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髻燁燁牽牛花(10)

插髻燁燁牽牛花(10)

一個暑假過去了,他們有了幾宿夫妻之愛,彼此間就稔熟一些。帶了孩子出去,是三口之家的模樣。孩子總由她抱或攙,他在一旁,像那種長不大的,不願為人父的男人。只有一次,乘黃浦江游輪看夜景,下船時,樓上樓下幾股人流彙集在船舷,不自主地推擠起來。船本來靠岸,就受了水流的阻,此時便動蕩起來。一動蕩,船上的人立不穩腳,更擁擠了。她姐夫這時從她手上抱過孩子,另一隻手攙住她的手。郁曉秋貼在姐夫身邊,嗅到他領口裏散發出的汗味,感到了親切。孩子看看他,又看看她,表情很驚訝,似乎不明白這兩個人怎麼會走在了一起。假期結束,姐夫回學校時,郁曉秋既有些不舍,又感到輕鬆。姐夫不在家,她說話走路都要響動大。但世上的夫婦形形色色,什麼樣的沒有?像他們這樣的也有,也可白頭偕老。這是姐夫學業的最後一年,還要有兩度聚散。倒也好,可以放慢進度,減緩緊張。聚散之間,郁曉秋的東西漸漸充斥了櫥櫃。姐姐的東西歸置到一邊,有的就打成包收進箱子裏。像這樣的寧波籍的老戶人家,多有着永遠也翻不著的舊箱底。姐夫畢業后,分回上海,在一家醫藥公司的研究部門工作。郁曉秋還在原先所在的街道廠,不過,不再是做塑料玩具,改成做一次性紙杯。中午趁吃飯時間,她就回娘家,看看母親。母親已經退休,但有時候會應邀到電視曲藝節目里,說唱一段舊曲。雖然是常來常往,到底是嫁出去的人再回來,看什麼都拉開了距離。她走進弄堂,想這是自己從小進出的弄堂嗎?怎麼變得窄小了。走上樓梯,樓梯也是逼窄的,而且光線暗。見了樓上做賬的人,側過身讓她走過去,已經成了陌路。母親見她,也當她是久遠未來的,要講一些舊人的現狀給她聽,裏邊就講到何民偉。何民偉竟離婚,妻子去了美國,他所在的線圈廠效益又不好,他家為他,專將房子調換成街面的,讓他辭職出來開餐館,結果和安徽籍的女廚工結婚了。郁曉秋還有意從他的餐館門前走過一遭,見是一家只一個門面的飯館,玻璃門上用紅漆寫了菜碼,經濟實惠。郁曉秋忽想起他們中學下鄉時,一起辦伙食的情景,許多細節陡地跳至眼前,卻又迅疾退去,退去岸那邊。這一年,郁曉秋懷孕了,她意外而又欣喜。她在內心,有些懷疑自己不能生。與何民偉那麼多次,沒有出過事。和姐夫也有兩年了,雖然聚散不定,可據人說,就是常分離的夫妻容易懷上。外人以為她是不要,因已有了姐姐的這個男孩,怕自己分心。她就拿這個安慰自己,沒有也罷。連母親有一回也說她是,只開花不結果。不想現在竟有了喜,公婆也很高興,他們是不怕兒孫多的,倘不是如今的政策限制生育,他們不止是要有多少後輩呢!惟有姐夫不,他知道郁曉秋有喜,頓時緊張起來,竟要她去手術。他是被前妻的生產嚇怕了。郁曉秋再三說,不會有那樣的事發生,醫生不也說過,姐姐的意外是多少萬分之一的概率。這也安慰不了姐夫,他煞白了臉,還是要求郁曉秋中止妊娠。郁曉秋覺著好笑,又覺著姐夫可憐,再也看出姐夫是在乎自己的,就有一種甜蜜。有幾次見他真急了,就哄他說下一日就去醫院,到下一日且說有事,一日一日拖下來,就看得出身子了。有一日夜半,郁曉秋忽然驚醒,暗中看見姐夫的臉俯在她上方,看着她。她又醒了醒,才看出姐夫在哭,滿臉淚光。不要生!他說,求求你不要生!她一陣心疼,將他摟到胸前,說:我向你保證,不會有事情!姐夫的臉埋在郁曉秋頸窩裏,激烈地抽噎起來,掙出一句話:我只要有你。郁曉秋也哭了。兩人擁著輕輕地哭,怕吵醒隔壁的老人孩子,使勁壓低了聲音。各自的傷痛的往事都湧上來,直哭到肝腸寸斷,漸漸地卻又生出一些欣悅,因兩人是這樣親密,本來並不抱期望的親密。郁曉秋撫開他額上的亂髮,他的前額很白凈,他還是一個清俊的男人。挺直的鼻樑,嘴形很端正,下唇正中有一道線。她說:其實我和姐姐不一樣。他說:是的,很不一樣。她說:我和姐姐不是一個父親,我們互相間不太了解。她告訴他一些小時的事情,她從來沒提過,以為姐夫一定沒有興趣聽。可今夜裏,姐夫就像一個孱弱的孩子,不再像是兄長,反是郁曉秋變成年長了。她說着她對姐姐的疏淡的印象,姐夫靜靜地聽着,沒有插嘴。關於他對她姐姐的所有強烈的感情,都已經放縱地表達過了,現在輪到郁曉秋來說她的了。說實在,連郁曉秋自己都沒有好好正視過她的兄姐,家庭,和生活。就好像在聽着別人的事情。靜夜裏的影像和聲音都和平時不一樣,有一些間離,卻格外清晰。隔年的春天,郁曉秋順利產下一個女嬰。當聽見護士報告說:是個妹妹,她驟然間難過起來。從小到大許多般難和窘,包括生育的疼痛,就在這一剎那襲來。可是緊接着卻是喜悅,覺著這個女嬰分明是她一直等著的,現在終於等到了,實是太好太好。因工場間正逢轉產與合併,郁曉秋趁機可有一個長產假。同事勸她辭職,反正有先生掙錢,她不答允,想工作還是要有的。出月子后,郁曉秋專門抽出一日去婦聯信訪辦,諮詢她這樣的情況能不能享受獨生子女津貼。津貼雖然不多,可總是每月一份,積起來亦能派上用場。丈夫在醫藥公司做,效益雖好,可到底一個人養一家人。每周一次的信訪,訪客挺多,分開幾張桌子進行。她排在三四人後面,聽人們敘述各自的苦衷。有是為丈夫有外遇,有是反過來,被丈夫無端懷疑有外遇,有的問與公婆分家的房屋分隔,有的問產假間工資福利待遇。約一小時后,排到她。她如實說丈夫曾經有過一次婚姻,前妻亡故,留下一個孩子,而她本人只是一胎,能否算上獨生子女。接待她的是個年輕女孩,剛出校門不久的樣子,不像有閱歷的人那麼耐心,前邊的接待又費了口舌,像郁曉秋這樣的情形大約也遇到無數次,不等她說完就斷然說不行,然後充大地教訓道:你蠻好了,人家只有一個,你有兩個!郁曉秋只得站起身讓出位子,走出門去。雖然吃了釘子,她卻很情願,一點不對那女孩生反感,因為她說了:人家只有一個,你有兩個!就像是對她生活的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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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最新長篇小說:《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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