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遺民獻計(上)

第230章 遺民獻計(上)

黃昏前後的激戰沒有持續太久,吐蕃軍便吹響了撤兵的號音。

鳳翔、涇原二鎮都虞侯邢君牙,並未在越來越濃的夜色里追過黃河,而是命令所部趁著最後小半個時辰的暮光,撿拾了不少被砍殺的吐蕃軍的兵刃,以及靈州城射出的近三百支紋車弩箭。

靈州城大門開啟,明亮的火把映照下,皇甫珩、李起等將出城百步,迎接邢君牙。

永泰元年,吐蕃入侵長安時,邢君牙就是扈從代宗皇帝出逃陝州的護駕功臣,後來被編入神策軍,如今算來,已是年近花甲之人。

去歲,李晟收復長安后,在尚可孤的鴻門宴上以計中計斬殺白崇文和翟文秀,並冤殺瓊達乞時,身邊的親從是兒子李願、女婿張彧和裨將趙光銑。邢君牙作為李晟的另一個頗為倚重的副將,則領軍鎮守在禁苑東側。他雖未參與那日李晟反制尚可孤和皇甫珩的行動,卻也深知其中端倪。

「有勞皇甫大夫相迎。」滿臉皺紋卻面容紅潤、一開口便中氣十足的邢老將軍,絲毫不見剛剛結束了一場騎兵突襲戰的疲憊。

皇甫珩的臉上,則還掛着殺戮登城吐蕃軍士時被濺到的血跡,加之他素來總是綳著眉眼,倒也「顯得」具有超越實際年齡的沉穩威嚴。

而實際上,他內心當然不如面上那麼假作平靜。他自己也知道,白日裏在城上指揮失了準頭,有友軍馳援相助,實是大善,好歹保住靈州的同時便是保住了他手下的幾千神策軍。

只是,為何來的是李晟所部,這令皇甫珩感到說不出的滋味。

一旁馬上的靈州留後李起,更惴惴不安。方才,甫一看清來馳援的是邢君牙,李起在最初的驚喜后,又立刻感到一絲棘手的感覺。兩支神策軍撞一塊兒了,主將的表現也是明擺着的……

邢君牙是何等老於軍旅之人,瞥了李起一眼,淡然道:「李公自受聖主委任,出鎮鳳翔、涇原后,一入八月,幾乎身不解甲,率兵巡邊。果然,前幾日吾軍游奕發現鄯州蕃軍渡黃河北上,且陣中有拋樓,李公恐靈鹽二州有兵情,故而命邢某率三千精騎平治而來。」

李起感念邢君牙話中的意思,等於令他這個靈州留後不至於得罪皇甫珩,忙恭敬道:「李公素與杜節度(杜希全)有交,待杜公回到靈鹽,末將必將今日皇甫大夫與邢虞侯對靈州之恩,稟報杜公。」

邢君牙擺擺手,作了不見外的表情:「莫在城外敘舊了,李將軍,你靈州城也是個大碼頭,又剛打了秋糧,快些引老夫的兵馬進去,皇甫將軍的兒郎們打了這一整天,想必也餓了。把你靈州城好吃的,都拿出來犒勞犒勞,啊?呵呵,呵呵……」

這夜,皇甫珩無心在靈州的軍府中喝酒。他以巡營為由,早早告退,回到帳中靜靜地坐着。

他努力讓自己儘快從今日的挫敗感中,掙脫出來。

他怎麼可以差點就敗在黃河對面那個比自己還小上幾歲的蕃子賤婦手裏。

去歲朝堂上被她撕了臉皮,到底不過是扯些風月家事而已,今日之戰,她是真的要讓他陪了一個武將好不容易攢的一點底子。

皇甫珩眯起雙眼,盯着搖曳不定的獸脂燈火。

李晟的手,伸得倒是足夠長,想來也是急着不停地立新功吧。

搶鹽奪城的蕃子被打退幾次,又怎樣呢?明年還不是捲土重來?

皇甫珩想着這幾日在靈州城頭眺望遠方已峰有白雪的隴山,想着隴山那頭的繁華大城——涼州。那是他曾祖出任河西節度使時的治所。

在鹽州城外和李升長談時,這落魄的司馬曾提起過,普王不僅與汾陽王府交情不淺,去歲領安西軍截殺朱泚的隊伍,更是教仍與回紇人聯繫密切的武威郡王、安西大都護郭昕感激不已。

既如此,靈州一役的成敗算什麼,若能反擊出隴山,取下平涼,北借回紇、西連郭郡王,收復河西,才是對付蕃子釜底抽薪的長遠之計啊!

