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四,扭轉乾坤

一六四,扭轉乾坤

無論一啄一飲的生計小事,還是扭轉乾坤的家國大事,只要世上有事,自然總會有人去做。區別在於有人捨生忘死做得積極主動,有人則是消極被動顯得身不由己。

李佛奴和張寶官雖說領受了這份差事,心裏卻有點猶疑不安。自打年號從「承運」換作「光正」以來,一股惶恐不安或者說是心浮氣躁的氛圍慢慢凝聚成團,糾結不散。從永壽宮到長慶宮,從朝堂到村野,從京師到州郡,再從中樞到方鎮,公卿庶民、裏外上下、各式人等都隱隱約約感受到這股惶恐不安的氣息,它堵塞在心頭,讓人憋悶難受。山雨欲來之前,當下風平浪靜的狀態肯定不能夠持久,只是又說不上來它到底會怎樣轉變——可能烏雲蓋頂,風狂雨驟,也可能雲散雨收,霽月光風。

今夜,李佛奴張寶官除了滿腹的猶疑不安之外,還明顯地感覺到另一股無形的壓力,他們不知道殿中侍御史林重陽的葫蘆里究竟在賣什麼葯。只是礙於林大人的官威,他們不得不硬著頭皮照他的吩咐去做。這差事當然不好乾!太保張成義是什麼人?是林重陽見了都要趕緊下馬打躬作揖的大人,若再細論,只怕太保府上的門房都比自己的官品大,自己卻要帶人去設伏、拿人,豈不是找死!

李佛奴苦着臉,嘟囔道:媽的,姓林的怎麼又跟太保大人較上勁了?他抓人倒是抓上癮了,跑來輕飄飄地甩兩句屁話,卻讓咱們夾板縫裏做事,放不開手腳不說,這要是兩邊一擠,咱們夾在當中可就給夾死了。再說太保府上的人咱能隨便抓么?這抓對了還好,若抓錯了,腦袋瓜子還要不要?

張寶官因為上次錯逮陳廣陵而吃了大虧,心裏始終有些耿耿於懷,聽了李佛奴的話,恨恨地說:上次是陳學士,這回是張太保,一個比一個官大,都他媽的是咱們惹不起的人物!得,惹不起,咱總躲得起。姓林的待人不厚道,好處沾不上半點,壞處全讓你兜著。我說咱也犯不着替他費心賣力,咱們就去點個卯,應個差,反正咱們也不是他的手下,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咱按照咱們自己的規矩來,等完了事,咱哥倆找個地方好好喝它一盅去。

李佛奴點點頭:也罷,那就招呼弟兄們,往宣和坊走上一遭,也算是給了他面子,應付了差事。

只是張寶官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當下叫住李佛奴:兄弟且慢,帶去的人手一多,一路上大呼小叫的,只怕動靜太大,要是讓太保知道了怪罪下來,誰也吃罪不起。依我說,少帶上幾個人,咱們悄悄地前去,等到了宣和坊,便讓弟兄們散開,太保府的那幾座門,你我二人再派上幾個貼心可靠的弟兄應該看得住了。不過話說回來,咱們揖捕司的人凡事都要聽命與馬大人,而馬大人與太保大人彼來我往,交情一向親厚,今兒的事怎麼繞都繞不過馬大人去?咱們可犯不着為這姓林的去得罪太保大人和馬大人。

李佛奴想了想,道:老哥果然想得周到。今天這事蹊蹺古怪,想那姓林的重獲起用時,馬大人甚為關注,曾叫揖捕司的弟兄們多多留意他的舉動,他兩人早有不和,現在這事又牽涉到太保,咱們夾板縫裏難做人,只能誰都不去驚動,等下咱們去宣和坊看看情況,若無動靜,咱就散了,若真有什麼事,咱也不能做主,立刻稟明了馬大人也算不遲。

待到了宣和坊,李佛奴將手下佈置停當,自己卻和張寶官蹲守在牆角處,兩人忍着瞌睡,小心看守太保府的角門。當時辰快到五更,只聽「吱扭」一聲,太保府的角門先是開啟了一條縫,有個人影正探頭探腦的朝外張望。

守在牆角的李佛奴張寶官這下子都來了精神,瞪起眼睛死死盯着那扇角門。果然門一點一點地打開,跟着一個黑影一溜煙地竄至街中。李佛奴、張寶官早有準備,衝上去一記擒拿,便把那人死死扭住。

那人不敢聲張,只是拚命掙扎,張寶官見他不老實,一肘下去搗中那人的小腹,那人一聲慘呼,躬起身子半蹲在地。

李佛奴喘了口氣,說:媽的,看看是誰?好大的蠻力,差點就按不住讓他走脫!

