讓自己在佛我兩境裏往返。佛的世界光明無量,亦顯得人間俗世鄙陋不堪,王寧妃就這樣從坐不住一柱香到現在能連坐三柱香,坐完了,心中無悲無喜,自然也就淡定漠然了。

只是這樣的淡定終究無法保持恆常,自打進入正月以來,王寧妃就變得既不淡定,也不漠然,因為她也聽說了吳王要加禮九錫的事。

一直以來,宮外的大事小事都是燕國大長公主給傳遞進來,但是現在除了燕國大長公主能夠時不時的入宮請謁之外,寧安長公主也得以隨時出入長慶宮的門禁。這當然都是拜吳王出征在外之福。而且那個狗仗人勢的小人林重陽也因陳太傅父子亡故的原因給罷了執金吾一職。

要說吳王選中的這條看門狗當初可真是盡心盡責,別說是個人,就連鬼影子都放不進一個。所以聽到他罷職待罪的消息,長慶宮裏頓時一片歡騰;再後來被吳王譽為「智囊」的張太保也因貽誤軍機而黯然引退,朝政新換了陸太師掌領,而執金吾一職也由南營的征虜將軍儲定安暫時協理。

人事的變換使得一切都大不一樣,寧安長公主因是陸太師的兒媳婦,所以征虜將軍儲定安特意給足了陸太師這個面子。本來這就是欺上不瞞下的行為,何況長公主也是個明白人,每次進宮時都例有喝茶吃酒的賞錢,而一月之內公主如能進宮三四趟,這賞錢便大大超過了當月的餉銀,那些看門守戶的士卒因此巴不得公主能夠多進宮幾趟,這樣自己便能從中多沾點光。

只是兩位公主顯然是烏鴉而不是喜鵲,帶進來的消息十有八九讓人聽了愁眉苦臉。這真是沒法子的事,兩位公主也委實是編不出好話來寬慰人心。單單是說到一個加禮九錫,便讓聽到的人如五雷轟頂。

跟長慶宮的貴人們一樣,兩位公主也是知道那些隱藏在加禮九錫之後的深意,身為金枝玉葉的天家貴胄,她們的擔憂並不比長慶宮的貴人們少。她們忙不迭地傳播此類消息,也大抵是出於內心的恐慌,因而大家湊在一起恐慌似乎總好過一個人恐慌。然而就算把整個長慶宮的人都聚攏到一起,也想不出可以驅除心頭恐慌的法子。

上皇於是又開始喝酒,用金樽用玉盞,大口大口地灌,因為只有在醉鄉里,他才不會讓這些身外事給煩到。

而王寧妃也終於坐不住了,她想去看看陳康妃,在這大難將要臨頭之際,兩個人的彼此貼靠似能產生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但是當她踏進怡樂殿的院子,一眼看到站在桃樹底下的陳康妃時,她的心突然打了個突,隱隱約約地覺得陳康妃有些地方顯然不大對頭。

久違的場景一下子在腦子裏復活,在陳康妃陰沉呆板的面容里,她似乎看見了張福妃毅然絕然的可怖和吳壽妃蕭索清冷的可憐……

王寧妃當下定住了腳,有些不敢過去。陳康妃這會兒卻轉頭看了過來,她陰沉沉的臉上剛開始還看不出任何錶情,然而眼睛突然間就眨巴眨巴地動了幾下,跟着由嘴角到眉眼都一點一點地擠出笑意來。

在王寧妃看來,陳康妃這張臉上顯現的笑容是她今世所曾見過的最詭異扭曲的笑。她愕然看着陳康妃的嘴巴慢慢地咧開,然後腮邊的兩團肉緊緊皺縮上去,然而在那雙耷拉的眉毛下面,卻隱藏着兩隻看不到半點笑意的眼睛。

「你來了……」陳康妃低聲嘟囔著,喉嚨里象是含着一口痰,那似哭似笑的表情當場把王寧妃給驚住了,她畏縮著後退了兩步,竟是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去。

