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髻燁燁牽牛花(9)

插髻燁燁牽牛花(9)

年節過去,姐夫家人都走了,郁曉秋就又去了。老的小的看見她來,都十分興奮。這讓她很感動,一直鼻酸著。那孩子依然叫她媽媽,她只得隨他,卻不應聲。現在,她下了班直接就來這裏,接過孩子帶着。正在學走路的孩子,一刻離不了人,抱不住,掙着下來要走,一走就一摔跤。郁曉秋想出個辦法,用一條他父親的舊圍巾,圍在他肋下,駕轅似地在後面拉着,跟了他在房間里竄進竄出。這孩子雖然沒娘,也像是沒爹,圍簇的人倒並不少,養成明朗快活的性格。他高聲闊氣地叫喊著,為自己踉蹌的步子助威。郁曉秋和他在廚房門口僵持着,他挺起肚子,定要往裏進,正是熱火烹油的時刻,郁曉秋就不讓進,將他往邊上扯。他力大無窮,發出種種怪聲,正相持不下,忽聽裏邊「哐啷」一聲,他祖母盛菜的盤子落在地上,碎了。郁曉秋一把將孩子從地上挾起,進去關上煤氣的火,又將碎碗片踢到灶台底下,等空出手來時再收拾。回頭見祖母蒼白了一張臉,曉得寧波老法人家多半迷信,忌諱正月里破東西,趕緊念了幾句「碎碎平安」。不料祖母眼裏忽然噙了淚,拉住郁曉秋的手,顫聲說:我已經老了,帶不到毛頭大了。這時,郁曉秋看見的是一個衰老、軟弱的老人,而不是那個精明嚴厲的寧波老太。她眼淚也要下來了,哽著聲音說:阿娘你一定能看見毛頭結婚的。她們倆手拉着手,她和她母親都沒這麼親熱過,這會兒不覺窘,只覺辛酸。她掙出手,腋下還挾著孩子,單手拿一個乾淨碗放在鍋邊,將菜盛出來,眼淚直接滴進碗裏了。那晚她帶孩子回家裏睡的,因第二日是禮拜。早上,大人孩子都要在被窩裏懶一會兒。那孩子自然話多,也不知說什麼,東一聲,西一聲,又叫郁曉秋「媽媽」,郁曉秋照例不理睬。睡那邊的母親忽然出聲了,罵道:他叫你,你應一聲怎麼了?會得死!郁曉秋並不回嘴,騰地從被窩裏坐起,穿衣服下床了。兩邊老人的意思,都表示得再明白不過了。無論是於姐夫那樣的舊式家庭,還是郁曉秋母親這樣深諳世故人情,這樣都是最圓滿。可於當事人本身,卻又最是難堪,這一關不知該如何突破。不想,事情竟也很簡單。下一回,姐夫暑假回來,他父母便將這事與他談了。他當時雖然沒說什麼,可這一日,同郁曉秋一桌吃飯時,他給姨妹搛了一筷菜,是一塊魚。放下了,筷子又回來,專門為挑去面上的一根刺。大人們都看在眼裏。姐夫是個孝子,郁曉秋是他情有獨鐘的女人的妹妹,僅這兩項便可接受。郁曉秋也敏感到老人與姐夫說了什麼,還感覺到姐夫其實是一個體貼的男人。既然人人都默許了,郁曉秋似乎也沒什麼理由反對。過年,她已交虛齡二十八歲,並沒有別的屬意的人,對姐夫也不反感,只是陌生,她都沒怎麼看清過他的面貌。當他與姐姐結婚時,是個英俊的青年。如今,則是一個中年人的形象。她也曉得姐夫對她談不上什麼興趣,雖然她是姐姐的妹妹,可事實上,她們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類型。這不要緊,因郁曉秋對姐夫也沒有什麼談得上是愛的感情。郁曉秋和姐夫一起看了兩場電影,在西餐館吃了一頓飯,還一同去南京路買了姐夫回學校要用的東西。這些都是談朋友必須的過場似的,然後才可進入婚事的議程。本應該寒假裏結婚的,可臨到時候,雙方都有些怕似的,又拖了半年,還是暑假,這最不適宜結婚的溽熱的天裏,郁曉秋和姐夫結婚了。