張寶官用隨身的火鐮點起火摺子往那人臉上一照,雖只是短短一瞥,張寶官象見到鬼似的臉色大變,手裏的火摺子抖得快要拿不住,聲音也變得結巴結巴:這……這……這不是……馬……馬……馬大人么?

「什麼?」李佛奴聽了這話,也是一驚,當下搶過張寶官手上的火摺子往前一遞,幽幽微光里所映照着的不是馬行原馬大人是誰?

這當真出其不意,上司下屬竟然在這兒碰見,馬行原這時也從剛才的驚駭中回過神來,詫異道:你們,原來是你們!李佛奴、張寶官,你們怎麼到這兒來了?

李佛奴、張寶官趕緊俯身施禮:卑職參見大人。

馬行原哼了一聲:快扶我起來。媽他個巴子,下手沒個輕重……

張寶官趕緊攙馬行原起身,一邊陪笑道:大水沖了龍王廟,都怪小人有眼無珠,小人不知是大人您在這。不然就借小人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對大人無禮。

馬行原罵道:廢話少說,你們怎麼到這兒來的?

張寶官說:都是林大人要小的們在太保府外設下埋伏,還說要拿扣從這府里出入的人。

馬行原臉色一沉,道:林大人?哪個林大人?又是林重陽這狗東西?

李佛奴趨前一步,道:正是。殿中侍御史林重陽、林大人吩咐小的們……

馬行原眼睛一翻,怒道:他派你們來,是想拿扣我的么?你們膽子不小!

李佛奴俯身長揖道:卑職不敢。卑職正準備將詳情稟報大人。

馬行原舒了口氣,拍拍他的肩頭,道:你算有點見識,做得不錯,先把派的人都給我撤了,有事明兒一早回衙門后再說。

殿中侍御史許可權雖廣,品秩卻不高,所以除了元旦、萬壽等群臣集聚的大朝會,或是每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參,林重陽並無資格跟常朝官們一起入宮朝參面聖,所以就算他對太保府上的逆謀了如指掌,按規矩也只能將耳聞目睹之事寫成奏摺,遞入宮中,聽取聖裁。

只是這事刻不容緩,林重陽一早就守候在宮門之外,希翼能見到陸太師或某位大人,從而將太保府逆謀的消息傳遞進宮。

然而林重陽終究還是失望了。他在宮外候班入見的隊列里,赫然看到了統領金吾衛的討逆將軍儲定安和執掌揖捕司的振威將軍馬行原,這必然是李佛奴張寶官等人行事不力,不曾將人拿住。

扼腕嘆息之餘,林重陽還是不肯罷休,因為遠遠又看見太師陸正己的官轎正疾行而來。林重陽大步上前,想趁着陸太師下轎換乘肩輿入宮的當口,攔住太師向他稟告。

可惜陸太師身有要事,實在沒那個閑空。林重陽行禮剛畢,陸太師已坐上肩輿,猶自在連聲催促:快、快,快去稟告聖上、娘娘,長安城已經攻破了!

