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地獄之門
周熠身子踉蹌了下,疾步過去。
看清楚后,汗毛髮炸。饒是見過各種場面,還是心驚。
女人頭上被套了膠袋,應該是死於窒息。
煙頭也頭一次見到這種情形,有點不敢上前,跟着他靠近,叫聲中透著驚恐。
周熠半蹲下,掏出刀輕輕豁開膠袋,再次心驚。刀痕縱橫,皮肉外翻,血已凝結、發黑,頭髮被黏住,糊了滿臉。
殺人不過頭點地。是有多恨,才能下這樣的手?
或者是出於嫉妒,女人的嫉妒?
周熠只覺得喉嚨猛地一堵,一股腥氣往上涌,被他狠狠壓下。
但淚水還是衝出來。
他手指輕顫,去撩開頭髮,可到了近前還是停下。
他別開臉,沒有勇氣。
一眼看見地上的幾個亮晶晶事物,紐扣大小,有圓形,不規則形,他心頭一動,這應該就是何唯的手鏈。
已經被毀,值錢的部分應該是帶走了。所以他們到底還是發現了定位裝置,一怒之下……周熠胸口一陣悶痛,這才發現煙頭反應不大對。
它除了最初的驚恐,現在只是看着。表情有悲憫,但似乎少了些悲痛。
周熠猛然反應過來,就算喬珊再恨,老豁再蠢,畢竟也是刀尖舔血的人,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讓人質價值最大化才是明智之舉。
他抹了下眼,再看過去。
身形身高的確是像,他去看死者的手,似乎有所不同。
何唯的手很特別,典型的養尊處優,但因為做雕塑和健身,不僅有薄繭,偶爾會有些小傷口。
左手無名指沒戒指。
但他仍不敢確定,低聲說了句「得罪了。」然後掀起死者衣襟。
看到右下腹處有一道疤痕。那是闌尾位置。
周熠原本是單膝跪地,一時放鬆,坐到地上。雙手捂臉,想要大哭一場。
可他也知道不是時候,他深吸一口氣,用刀割斷繩索,讓女死者平躺。哪怕這樣破壞了犯罪現場,但至少讓她得到些許的尊嚴。
他哽咽著說:「對不起。」
他轉身抱住煙頭的頭,額頭抵住它的額頭。
「煙頭,幫我找到她。」
***
邊境附近的國道上,路燈明亮,不時有車輛駛過,再往南,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叢林中,有一條隱秘的小路。
月光下,有一伙人沉默前行。
其中一個頭戴黑色布套,兩手被反綁,被人推搡著走得磕磕絆絆,嚴重拖慢了隊伍的行進速度。
老豁走在喬珊身邊,手拎一隻密碼箱。因為走漏風聲,交易提前進行,他在地下室恐嚇何唯時接到的那通電話就是來自買家。
走到這裏差不多了,他命人摘掉人質的頭套。
這一伙人,除了喬珊,對這一代地形都極為熟悉。饒是如此,還是十分謹慎,因為一旦被發現,腦袋就不保。
忽然,不知何處傳來一絲響動。
眾人腳步一停,警惕地打量四周,什麼都沒有。只有靜靜的樹林,頭頂一輪更靜的月亮。
老豁爆了句粗,「疑神疑鬼,快走。」
隔了會兒,又有人嘀咕了句,「狼。」
立即被同伴取笑,還有人說:「不是狼,是人,月圓之夜。」
老豁皺眉,讓人閉嘴,下令加快速度。
忽然一聲輕響。
換做一般人不覺有異,這夥人對這種聲音無比熟悉,是消音了的槍聲。
與此同時,有人發出短促的痛呼,隊伍後方的一個膝蓋中槍,半跪在地。
老豁立即拔槍,對準何唯,壓低聲音:「誰他媽在那裝神弄鬼?」
樹林依舊寂靜。
「再不出來我打死你的小美人。」
何唯嚇得身子微抖,兩手在身後繼續小動作,把戒指還原成銅絲。周熠說過,他這個戒指不僅獨一無二,還有個獨到之處,指環與荷花都是用一整根銅絲盤成,沒用掐斷,就像一筆成畫。
她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否有用,但總好過坐以待斃。
老豁吐了口唾沫,下令繼續趕路,並親自看守何唯。那個受傷的傢伙被同伴扶起。剛走沒幾步,又一聲槍響。
這次是打頭的一個,背心中彈,當場斃命。
老豁怒火衝天,立即拔槍對準何唯,不能要她的命,不能打她的腿,但能廢掉她一條胳膊。幾乎是扣動扳機的同時,何唯抬起右腿,腿風勁猛,力道精準,老豁還沒反應過來,手腕劇痛,手~槍落地。
他震驚得啞然失聲。的確是沒想到這麼個羸弱的丫頭還有這一手。