回到安和殿的王寧妃閉起門來大哭了一場,她覺得有必要哭上這麼一場,那些逝去的時光,那些明媚美好的日子,都曾經閃閃發光過,然而它一去就不復再現,這多麼讓人悼惜——於是王寧妃不可抑制地哭,那些糾結盤繞着的傷心啊,痛苦啊,絕望啊,都被自己這咸澀的淚水漂洗蕩滌的乾乾淨淨。

哭過了這一場,王寧妃的心情平靜了許多,她終於有所覺悟。心中那些捨得的與捨不得的,最終都將由不得自己,然而這又有什麼法子呢?今生今世,譬如過往,逝去難追,來生來世,但求不入輪迴……王寧妃咬着銀牙,慢慢擦乾了臉上的眼淚,認認真真地盤膝打坐起來,她現在六根清凈,領悟多多,正是最適合修行的時候。

惶惶不可終日的上皇及諸貴人們此刻並不知道,在長慶宮高高的紅牆之外,在永壽宮肅穆的朝堂之上,潛伏的暗流一直涌動不息。反映在加禮九錫的事上,那就是贊同者與反對者各執己見,相持不下,而權攝國政的陸太師對此的態度顯然又極為噯昧。

陸太師的左右為難其實不難理解。身為滿腹詩書的飽學之士,陸太師內心並不想做這為世人後代所不恥的貳臣,更何況這當中還夾雜着自家那身為帝婿的兒子。前朝的駙馬若是逢上改朝換代,想想能有什麼好果子吃?但是陸太師又不敢直言諫阻,因為他猜不透姐姐陸太君的意思。

陸太君是陸家的姑奶奶,更是唐家的活祖宗,說起話來自有一言九鼎的效用,只要是她確定下來的一件事,任是八匹馬也拉不回頭。所以陸太師需要先行試探陸太君,待得知她的真實想法后,他才好決定自己是說服還是聽從。

還好陸太君無意踐位稱尊,這讓陸太師鬆了老大口氣,既然陸太君自己沒有非分之想,接下來的事應該好辦多了。只是僅僅試探過了陸太君的心意,也並不能讓陸太師完全放心。

陸太君雖說是唐家的主心骨,但畢竟是婦人之流,若吳王唐覺之一意孤行,為所欲為,陸太君的教誨自然不肯聽從。而自己夾在當中,且又身處廟堂高處,事事皆繞不過去,然這鞍前馬後的一場效力,亦不過是勉為其難地為人作嫁,到頭來數數好處實在落不下多少。況且陸太師自身並不貪圖這些好處,陸家乃鐘鳴鼎食的簪纓之族,家世清華,出身高貴,依附新朝所能得到的好處未必就比舊朝為多,卻要憑空擔上惡名,損及聲望名譽。

因此打從入值中樞,權理國政以來,陸太師緊鎖的雙眉便一直難以舒展,其實自從川中成都出了趙思誠弒君背主的事後,他的這顆心就整日惴惴不安。陸太師擔心壞事一但有了開頭,便會接二連三的不斷湧現,而發生在成都的逆謀未必就不會發生在南都,只是陸太師自己非但不想摻合其中,反而千方百計地要力圖避免。

天降大任於斯人也。陸太師既然重返台閣,再執權柄,儘管僅僅是暫時攝政,但若能好好籌劃一番,也還是能夠做上幾件有利於國計民生的善事。

只是陸太師凡事易於多想,往往肩上的擔子越重,心裏的顧慮就越多,以至於每謀一計,每行一事,都要反覆考量權衡許久。再說國家大事本來就是有輕有重,有緩有急,隨時需要自己去拿捏其中的輕重,區分先後緩急,只有做到了胸中有數,一切才可以有條不紊,順水順風地加以推行。

但這還僅僅是一個方面,所謂知易行難,象陸太師現在最大的苦處,在於滿朝文武十之八九皆是吳王和太保的私人,自己行事一旦稍有不慎,自然難逃眾人的法眼。而要在眾目睽睽之下,遂行自己的私願,其難度之大,亦可想而知。