林重陽聞言,愣了一愣,不禁跌足長嘆:長安城攻破了,張太保的事只怕又要擱一擱了。

長安城的攻克,說來是宜城郡王、少師、洛都留守方大用的功勞。他之所以如此奮勇,自然也是受了內心不安的驅使。光正三年,正是所有人的不安交匯融合在了一處,於是千種業,萬種因,最終結成了一種果。

方大用立此大功,朝廷應當要給予表彰,陸太師進宮便是草擬朝廷將要授予的封賞。方大用由少師進位太傅,除原任洛都留守之外,兼領三秦經略安撫使,以撫綏地方,安定人心。

陸太師在做如此考量的時候,頭腦里浮現出已故太傅陳從聖的身影。陸太師不禁暗想:同樣是三公之一的太傅,方太傅日後會不會繼承陳太傅的遺志?但是隨即他就搖了搖頭,陳從聖與方大用是心性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陳從聖一介書生,有志向而無野心;方大用赳赳武夫,無志向卻有野心。

陸太師看人向來是準的,他站在南都的朝堂上似乎遙遙可見長安的城闕,所以他能感受到方大用日益膨脹的野心——將心比心,如果換作陸太師自己,也難保不生出許多痴心妄想。

可是荊湘間還有吳王在呢,吳王又怎會坐視不管。吳王之外,東胡和齊魯也一定會對方大用的行為加以鉗制。只有彼此勢均力敵,天下才能做到四平八穩,朝廷也才能高枕無憂。

這一天陸太師實在很忙,儘管林重陽不斷地求見,陸太師都沒有功夫搭理,掌燈時分,聽說林重陽還呆在府中候見,陸太師這才撥冗見客。

陸太師時正用膳,林重陽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向太師陳述昨夜太保府上鬼祟的密會,當說到未能將馬行原、儲定安當場拿住時,林重陽依然感慨嘆息不已。

陸太師聽了,放下手中的筷子,有點不以為然:盯緊一點雖說是好事,但也不必杯弓蛇影,疑神疑鬼。太保這一向閉門謝客,老實得很,分明是想避禍。馬行原、儲定安執掌宮禁門戶,且軍中又多有其親信手足,所以暫時還是穩住他們,不要驚動為好。你說他們密會逆謀,可有證據?既無證據,那就是捕風捉影,道聽途說,叫人如何相信?那豈不是又要重蹈先前讖詩案的覆轍?眼下長安克破,吳王一時半會恐怕回不了京,朝中諸事煩擾,難得消停,故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陸太師這番話,說得林重陽只能唯唯稱是,告退之際,陸太師又叫住他:太保那裏你時時加以留意便是,如有一點把柄在手,那便照死罪來治,決不讓他脫罪漏網。

長安克破引起的震蕩,一點不亞於年前長安偽朝的覆滅。相較於這樁大事,治太保死罪則成為一件可以暫緩的小事。自從接到前線奏捷文書的那一刻起,陸太師的精力幾乎全放在這上頭,別的事眼下全都顧不上。

跟東胡這下應該是徹底的翻臉絕交,那麼朝廷究竟有沒有做好與東胡一爭高下的準備?雖說朝廷曾經斥退過東胡的國使,但那只是朝廷的故作姿態,是想以一種強硬的態度,來威逼東胡有所退讓。關中是塊近在嘴邊的肥肉,不去吃它,實在有愧於上天的恩賜,何況東胡已經得到晉陽,若再被它收取了長安,則江南幾乎是一無所獲。

朝廷固然希望能夠收取長安乃至整個關中,只是長安克破的消息似乎來早了一點。按照陸太師的設想,攘外安內作為朝廷既定的方針大計,肯定是要不折不扣地加以貫徹執行,只是現在的形勢就好象脫韁的野馬,朝廷正在失去對它的控制。

在陸太師看來,攘外安內,名為兩樁事,實是一樁事,所以必須齊頭並進,藉此可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後顧之憂。不然的話,就既攘不了外,也安不了內,朝廷將因此陷入左支右絀、顧此失彼的境地,而內憂外患,一旦兩頭做大,朝廷恐怕再也無力制服其中的任何一方——眼下的情形搞不好就有滑入深淵的危險。

從現時來看,長安克破,既激怒了東胡,又壯大了方大用,這豈是朝廷之福?

以陸太師與吳王的定計,吳王此刻應該進兵洛上,先將方大用的地盤佔了,同時也把他的後路順便給堵了。方大用除了引兵進擊關中,攻取長安之外,別無出路。既然爭奪關中,則方大用與東胡無論誰勝誰負,都要損耗自身的實力,而這才是既攘外又安內的好謀略!