但本能讓他立即俯身,因為這是放冷槍的最佳時機,果然,有子彈貼着他的后腰上方飛過。
一時間,槍聲密集。身側叢林樹枝亂顫,不知暗處到底幾個人。
同夥也紛紛拔槍,擺出防禦陣型。
何唯因為那一腳力道太大,手又被綁在身後,失去平衡,幸虧平時訓練過核心肌群,下盤還算穩。一抬眼,就見喬珊舉槍對準自己。她來不及躲閃,索性順勢摔倒,躲過了一顆子彈。
另一邊,偷襲者方位暴露。
老豁也看出對方只有一人,不由冷笑。
「跟我玩陰的,我讓你看看,你的小美人怎麼死的?」
他說話同時,從腰間抽出一物,拔掉什麼,朝何唯扔去。
何唯正要掙紮起身,腳下被什麼藤蔓絆住,看到有東西朝自己飛來,烏黑髮亮,立即頭皮發麻。
這時有人從對面樹叢衝出來,大聲提醒,「手~雷,當心!」
何唯大駭,往一邊滾去。
可老豁出手準頭不一般,那手~雷像長了眼睛滴溜溜跟過來。周熠不顧瘋狂掃射而來的子彈,一心只想快點衝到何唯身前,哪怕是撲到她身上。
然而,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它四肢飛奔,衝到何唯面前,叼起那枚手~雷,繼續朝前奔跑。
何唯失聲尖叫:「煙頭,不要。」
煙頭繼續飛奔,身子隱沒於木叢,忽然一聲巨響,火光衝天。
何唯凄厲尖叫,「不!」
立即被人撲倒,又有子彈貼著頭皮飛過。
周熠幾乎是抱着她翻滾了幾圈,躲到一個臨時藏身處,何唯被熟悉的氣息包圍,滿腹的委屈湧出來,帶着哭腔說:「煙頭……」
周熠比她要冷靜許多,他一邊擋住何唯的身體,一邊摸索她綁在後背的手,看到手銬不由絕望,一時不知是該用槍打,還是保持現狀。
好在下一秒看見她手裏攥著的一卷銅絲,立即接過來。
他一邊嘗試撬鎖,一邊跟她說話:「你剛才是從西南方向過來的,現在往北走,」他用下巴指了方向,「兩里地左右,就是國道,攔車借電話報警,但也要留神,別隨便搭車……」
何唯這才回過神,哭着說:「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必須走,別讓煙頭白白……」他也說不下去,「聽我的,你在這隻會分我的心。」
何唯只覺手上一松,手銬居然真的被他撬開。
接着手裏被他塞了一把摺疊刀,她沒來得及開口,被堵住嘴。
熟悉的味道充斥口腔,讓她立即飆淚。
周熠狠狠親了她一口,摸了下她頭頂,「乖,記住,你好好的,我才安心。」
「快走。」
他把手銬往後腰一揣,貓著腰跑開,找到一棵樹作為掩體,舉槍回射。
何唯知道他這是在引開敵人視線,掩護她離開。
她淚水瀰漫,用手背抹去。手腳並用往樹叢深處爬去,然後就朝他剛指的方向跑去。她腳下不停,腦子很亂,想要去看看煙頭……但那個方向不安全,自己不能幫他,起碼也別讓他分心。
身後槍聲依舊,伴隨着咒罵和痛呼。這意味着他一直在反擊,在戰鬥。
何唯從沒走過這樣的路。腳下始終不平坦,落葉,枯枝,還有藤生植物,半空中還不時有樹枝劃過臉頰,卻覺不到痛。
槍聲人聲越來越遠,自己的喘息聲越來越重,她立即捂住嘴。
這黑黢黢的叢林,樹影扭曲,彷彿有什麼飛快掠過,像人影,又不像。
忽然,她聽到什麼,握緊手中刀,將刀刃打開。
那是一聲口哨。
濃密樹林滲透一絲月光,前方出現一個人,高大的身影,壯如鐵塔。
她轉身往回跑,又停下,身後又有一個。
這情形似曾相識。
那時,她身邊還有煙頭,還能期待他從天而降。
這一刻,他自顧不暇,而煙頭……
想到煙頭,何唯心中大慟的同時,也生出一股戾氣。
兩個男人朝彼此走近,一個說:「看來分頭走收穫還不小。」
「你乖乖聽話,我們跟你老子討一筆錢,就讓你回家。」
另一個說:「他老子不是……」
何唯心中一疼,死死盯住眼前的人,「我爸怎麼樣了?」
男人漫不經心道:「昏迷著,二樓扔下去,看造化了。」
何唯咬牙問:「是你把他推下去的?」
***
明月當空,靜照着密林深處的廝殺。
一顆子彈呼嘯而來,射入樹榦。
旁邊一棵樹后,周熠咬着一支注射器,迅速往左手纏繃帶。左肩剛中了一槍,他做了止血處理,身上多處挂彩,影響戰鬥力,他打了一針腎上腺素。
敵人損失更大,除了死傷的,還有一兩個跑路的,只剩下老豁和喬珊。喬珊拎着箱子先走,老豁留下專門對付他。
老豁就在不遠處,忽然咒罵了一聲。
