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二

番外篇二

衛家莊甫獲的掌上明珠,因急病去世這消息,隔日成為城中話題,喧囂沸騰了幾天後,也就漸漸淡去了。

對外宣稱因病去世的她,被送去鄰鎮郊外一處尼姑庵。

因爹娘未為她取名,雇里老師父便喚她「了緣」。

了緣,了凡俗父母之緣,了紅塵糾葛之緣。

她與衛家莊的緣,確實也僅此而已。

未曾料想,有朝一日,她竟是因為被視為妖物而捨棄。

妖,上一世,她最懼怕之物。

她才知道,世人對待他們口中的「妖怪」,何其嚴厲,幾欲置人死地。

而她曾經,也隸屬他們一員,做着同等殘酷之事。

不,她做過的,更加不可原諒。

傷她之人,雖是名義上的父親,實則並無感情,她能理解他的激烈舉措。

她傷之人,卻是那麼深愛着她,捧上一顆真心相伴,竟遭她背叛踐踏。

她在庵中長大,除慈愷師父知曉她身世,其餘庵人皆以為她是棄嬰,慈愷師父可憐她,才拾回庵里收留。

庵里歲月靜謐,通佛聲悠揚,偶有香客三三兩兩,與世隱絕,倒也很好。

她文靜乖巧、不吵不鬧,一般稚兒不似她如此的懂事,甚至,極快學會走路、認字,師姊們笑她像個小大人,給糖也逗弄不笑,挨罵也不哭。

她們又豈會知道,她肉身是個娃兒,但裏頭的這抹魂魄,比師姊她們都還要年長數歲。

十年相安無事的光陰,卻在某日傍晚,了塵師姊去請師父們用膳,恰巧聽見慈愷與慈銘兩位師父的對話,說着有關於她的家世、她的過往、她被送入庵里的緣由。

蜚短流長的散播速度,迅疾如電,許是庵寺也小,不消多少時刻所有人都知曉了,她哪是路邊拾來的可憐孩子?她是個連爹娘都不敢要的妖物……

靜謐的歲月,破碎,也不過一瞬之間。

師姊們看她的眼神,不再相同,那樣的眼神,她在哪裏見過……

是了,養魚石槽水底,凌亂波光間,雙手死命想將她按至槽底,她該喚之為「爹」的男人臉上,也是這眼神。

有些師姊欺她,說她們是正,她是邪,正邪不兩立,而她們口中的「不兩立」,卻無比幼稚排擠她,趁她擦拭佛堂時,踢翻髒水盆,弄得她一身水濕;她去柴房取柴時,將柴房口上鎖,任她在柴房裏關上一整夜……

慈愷師父制止過師姊們,但成效不彰,只不過是將那些欺負,由明化暗,加上她從不告狀,即便額上帶有被小石子砸出的血口,師父問何人所為,她也只是閉唇不語。

末了,慈愷師父嘆道:你別怨你師姊們,多年前,庵里曾遇群妖襲擊,傷亡慘重,恐懼使人狂,她們只是害怕,也許有一日,她們會發覺你並沒有與她們不一樣。

那些欺負,一點也不值她在意,就她看來,純粹是孩子行徑。

大人欺負起「妖物」來,才真的叫可怕。

除慈愷師父真心待她,庵中其餘師父,並非如此,尤其得知她妖胎傳聞,對她的厭惡態度,遠勝過那些年輕小尼。

畢竟當年妖襲事件,那些師父皆是倖存生還者,見過妖物濫殺無辜的無情恐怖。

念佛之人,豈不該心存善念,對異於常人者,多出一些寬容?

顯然,她未能有幸遇上,才會與幾位師姊隨慈華師父上山采菇時,遭她們設計支開,獨自一人在山林里迷了路。

她急於與師姊們會合,在遠比她還要高的草從間,摸索尋覓。

隱約聽見有交談聲,似在不遠處,僅聞聲,未見影,她正欲揚聲求援,卻率先耳聞慈華師父說道:「那小妖物迷了路更好,若被山中野獸捕食,也算是老天有眼,替我收拾麻煩。」

求援聲,鯁在喉間,默默歸於無語。

因為知道,就算是求了,也不會有人救她。

她靜佇原地,聽着聲音逐漸遠去,周遭,只剩鳥叫蟲鳴。

夜,來到。

入了夜的山林,不存一絲絲的光,樹蔭蔽天,阻擋月華,連想看清楚腳下狀況,都很困難,更別說是尋找返回庵中的路。

可夜溫驟降,身上灰色袈裟不夠禦寒,若在山林中待上夜,凍死一個七歲女娃都不是不可能。

她掙扎該繼續摸黑尋路,或是找個能暫時棲身之處,熬過這夜再說……

不可以往那邊走,那邊有狼!

她腳步遲疑,以為是自己太倦太累的幻聽,左右察看之後,確定另無旁人,正準備繼續再走—一就跟你說不能走那邊呀!

這次,聲音加大,右側草從沙沙擺動,突然竄出一物——

她嚇了一大跳,因而跌坐在地,定過神后,發現竟是一隻小兔兒。

她沒動,它也沒動,彼此互視良久,兔兒往另一方向跳兩步,回過頭看她。

她終於反應過來——它……是在等她跟上嗎?

這猜測,着實荒謬,兔兒怎有此等靈性?又不是妖……

她思緒猛地一頓,心中略存些些惶惑,邁開小小步伐,跟上前一步。

兔兒跑在前頭,以孩子能跟上的速度,在荒草叢生的闐暗山徑中躍進,不時也會停步,留在原處等她。

有時葉蔭稀疏,月光照在兔兒身上,似見雪白兔毛間,散發一輪薄薄金亮。

「方才是你跟我說話嗎?」她追在後頭問,記得那道嗓,很嫩、很甜,應是雌性。

兔兒止步,睞她一眼,又轉過頭去,繼續跳,她也只好繼續追。

數不清追了多久,她好累,雙腿幾乎不似自己的,全憑一份耐力支撐。

她不放棄與兔兒對話,藉以保持清醒,忘卻身體疲憊。

「你是兔仙嗎?你身上的手,好像在發着光……你要帶我回庵寺嗎?你知道路嗎?……你為什麼要救我?你不害怕我嗎?……我該如何稱呼你?」她喘著氣,稍作休息,又再自言自語道:「我叫曦月,這是我上世的名字……我並沒、沒有忘記前世,帶着記憶重新入世……很奇怪吧?我也不知道出了什麼差錯,文判給我的忘川水,我明明有喝………」

不明白為何,她對前方的兔兒,道盡了一切,那些無法與誰傾訴的,竟對一隻兔兒,掏心挖肺。

許是,她在兔兒身上,沒有感覺到歧視,許是,這樣的光怪陸離,兔兒並不會懼怕,又許是,已經有太久時間,她沒能找個人好好說話,才會一脫口,滔滔不絕……

閑聊果然最能打發時間,即便僅屬自說自話,無人應答,說着說着,她隨兔兒走出了迷宮般的幽暗森林。

遠處山下,燈火闌珊,正是庵寺所在,只須再步下長長山階,便可安然歸返。

可除了慈愷師父,又有誰,真心盼着她回去?

路上半聲不吭的兔兒,見她呆佇沒動,望着山下燈火良久,一時沒沉住氣,勁口道:「我只能帶你到這,那庵寺,我可不敢去,裏頭有個老尼姑,會收妖的!」

「你真的會說話?」曦月疲倦臉上,綻開驚喜笑靨,毫無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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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神與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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