李泌李公不是堅定的反蕃派么,他那樣喜歡韋皋,不就因為韋皋總是一副恨不得蕩平河西隴右的蕃寇的模樣?

皇甫珩在心底深處冷笑了一聲。他傍晚時分的沮喪終於被一種新的激動替代了。雖然剛才帳中宴飲時,邢君牙一句「皇甫大夫比邢某小上三十歲,官階卻還比邢某還大上兩級」的調笑,聽起來諷刺大於恭維,可是皇甫珩靜心一思,氣又壯起來。對啊,自己這般年輕,卻在兩年時間內做到了聖主親軍的統帥,難道不是有勇有謀的最好證明?

原本來守靈鹽,他還在掂量著天子對吐蕃的態度。這下好了,尚結贊都巡到了唐蕃邊境,蕃子趁著杜希全還沒回鎮,如此猛攻靈州,兩國明擺着已經撕破臉了吧。

皇甫珩越想越熱血澎湃。

翌日辰時已過,城外還是一派太平景象。

藍色的天空和黃色的大地之間,活躍的生命,只有少數幾隻禿鷲和成群的烏鴉。曠野上,昨日一場大戰留下的滿地吐蕃兵的死屍,今天成了這些食腐鳥類的盛宴。

午後,靈州探騎放出去二十餘人,先回來的幾騎,報說吐蕃人的營帳仍在漢長城後頭,但無發兵再攻的跡象。

李起略略鬆了口氣,剛走到望樓跟前,琢磨快些將這崗哨再拿竹子紮起來,忽見皇甫珩策馬來到跟前。

「李將軍,聽說郭晞郭公之子,郭鋼,亦在杜節度幕府中,怎地未在靈州看到他?」

皇甫大夫神情輕鬆坦然,好像已經放下了昨日那有些一言難盡的守城戰。

李起也只得作禮道:「小郭郎君夏末回長安省親,本是重陽后就要回靈州,但聽聞其表妹剛剛成了普王殿下的正妃,末將想來,他大概在長安張羅家中婚儀大事,故而耽擱了些時日。」

皇甫珩一怔。

與普通人的反應不同,他倒未先擔心自己的姨妹不再得專寵。看來李升給的信息進一步得到了印證,普王殿下,與郭家走得更近了。

他還想再向李起幾句郭鋼的情形,卻見城門又啟,一騎飛入。

正是幾日前他從烽燧帶來的那個小游奕。

小游奕大約想着靈州城有軍糧,好歹有口飽飯吃,於是,他做了皇甫珩神策軍的嚮導、將他們帶到靈州后,便留在城內,今日也和其他靈州探騎一同出去偵察敵情。

「皇甫大夫,李將軍,」一臉黃土、鼻頭凍得有些紅的小游奕,翻身下馬,「小的一直跑到黃河邊,未曾探得蕃子有援軍。」

「知道了。對了,你叫什麼?」皇甫珩問道。

「回大夫,小的叫馬貴,家中行六,大夫喚小的馬六即可。」

「唔,六郎,你前頭的兄弟姐妹也在靈鹽?」

「回大夫,三位阿兄,兩位戰死了,一位餓死了。小的還有兩位阿姊,姊夫也都戰死了,阿姊和外甥教吐蕃人虜去河西了。」

馬六郎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很清楚,也聽不出什麼悲憤的情緒,甚至還帶着些老實巴交的天真。

他家的這般情形,實在,也是邊關普通人家的常態。

倒是一旁的李起,瞅著這年輕小游奕竟能平靜地說起家中慘事,不由一陣心酸上涌。

李起嘆了口氣,對皇甫珩道:「不知大夫當初在涇原所見如何,反正下官在靈州這十幾年,眼見吐蕃人越來越囂張東進,便是清水會盟后的一年,雖無大的陣仗,到了秋日裏,小股蕃軍的劫掠騷擾,實也未曾斷過。」

皇甫珩面色複雜道:「某少時在涇原,常聽軍中長輩講起唐蕃石堡城一戰,隴右唐人,幾乎家家縞素。不曾想如今,情形也未曾好去幾分。」

他揮揮手讓馬六郎去歇息著,因又對李起道:「這是個機靈的兒郎,若李將軍捨得,某倒想向將軍討來,編入神策軍藉。」

李起陪笑道:「神策軍軍餉是吾邊軍的三倍,這是大夫給了馬六郎一個好前程,下官怎會不捨得。」

又過了一日,仍是風平浪靜,日西之際,小游奕馬六郎卻來到皇甫珩帳下求見。

和昨天的模樣不同,馬六郎的神情交錯著明顯的帶着一絲緊張的興奮。

「大夫,有個吐蕃人,不,是唐人,哦不,還是吐蕃人,要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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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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