所以每當這遇事難決,心浮意躁的時候,陸太師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陳太傅。他和陳太傅雖算不上是志同道合,但內心卻也相知相敬。本來太傅老大人若是在朝,倒是現成的好幫手,只可惜陳太傅性情燥急,不明白凡事欲速則不達的道理,莽撞冒失,結果出師未捷,還幸好死得其時,否則當不知牽扯連累多少無辜。

由洛都到南都,陸太師從最初出仕時的小小黃門郎做到如今的三公國老,這一生幾番起落,歷經風雨,早已練就一副金鋼不壞之身,而凡事借別人之口之手,去達成自己的心中所想所願,正是其所擅長的拿手好戲。

君子慎獨,在廟堂上淫浸多年的陸太師深得其中三昧,就拿眼下這加禮九錫的事來說吧,若是打探不出唐家的真實心意,自己又豈能貿然行事。否則外遭吳王所忌,內為聖母所恨,皆因這一處不紮實,便落得兩頭不討好。

所以陸太師故意以勸進相激,總算試探出陸太君的真心實意,而這其實是沒法子的法子,假如當時陸太君不避不讓,生受了自己的頂禮磕拜,這把戲豈不弄假成真了?

幸而老天有眼,宗廟有靈,讓假戲沒能成真,陸太師這才可以放下心頭的包袱。如其所料,他現在終於滿意地看到吳王唐覺之向自己的皇帝外甥所呈進的謝表。

吳王的謝表洋洋洒洒足有千字,其文不外乎是驚悉宮中欲以九錫嘉禮加諸臣身,聞之萬分惶恐,自覺汗顏無地。然後情辭懇切地表示自己將謹守臣節,死而後已,最後又提醒宮中,皇帝幼弱,難免受人蒙蔽,但若有奸佞霄小之輩妄議加禮九錫之事,朝廷當以離間君臣,暗藏禍心論罪,惟其如此,方可使亂臣賊子知所畏懼,亦能識臣的寸心微意。

吳王的這番表白顯然是迫於宮裏聖母娘娘和家中太夫人的雙重壓力。開始他還覺得婦道女流果然量狹心窄,但推己及人的思想一番,便認為婦人之流的這些擔憂疑慮,並非全無道理。況且吳王本人也並不把加禮九錫看得多重,這原都是手下人所張羅鬧騰的,自己不過是聽之任之而已,其實以吳王目前的權勢威儀而言,也並不需要這些錦上添花的虛禮縟節來裝點門面。

為了安撫宮裏的疑懼和太夫人的責備,吳王只好採取這個反臉不認帳的態度。殊不知吳王的這番惺惺作態讓手底下那些抬轎子、吹喇叭的人心灰意冷、大失所望。此前正是他們的搖旗吶喊,粉飾鼓吹,才使得這加禮九錫的事猶如板上釘釘,十拿九穩。要是吳王當初徑直表明心跡,那麼誰會閑得沒事幹,非要一心一意去做這種亂臣賊子、霄小奸佞才做的勾當?

至於張太保才初略看過吳王的謝表,頭腦里便「嗡」地一下,立馬知道這事自己是辦砸了。他原只想一心討好吳王,卻不料因此得罪了宮中,這都怪自己一時疏忽大意,只想獻媚取寵,且急於求成,偏偏忘了吳王所喜,正是宮中的大忌,如今吳王與宮中嫌隙盡釋,而自己卻以疏間親,非但自討一場沒趣,恐更將為聖母、皇上所深恨。

因為得罪了宮裏,太保張成義的日子現在變得很不好過。他蝸在宣和坊的私宅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事實上,宮裏的朝會已經不再宣召太保大人參與其中。而聖母娘娘恨屋及烏,更是派出身邊的內使來到太保的府上收繳了壽春郡夫人的腰牌。沒了這個出入宮禁的腰牌,姚琉璃便不能隨外命婦們一道進宮朝覲問安。