兩家的意思,都是從簡,所以只請了至親好友,兩桌酒席。已經和鄰居家講好,托他們照看孩子,可臨到走時,這孩子卻突然鬧起來,就是丟不下,只得帶着。結果也虧有了他,在人腿和桌腿間鑽來鑽去,又念歌謠給眾人聽,趁著人來瘋說些胡話,本是童言無忌,不料竟討了口彩。於是,製造了喜慶的空氣。郁曉秋這邊沒什麼親戚,就是母親、老娘舅,還有幾箇舊同儕。這一日,母親顯然很高興,喝了幾個滿杯,破天荒地抱了外孫。剛抱起,孩子就掙着要下,順勢放下來說:抱不動了,像是一袋麵粉。當郁曉秋和姐夫向她敬酒時,她說:我兩個女兒都給你了,你就要做我一個兒子。姐夫是個知識人,母親向對他敬而遠之,第一次與他這麼說話。他也給了面子,斟滿一杯酒,咕咚喝下去。眼睛裏頓時有了淚光,酒意帶出了對前妻的回想。郁曉秋照例是要挨母親罵,罵她新衣服的袖口沾了酒漬,罵她這樣的熱天還留長發,堆在後頸脖捂痱子,還罵她拉小孩子的手臂,終有一天要拉脫臼。其實她罵她是因為從此,她要離開自己,心頭不舍。母親不是傷感的人,總是要用兇悍來抵抗軟弱。這場酒席就在百感交集中結束,各自回家。到家,郁曉秋要替孩子洗澡,卻被他祖母攔住,推她進房間,還拉上門。房間里很熱,說過了,七八月份本不是個適合結婚的日子。窗開着,卻放下竹簾,風還是有的,只是掀不動帘子,掀起一些,就打下來,「啪」地響一聲。兩人汗淋淋地坐着,因為剛忙定,也因為緊張。他們真像是一對父母之命、媒妁之合的男女,頭一個洞房之夜,談不及喜歡,就是窘。因坐着尷尬,郁曉秋便立起來整理房間。這間房間,還是姐姐在時的樣子,櫥里抽屜里,都放着姐姐的東西,架上是姐姐的書。姐夫說:你姐姐的東西,你都可以用。他的口氣是給郁曉秋一個獎賞,也是一個談及她姐姐的由頭。他告訴道:我比你姐姐大兩歲,比你呢?郁曉秋做了道加法:七歲。你們相差五歲?他不相信地看看他的姨妹。我比我姐姐老相,郁曉秋承認說。姐夫坐在沙發上,兩隻手張開了,對住指尖,在面前搭成一座橋,他笑了一笑說:你姐姐說你很乖。郁曉秋不知是姐姐真說過這話,還是姐夫為誇獎她而編造的。她很想告訴姐夫,她和姐姐並不是親密的,因她真有些受不起姐夫從姐姐身上轉嫁給她的愛,但不知從何說起,只是低頭坐着。姐夫就好像她的另一個兄姐,到了跟前,活潑勁全收起了。你和你姐姐還是有一點像的,姐夫說。這看走眼不知走到哪裏去了,卻也可見出姐夫在努力讓自己接受郁曉秋。他只愛過一個人,就只得從那個人身上派生出其他的愛,倒是個情篤的人。這就是新婚晚上,他們兩人的情話,都是關於她姐姐。他們直坐到下半夜,才先後洗澡睡下。天涼快些了,風從竹簾後面進來,被篩得很細,從身上撫過去。兩人很快睡著了,雖然什麼都沒做,可是心裏卻感愉悅,最令人難堪的一夜安然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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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最新長篇小說:《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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