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一

番外篇一

【番外篇】

忘不了一個人是怎麼滋味?

飲忘川水、渡忘叫川,上世回憶卻仍洶湧澎湃,件件清晰。

不忘,不能忘,不想忘,不允許忘。

至死,亦不休。

她在周遭嘈雜聲中醒來,意識彷佛受縛在一方極小的物體中,無法伸展手腳。

「生了!生了!是個女娃!」

有人拿着柔軟布巾,擦拭着她,她想睜眼,卻力不從心,赤裸身軀被溫暖裹住,由誰抱着走,步履謹慎小心,宛若珍寶。

「莊主,是個小姐,恭喜莊主。」

「抱過來我瞧瞧,樹兒,你也一塊來,是你妹妹呀。」三年前已獲麟兒的莊主,並不在意第二胎的性別,是男是女皆好,由侍女手中抱過孩子,笑得開心。

「妹妹好小好皺……」名喚樹兒的男孩上前,細細打量她后,作此心得結論。

「你剛出生也是這模樣,看她的鼻子,與你好像。」

「妹妹怎麼都不哭?」樹兒記得上個月靖靖生娃,娃兒哭聲震天,每晚哭不停。

「是呀,這孩子怎如此安靜?」感覺臀上傳來手勁輕拍,似乎以為她睡著了,想拍醒她。

她仍覺得束纏感強烈,想探出雙手摸索,雙手卻在包裹中箝制,眼皮仍沉,試圖努力強撐,光線又教她吃不消,酸澀難耐,無法如願。

她不由得惶恐,不知此處為何,不知那些人是誰,恐懼之中,出自本能,她喃喃喊著那姓名,那總是時刻伴在身邊的姓名—一

「勾陳……」

童嗓如此清晰,喊出的兩字完全不似嚶嚀,更非稚娃啼哭聲,她幾乎能感覺到,抱着她的那人,雙手瞬間一僵。

聽見她開口的人太多,莊主、少爺、侍女、護衛,甚至恰巧步出房門的產婆,個個皆頓下動作,不可思議地望向襁褓中,那甫到人世的稚嫩嬰兒。

周遭太靜,靜得僅聞眾人呼吸聲。

這件事,很快便傳開,衛家莊生了個妖胎,一出世,便會說話。

謠言甚至加油添醋,越發離譜,說妖胎不止會說話,更能行走奔跑,連凌空飛騰這類也有人親眼目睹,言之鑿鑿。

「怪可怕的,我從沒聽過那娃兒哭半聲,她就靜靜躺在搖籃里,不知心裏是否在想什麼,我去哺乳時,真擔心她露出妖邪面目,一口咬向我……」奶娘與相熟的廚娘說道,因為害怕,她哪敢時時去喂,總是故意拖延,哺乳時,也不管孩子有無吃飽,敷衍了事。

「莊主與夫人明明都是大好人,怎給他們生了個不祥玩意兒,我去市集買菜時,每個人都在討論這事……有人說,會不會是莊主那投絹而死的表妹,回來作祟了。」

當年莊主表妹那件事,鬧得轟烈。

三角關係最是糾葛,莊主與表妹青梅竹馬,原本眾人也以為,表妹定是日後莊主夫人,當料莊主出遠門經商,半年方歸,卻帶回了另一名女子。

表妹當然是不休,無法接受表哥另愛他人,甚至欲替她說一門親,將她遠嫁。

男人情逝愛冷時,確實是狠的。

即便多年感情,一日遇見所謂「真愛」,往常那些,全成了虛假,全成了兄妹之情,全成了「我對你,原來不是愛情」……莊主不顧表妹反對,談妥親事,據說也是個家世不差的年輕商賈,性情溫和有禮,表妹嫁過去,自是不受虧待。

花轎到來,卻迎不到新婦。

一屋子的紅彩喜幛,不及懸在屋樑上一身嫁衣赤艷的女人,恁地刺眼。

對照現在莊主夫婦的鶼鰈情深,當然代表了表妹的退出。

永永遠遠,由這人世間退出。

奶娘與廚娘正說及此,倏然傳來門板上一聲重擊,她們回過頭看,只來得及看見莊主怒氣沖沖走遠的背影。

莊主面色鐵青,步履沉重,途經之處,無人膽敢上前行禮。

他一路疾行至後堂,幾是怒拍門扇的舉止,驚嚇到房中美麗婦人,她手上的嬰娃,卻依然安靜,不哭不鬧。

「衛哥?」美麗婦人自是孩子親娘、他的夫人,此刻眼眶泛紅,似是哭過,莊裏庄外的謠言,她亦有耳聞,對孩子很心疼。

見丈夫神色有異,不由得嗓帶遲疑,輕聲喚他。

豈料,向來對她體貼溫柔的夫君不改緊繃面龐,跨步上前,搶走她手中嬰娃,轉身便走。

夫人一驚,在身後追趕,喊著:「衛哥你要做什麼?你要帶孩子去哪?」

莊主恍若未聞,步伐跨得極快極大,又當是甫生產過後,尚氣虛體弱的夫人所能追上?

待她氣喘吁吁奔過廊彎,已見丈夫將孩子按進石槽養魚池中,意圖溺死。

「不要!衛哥求求你住手!那是我們的孩子呀——」她號啕哭泣,手忙腳亂匍匐跪地,緊撇他褲角,哀求他。

「她是鳳娘,是鳳娘投胎來報仇了!這妖兒留不得!你鬆開!」莊主雙目赤紅冷凝。

「她怎麼可能是鳳娘?衛哥,你清醒些……外頭說的那些,豈能相信?不要衛哥我求求你,孩子受不住這樣……」

鳳娘?鳳娘是誰?

我不是鳳娘……

她睜開雙眸的第一眼,便見水光繚亂,以及在繚亂之中,男人猙獰的面容,女人哭泣的臉龐。

池水灌入她口鼻,帶些魚腥及泥味,聽覺在水中受阻,變得含糊,可她仍能聽見這個名字,反覆由男人女人口中提及。

但那不是她的名字。

我叫……曦月。

她已弄懂現況,透過太多人在她耳邊訴說,或是歧視、或是懼怕,又或者,是憐惜,說着她這個出世沒多久的孩子,是不尋常新生兒,教人心生思懼。

然她有何妖異?她不過是……帶着上世的記憶,再入輪迴,重新誕生。

她不知曉為什麼飲過忘川水、入過忘川河,上世回憶卻仍洶湧澎湃,件件清晰,恍若昨日。

是因為她曾在心底祈求,不要忘記自己犯過的錯、傷過的人、遺憾過的絕望?

還是,那一些罪過,她尚未償還,所以不被允許,以遺忘來解脫?

太多太多疑問,她已無法深思,男人的手勁,以及滅頂於石槽水中,痛苦的窒息,宣告這極短暫的來世,又將結束。

夫人的哭號,引來院內奴僕注意,幾人慌張上前阻止莊主。

一陣混亂間,她終於被抱出水中,女人緊緊擁住她,淚水滴在她面腮,哭得凄楚,全身顫抖。

「這妖物不能留!絕對不能留!」莊主目眥盡裂,雖被奴僕全力制止,神情依舊駭人,似隨時都會再失控衝上前來,搶走孩子。

「我們把她送走……送得遠遠的,就當作她已經不在人世,你不要殺她,你放她一條生路……我只要她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夫人反反覆復,嘴裏全是這幾句請求。

冗長的凝滯,除夫人的哭泣、莊主的沉喘,周遭奴僕的噤若寒蟬,再無其它。

「此事,誰都不許說出去,否則按庄規處置!」莊主的重喝,打破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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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神與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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