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遺民獻計(下)
「大夫,日頭快落山了,您還出城?」
「怎麼,我出去看看怎麼挖地隧,還得通報你們李將軍?」
「不不,小的不是這個意思,小的這就為您啟門。」
靈州城卒恭恭敬敬地打開城門。
熔金般的夕陽光輝迎面撲來。
大唐這一線邊境的城池與要塞,主門基本朝西開,人們對於暮雲如血的場景並不陌生。然而每次看到,天地壯闊之色對於人心的衝擊,依然是強烈的。
縱然瀚海闌干百丈冰,那天邊一去千里的火焰,卻彷彿能驅散人們心頭凝聚的愁雲慘霧。
不過,倘使將目光放低些,那滿地的屍身,甚至在旦夕間已被禿鷲和烏鴉啄掉皮肉的白骨,也是歷歷真實的。
皇甫珩渾然不以為意,他昂起頭,在暮雲中隨着馬六郎往前走。
「長江豈無魚書至,為遣相思夢入秦……呵,這寫得什麼酸辭。豈能與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般句子相比。」
皇甫珩未曾腹誹多久,前頭小心探路般的馬六郎突然勒了韁繩,停在一處略有些起伏的坡道盡頭。
馬六郎喊了幾句吐蕃語,樹叢一片輕微的嘩嘩聲。
一個渾身血跡、穿着骯髒皮袍的男子,鑽了出來。他似乎虛弱得無法站穩,仍是跪在地上,面對馬六郎,先伸出了雙手。
馬六郎忙翻身下馬,從懷裏掏出一塊糗糧,遞給他,又去馬頸上扯下水袋。
男子狼吞虎咽地吃喝了一陣,彷彿終於有些還了陽氣。
他的眼睛,透過亂蓬蓬的髮辮望着皇甫珩,辨認片刻,忽然沖皇甫珩磕了個頭,嗚嚕嗚嚕地說了一陣吐蕃語。
皇甫珩坐在馬上先警惕地四下張望了一番,也跨下馬背,走到這男子面前。
湊近細看,吐蕃人的衣裝和髮式,卻的確是唐人的面孔。
僅僅一年多的時間,當然不會令記憶多麼模糊。
皇甫珩認出了他。
當初瓊達乞帶來的吐蕃偏師中的「庸」。
唐人庸又說了幾句吐蕃話,期待地看着馬六郎。馬六郎翻譯道:「大夫,他說,你給過他一隻大雁,那是頭一次,有貴人賞他東西。」
皇甫珩雖不像馬貴這樣是偵察小卒出身,卻因在涇原長大,吐蕃、黨項話都懂不少。
他上前一步,直接用吐蕃話問那唐人庸:「你連漢話都不會說了,怎地又來投唐軍?」
唐人庸眼中哀色閃動,哽咽道:「公主,拿我的婦人假扮她的模樣,我的婦人前日死在戰場上。我們軍中,桂都是吐蕃人和蘇毗人,庸很多祖輩是唐人,我們唐人庸,被趕在前頭送死。我阿兄中箭后一把扯住我,讓我躲在他身下裝死。」
他邊哭邊說,末了爬上幾步,伏在地上向皇甫珩道:「貴人,今歲吐蕃人要在隴山東面過冬,大相正在召集兵馬,要和公主在鳴沙(今寧夏中寧附近)合軍后,待明年,打不下靈州,就打鹽州、夏州。」
皇甫珩聽出這情報中的關鍵,打斷他,直接問道:「吐蕃人的軍糧輜重,在鳴沙?」
唐人庸點頭:「是黨項羌庸在大雪封了隴山前運來的。」
「現下鳴沙有多少吐蕃軍守着?」
唐人庸側頭凝思,喃喃道:「公主來打靈州前,率軍經過鳴沙取糧草時,那邊有三百黨項羌庸守着。大相正在河西徵發大料集,應該還沒這麼快翻過隴山。」
「多少人?」皇甫珩追問了一句,他唯恐聽錯吐蕃語。
「大夫,他說的是三百人。」馬貴操著唐語道。
「貴人,燒!燒!」伏在地上的唐人庸,突然之間也用生硬的漢腔道。
同時,他還抬起雙臂,「轟,轟」地打着手勢,表示大火。
皇甫珩大笑道:「對,燒了蕃子的糧草,當年李晟不就是這麼乾的!眼下馬上就要進入冰天雪地的季節,靈州守軍和兩支神策軍加起來也有快一萬人,杜希全又馬上趕回來了。蕃子沒了糧草,逃都沒力氣逃過隴山去!」
忽而,皇甫珩又轉過頭,輕聲問馬貴:「你怎地發現這個庸的?」
馬貴嘆氣:「今日探察時,他從死人堆里鑽出來,也是命大,竟沒凍死。大夫,小的看他,是心裏有恨,才挺過來了。」
……
鳴沙,在黃河東,靈州西南,距離靈州不到兩百里。以唐軍輕裝精騎兵的速度急行,但也不能把馬跑得太狠,大約需要四五個時辰。
冷徹骨頭的夜寒中,默沙龍揚鞭疾馳,心裏卻怨氣沸騰。
胡兒神策軍中精騎一共才千把人,皇甫珩突然之間點齊了五百最年輕強壯的,連夜出城,也不說去哪兒。默沙龍從帳中溫暖的狼裘褥子裏鑽出來,到了軍前一看,何文哲呢?