周熠明白,沒子彈了。
然而,他也沒了。
老豁抽出匕首,月光下刀刃明晃晃,「是男人就別當縮頭烏龜,有種就站出來。」
「我知道你恨不得殺了我,我他媽也發誓宰了你,今天就做個了斷。」
「咱們倆,只能有一個走出這個林子。」
老豁的聲音越來越近。
周熠不出聲,從口袋取出那枚指虎,戴在右手上。
眼看那把匕首就要扎過來,周熠轉身,飛撲出去。
老豁雖有防備,還是被這股大力撲倒,立即反擊。
近身肉搏,看身手,也看誰更狠。周熠學過格鬥,老豁個頭不大,是摔跤好手。沒幾個回合,老豁的匕首被周熠打飛,周熠的虎爪刀也被老豁踢掉。
兩個命硬得連閻王都不肯輕易接收的男人,赤手空拳,像兩隻野獸揪斗在一處,難分上下。
或許是年輕,或是仇恨的力量,又或者是激素髮揮作用,周熠的拳頭越來越猛。這一拳,為那個慘死的獄警,這一拳,為那個無辜的女孩,這一拳,為了煙頭,為了何唯受過的苦……
周熠打紅了眼,被老豁抓到肩頭槍傷也毫無反應,直到他的手指陷進去,周熠疼得眼前一黑,忽然頸部溫熱,他立即反應過來。
這廝居然要咬他。
周熠兩手都騰不出來,用頭狠狠撞上去。
看誰的骨頭更硬。老豁悶哼一聲,後腦着地。
周熠抽出手,兩手迅速動作幾下,老豁立即咒罵一聲,月光下,一根纖細的銅絲纏上他脖頸,兩頭分別攥在周熠手裏。
只待用力一扯。
千鈞一髮之際,就聽老豁低聲說句:「殺了他。」
幾米之外,喬珊舉起槍。「放開他。」
原來她沒走。
周熠從瘋魔狀態回過神,喘著粗氣,極度不甘。
很想比試一下,到底是她的手快,還是他的更快。
他用力眨了眨眼,清醒了些,鬆開手,緩緩起身。
老豁一骨碌爬起,用力扯下銅絲,啞聲喝道:「還不開槍?你不是說沒死就再殺一次?」
周熠看向喬珊,不慌不忙地問:「喬少陽還好嗎?」
喬珊果然面色微動。
玫瑰提供的消息,喬安受過重傷,影響了生殖功能,越是如此,越找女人,還要求對方吃避孕藥……因為玫瑰最受「寵」,久而久之覺出不對,因此發現懷孕后不敢再留下。
周熠在此前調查張文朗的私生子時,也順便查過同在加拿大的喬安妻兒。
「他現在讀高中,成績不錯,喜歡棒球……」
看喬珊眼神變化,果然她一直都知道侄子的情況,或者說,喬安一直在暗中關注著兒子的成長……
老豁罵:「別被他忽悠。這小子就會玩這一套。」
喬珊再次瞄準,握緊槍。
周熠說:「他可是你哥唯一的血脈。」
喬珊尖叫:「你別提我哥!」
她扣動扳機,槍響。
周熠往右後方撲倒,聽到慘叫不由一愣。
只見喬珊右手在半空顫抖,一臉的難以置信。
周熠手撐地穩住自己,回頭,在他身後幾米處,有人舉槍,槍口冒煙。
月光下,臉上星星點點的暗紅。
何唯沒看他,只盯着目標,再次開槍,沒打中。老豁迅速撿起喬珊的槍,他槍法不如周熠,但實戰經驗多,不等站起身,就瞄向何唯腹部……可不等他扣動扳機,就定住,抬左手摸向脖子。
摸到刀柄,又不能妄動。
因為正中動脈。是那把虎爪刀,周熠扔出去的。
變故來得太突然,喬珊呆了呆,顧不上受傷的手腕,槍還在老豁手裏攥著,她當機立斷,拎起皮箱就跑。
周熠沖向何唯,去接何唯手裏的槍,可她手指僵硬,他不敢硬來,小心掰開,再看喬珊已經跑了很遠。他沒追,而是半蹲,瞄準喬珊手中皮箱,連開幾槍。
喬珊不願撒手,但手腕被震得發麻,箱子脫手,密碼鎖被打壞,蓋子綻開,一陣風吹過,鈔票翻飛。她驚叫着去撲,抓到一把后卻呆住。
除了一部分是真鈔,其他都是白紙。夜空下,分外刺眼。
她忽然跪在地上,沖着手裏一把紙鈔,又哭又笑。
周熠上前,沖着老豁眉心就是一槍。
轉過身時,何唯身子打晃,被他衝上去及時抱住。
她極度虛弱,卻看着喬珊方向,周熠想起后腰的手銬。
他先給她擦臉,看是否有傷。
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額頭有傷,頭上有汗,血水蜿蜒而下。何唯伸手撫摸他的臉,頓住,似乎看見自己被染紅的手。
周熠立即握住。不露聲色地在自己衣服上擦拭掉。
何唯呢喃,「煙頭。」
周熠說:「我們這就去找它,然後一起回家。」
不遠處,忽然響起一聲叫喚。
像呻~吟,像嗚咽,不像是出自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