這樣的處置實在讓人意料未及,姚琉璃只要一想起來,眼中就要掉下淚來。

但是惡運似乎還不止於此,隨着太保大人的對頭林重陽新獲朝廷任命為殿中侍御史,雖然是降了品秩,但其專事糾劾,可密折言事,若他懷了害人之心,到底防不勝防。何況林重陽一履新職,便直言要給太保一些顏色看看,以太保居家待罪之身,真要被這個對頭星纏上,那可真是倒霉晦氣到頂。

林重陽是個瘟神,朝官們避之唯恐不及,跟張太保一樣,陸太師內心也是極痛恨此人,但是世事的詭異蹊蹺之處正在這裏。

林重陽的出仕新職,乃是陸太師親自出面向聖母娘娘和吳國太夫人舉薦的結果,甚至連林重陽轉任殿中侍御史的新職也出於陸太師的悉心安排。當然對於自己所做的這些安排,老謀深算的陸太師自有一番精明的算計。

在太師的心中始終藏着一桿品人論物的大秤,任何人任何事只要經過一番衡量,是非善惡便能分得毫釐不爽。而張太保、林重陽曾經的所作所為,都被他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記在心中。他以為,天下之所以紛亂動蕩,人心不寧,便是由於有張太保這樣的亂世禍害在其中挑唆攪動,好藉著倡亂天下,來逞遂個人私願。

陸太師至今記得發生在承運八年間的舊事,張成義以一個小小的參軍司馬硬是辦成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這簡直讓人驚嘆叫絕!而當年要是沒有他,單憑一幫散兵游勇,即使能夠圍聚宮門,群起鼓噪,到底難有大的能為。

陸太師因此識得了張太保的厲害,因為識得厲害,所以陸太師才會折節下交,與他稱兄道弟,互結通家之好。其實只要張太保能夠一直這麼厲害,陸太師就會一直與他交往下去,只可惜厲害的張太保終於也有失權失勢的時候,所以陸太師決定不放過這個天賜良機,他要放手整他一回,最好不過是把他打回原形——妖孽總歸是妖孽,不管怎麼變化偽裝,其身子骨里總是透著一股凜凜的妖氣。

但是不到萬不得已,陸太師自己便不會出手,他習慣於藉助別人之手,而擬任殿中侍御史的林重陽現在就變成了他的手,這隻手只要伸出去,鐵定要把張太保象拍蚊蠅一樣地拍死。

陸太師把這叫做,以毒攻毒,以物降物,不是不報,時辰不到。陸太師覺得,等到那大功告成之日,陳太傅便可以含笑於九泉了。

任命林重陽為殿中侍御史的敕書一經發佈,朝野頓時嘩然驚詫,但是吳國太夫人對此絲毫不加理會。

在她看來,林重陽能夠出任新職,只是她和陸太師之間做成的一樁買賣。林重陽待罪居家,等候議處,如今既未議,更未處,只是擱置一旁。這除了皇帝可以特旨免其罪責而外,只有三公宰執能夠出面保舉薦任,而其所待議之罪將能暫獲勾銷,以此盡其材,觀其效。

吳國太夫人知道,陸太師舉薦林重陽,實是想賣好於自己,以此換取駙馬陸懷在揚州太守任上再呆一年。

這委實是筆好買賣,怎麼說陸太師都是有賺無虧。揚州自古產淮鹽,所以一直都是天下最肥的要缺。陸懷在任上已逾一年,按理當調遷他職,只是陸太師以維揚地近京師,往來迅捷,自己年齒既老,故常有思子之念,因此若能將懷兒留任維揚,則兩地往返時便能夠公私兼顧,正所謂是兩全其美。

皇帝因為陳學士之枉死,一直不肯原諒林重陽,吳國太夫人對此也使不上多大的力,而陸太師的保舉薦任,正好化解了這個難題,媳婦林氏從此再不會嘮嘮叨叨,而林重陽也不必委委屈屈……

因此對陸太師的不情之請,吳國太夫人大度地一笑,一口便應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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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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