「文哲留在靈州城,你隨我去。」皇甫珩正眼都沒瞧一下默沙龍。
「喏。」默沙龍嘴上應得乾脆,上馬後暗暗罵了二里地。雖然離開長安前,李誼自然叮囑他要伺候好皇甫珩,但默沙龍骨子裏刁滑,幫皇甫大夫在京城安排別宅婦這種安全又香艷的事,巴結得很,真到了邊疆戰場,他口號喊得再想,其實在箭矢打來時最善躲躲藏藏,這半夜三更看起來像去偷襲的營生,他自然也不太願意跟着。
皇甫大夫,則再次進入了鋸嘴葫蘆的寡言狀態。
方才何文哲在靈州城下想勸阻他,他就冷著臉報以沉默。那短暫的片刻中,他有種錯覺,這何文哲,怎麼說起話來,教自己想起妻子若昭。
皇甫珩自認有識人之明。默沙龍,既然是新主安插過來的,就當個家奴或者獵犬使喚吧。但何文哲,皇甫珩放心他,那兒郎,是可以託付些事情的。
留何文哲帶着三千多神策軍留在靈州城,皇甫珩認為,這本身就足以讓文哲明白,他在主帥心中的留後份量。
還有什麼好多說的。皇甫珩最厭煩舉事前,討論什麼謀定而後動。
戰機如電,唯快而已。
他自信,自己帶着這支五百人的騎兵,如無聲的狼群夜奔一宿后,明日的鳴沙,就會是一片火海。
靈州守城戰中,胡兒神策軍的騎兵並未用上,人馬皆是體力充沛,一夜疾馳,竟無疲態。
旭日東升之際,眾人恰行軍至一處梁垣前。
皇甫珩下令全軍先在避風處暫歇,吃些糗糧做朝食。
默沙龍還在打着哈欠,那靈州的小游奕馬貴卻已帶着唐人庸來到皇甫珩跟前。
「大夫,這個庸說,此前吐蕃軍來鳴沙取軍糧時,他望到過這片梁原。不如小的騎馬翻過山樑去,探一探?」
皇甫珩點頭:「六郎小心些。若有異情,燃煙報信。」
「喏!」
馬貴和唐人庸,狼吞虎咽的吃完一快糗糧,換了匹前夜空駛的馬,二人同乘一騎,披着朝陽之光,往西南方向躍上樑原。
皇甫珩則策馬巡視,令兵士們再檢查一邊松脂獸油等燃料。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馬貴和唐人庸才回來。
「怎地去得有點久。」皇甫珩皺眉道。
馬貴上前,輕聲稟道:「大夫,鳴沙地勢低,確有糧倉、草堆和零星守衛的動靜,小的遠望即可。但鳴沙周圍,有些綠洲草盪似的所在,小的不放心,也去巡了一遍。」
皇甫珩滿意地點點頭。又親自上馬,躍上樑原眺望一番,四面並無煙塵。此刻去將鳴沙的吐蕃糧倉點了,蕃子就算趕來救火,也來不及了。
「全軍上馬,全速衝擊!見了黨項蠻子不要戀戰,務必立刻點燃火把,往蕃子的糧料草料和皮貨堆里扔!」
「喏!」
七八百步外,鳴沙的吐蕃人糧倉,如何能像中原京城附近的糧倉那般營壘重重。沙塵飛揚中,皇甫珩所領的五百騎兵,片刻間已接近了那排臨時搭起的木柵。
一眼望去,柵後果然有人影跑動,大約是黨項羌發現了突然到來的入侵者。
旋即,第一股黑色的狼煙燃起。
「大夫,羌蠻在燒馬糞報警!」
馳在皇甫珩右側的馬貴,高聲叫道。
「有甚用,等長城下的蕃子趕來,咱們早就把鳴沙燒了個精光!」
馬貴聞言,也是一股豪情上涌:「大夫,這次回程后,求大夫收小的為假子吧!小的全家都叫蕃子害了,大夫此番痛擊敵虜,就是替小的報了大仇!」
皇甫珩卻根本無暇理會馬貴。
「嗖」……他在飛馳中搭起角弓,射出了第一支響箭。
不論這支箭是否射中了不遠處的糧倉守衛,都意味着有力的號音。頃刻間,神策軍騎士的箭矢,如群蝗般飛入鳴沙倉。
身穿破舊皮袍、四處奔逃的黨項羌,根本無法躲避如此密集的箭陣,紛紛慘叫着、哀嚎著倒在塵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