可惜吳王沒能進駐洛上,就好比棋下到關鍵處卻走錯了一步,這下可好,從洛都到長安,從中原到關中,立即都被方大用收入囊中,朝廷對此卻還要表示歡欣喜悅,還要封官授爵,犒賞其部眾。

幸好朝中有陸太師坐鎮,他可不想方大用一路春風,事事順意。

時移勢易,外患內憂也跟着變化不定,審時度勢,往往需要朝廷重新調整部署。象曾經的靖逆偽朝本是朝廷小心應付的第一大敵,不想不可一世的靖逆一系忽而就土崩瓦解,一敗塗地,而原先的友邦東胡現在卻搖身變成了江南的頭號敵人,這些都是要嚴陣以待的外患;至於內憂,起初是想要剪除太保張成義之流心懷詭詐的奸佞國賊,現在被提上日程的卻是如何防備方大用這般跋扈不臣的封疆藩鎮。

雖然到目前為止,克破長安的大贏家毫無疑問是方大用,但事實上想趁著關中無主而要擴大自己實力地盤的卻不只他一個。屯駐漢中的涪城郡王、劍南節度使趙思誠也按捺不住地出兵了。他這回用的是三國時魏延建議諸葛亮的奇計——出兵子午谷,突襲長安城。

東胡兵馬正是擋不住這兩支勁旅,才不得不放棄長安,一路退往晉陽。

潼關距長安多不過兩日路程,漢中到長安最快也要十日,所以當趙思誠出了子午谷,長安城已為方大用所捷足先登。

既然興兵關中,便無退卻之理,即使爭不來頭功,那麼次功也是要搶一搶的。趙思誠於是率軍渡過渭水佔了咸陽,與長安隔河相望。自然趙思誠也要上表朝廷,奏告大捷,請求封賞。

兩封捷報,一前一後,接踵而至。陸太師亦喜亦憂,準備順其所請,將趙思誠控制下的漢中、雍州二地割而封之。朝廷的態度似乎並不偏倚,誰打下的地盤那就應該歸誰所有——反正暫時都還不是朝廷的轄境!

陸太師貌似公允的背後,其實隱藏了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漢中一向為蜀地,歸入劍南節度使趙思誠轄下並無不妥,而雍州歷來屬於秦地,本該由三秦經略安撫使方大用所領,將之歸入趙思誠麾下,方大用未必甘心情願。再說雍州與長安,地脈相連,形如唇齒,將雍州除去,三秦就只剩下兩秦,所謂的「三秦經略安撫使」也就顯得名不副實。

只是朝廷必須打壓方大用,對此陸太師想得很深遠。據有洛上、兼并關中的方大用,地方千里,甲士百萬,一旦有謀逆不臣之心,天下難有人能夠制服,所以需要扶弱以抑強,而趙思誠正是這個上好的人選。

依皇帝敕旨,經朝廷冊命,方大用已經由少師進位為太傅,這空下來的少師之位,則不妨作為加銜封授予同樣立有大功的趙思誠。這樣趙思誠以涪城郡王、少師、劍南節度使的身份兼領漢中、雍州二地民政軍務,無論是從官職、銜稱,還是爵位、品階而言,趙思誠與方大用不是勢均力就是旗鼓相當,足可分庭抗禮。

方大用雖說據有了長安,但若無漢中、雍州左右翊衛,必然處處掣肘,事事牽連,想要一舉翻天,難上加難矣!

陸太師也知道「窩裏斗」不好,但是陸太師找不到比這更好的法子。他害怕這外患一除,內憂就會頻頻生出——史上封疆不臣,藩鎮謀逆的凶事屢見不鮮。而「窩裏斗」足以消耗掉他們的實力,牽扯住他們的精力,等他們歇了勁、斗不動了,朝廷便可以按步就班地收拾他們。

有鑒於此,除非朝廷能將一切權柄都收歸禁中,君臣父子,雍熙和睦,各安本分,各守大義,否則朝廷就要想方設法促成他們「窩裏斗」、激發他們「窩裏斗」、挑動他們「窩裏斗」。

陸太師才不怕他們相互之間斗個你死我活,陸太師怕的是他們抱成一團,聯起手來與朝廷斗——那才是惡夢般的開始,想起來就會讓人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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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國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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