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地獄之門
出發前的最後一夜,何唯留在醫院陪床。
單人摺疊床,習慣了也還好。她想起從前的「公主病」,不由一笑。
她睡前檢查了一遍明天要穿的衣物。最上面是一雙純棉襪,淡藍色,印着小熊頭。
那天被周熠發現她的「鴛鴦襪」后,她還得意道:「我聰明吧,同款不同色買了好幾雙,這樣單隻兒了還可以隨機搭配。」
然後他像變戲法一樣,亮出一隻襪子,「煙頭找到的。」
這樣的失而復得令人欣喜。不僅是一隻襪子的事兒,更像是一種緣分。
她摘下手鏈,白金鏈纖細而柔韌,除了鑽石,還有幾顆紐扣大小的飾片,有圓形,不規則形狀,都是精鋼打造,不同於鑽石的璀璨,精鋼綻放出另一種堅定的微光。以前覺得土,現在看,還挺有設計感的。也許是心理作用。
鑽石,白金,精鋼,很土豪,很老爸。親情,也失而復得。
然而這一晚,何唯又夢到「地獄之門」。
這一次,她走進這扇門。
進去后,是一條幽深暗黑的通道。左右無數哀嚎,怪叫,無數只漆黑枯瘦的手,要攔住她,抓住她,撕扯她,可是又不會真正傷到她。
一隻只手都是無形的,卻又不甘心,徒勞地掙扎。這的確是像她所了解的,關於地府、地獄里的情形。無論東方西方,哪種文化信仰,另一個世界裏的人,或者魂,都是充滿怨氣與不甘。她無暇他顧,緊隨前面那個似有若無的身影。
通道不知有多長,前方始終有一點似有若無的光。
忽然腳下踩空,身體墜落。
耳邊是風聲呼嘯,鬼哭狼嚎。能看見各種恐怖景象,有佛像,但都是面目猙獰,有土耳其的月神,上百乳~房引發密恐,還有儺戲面具……沒想到那些好奇過或迷戀過的形象,都成了驚悚之源。
身體忽然停止下墜,原來是被一雙手托住。
下一秒,落到一個懷抱里。
熟悉的聲音平靜道:「這裏就是第十八層。」
她心頭一驚。看向他,卻看不到他的臉。
她無法發聲,只能聽到他說:「出不去了。」
有他在,她反而鎮定下來,不由異想天開,或許可以飛上去。
像是印證了她的想法,她的身體忽然變輕,向上漂浮,像飛天仙女一樣。她抓緊他的手,示意他跟自己一起。
他卻仰起臉:「你走吧。我屬於這裏。」
「不。」
何唯被自己的聲音驚醒,清楚地聽到那個「不」,帶了哭腔,帶了絕望。
她睜開眼,天色蒙蒙亮,摸臉,一片涼意。
病床上,媽媽還在睡。術后注射的藥物帶有鎮定成分,利於休養恢復。
何唯拿起手機,時間還早,但也睡不着了,乾脆起床去洗漱。
因為出發在即,牽掛太多,所以才做了這個夢吧。
按計劃,何天奎親自送何唯去機場。不知是否受那個夢的影響,何唯自起床后就惴惴不安。她覺得應該打給周熠,讓他回來,跟她一起走。
她後悔了,就應該自私一點,不讓他走。
正握着手機猶豫不決,忽然有來電,是爸爸。
接聽后,那邊卻是一個陌生男聲。
「你爸在我們手裏,想要他平安……」對方頓一下,「準備好一百萬現金,等電話,別報警,別讓第二個人知道。」
何唯手腳發涼,卻又離奇地鎮靜下來。
她聲音平穩地問:「我怎麼相信你說的是真的,我要跟我爸通話。」
對方沉吟幾秒,像是走動,然後她聽到:「你女兒。」
何唯的心提到嗓子眼,短暫沉默后,聽到熟悉聲音,「小唯。」
「爸?你在哪?」
「無論他們說什麼,都別聽,這是圈套……」
戛然而止,電話又回到先前男人手裏,他陰惻惻地說:「看來還是打得不夠啊,再來。」電話里傳來悶響,像是鈍器擊打在身體上。
男人不知是對電話,還是對那邊說:「一聲不吭,倒是個硬漢,打斷他的腿。」耳聽棍棒落下的風聲,擊打在肉~體上的悶聲。
何唯失聲尖叫:「住手,我答應你們。」
那邊笑:「別擔心,只要你來得及時,把人接回去,還能接上。」
***
掛了電話后,何唯試圖冷靜思考對策。
然而根本做不到,關心則亂。她忽然理解那天周熠一聽她還在國內的反應,雖然看不見,但也能感覺到他的暴跳如雷。她換了個角度,如果是他,這種情況會如何應對?
她不由摩挲著左手無名指的戒指。
一百萬。僅從贖金角度,簡直是對人的侮辱。但也說明這是個幌子。
家裏有保險櫃,有以備急用的現金,密碼不知有沒有改,可能還需要去銀行取一部分。媽媽現在正處於關鍵時期,不能讓她知道。
何唯收拾一下,悄悄離開醫院。
家裏保險櫃密碼沒變,錢很快籌備好,在等待綁匪來電的時間,她坐到桌前,面前放着一疊信紙,旁邊還有幾隻空信封。
她抹去淚水,穩了穩心神,提筆寫下「媽媽」。
……
傍晚時分。
綁匪再次來電,通知時間和地點,並再次強調,不能報警,只能一個人去。
一百萬現金,裝進一隻登山包里。有過前車之鑒,何唯不僅帶了保鏢,還報了警。當然,要在暗中尾隨,不能被對方發現。
何唯現在很惜命,不僅是為了自己。可還是要「偏向虎山行」,因為不能只顧自己。
以為對方會指定一個偏僻地段,像上次那樣。但這一次,要經過一個鬧市區。
天色陰沉,似乎要下雨,但不能阻擋吃貨們的熱情。路邊都是食肆,桌椅擺出來,空氣里充斥着各種鮮香辣。因為車子過不去,何唯被要求步行穿過這一片人潮。
她背着大包走在人群里,不時被撞一下,那些撞過她的人並不知道自己剛剛跟巨額現金離得多近……但每一次被撞,都讓何唯心驚肉跳。
總覺得這一個可能就是他們的人。
忽然,前方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什麼從高處墜落,人群中爆發出驚呼。
有人尖叫:「有人跳樓。」
何唯也循聲望去。
就在離她幾十米處,有人從不知幾層墜落,下面是燒烤店支起的防雨棚,紅色的,印着某牌子飲料廣告,下面是塑料矮桌矮凳,所以動靜很大。
何唯沖了過去,那個墜樓者一動不動,滿臉血污。
可她還是認出,那是爸爸。
***
顧遠鈞收到一份同城快遞,寄件人是何唯。
還沒來得及拆開,就接到電話,不認識的號碼。
他還是立即接聽,對方自稱是何唯的保鏢,按她事先吩咐打過來。
墜樓事件發生時,場面極度混亂。本來暗中尾隨的兩個保鏢,被人群擾亂視線,終究是沒看住何唯。很快,他們也認出墜樓的人。其中一個上前確認,還好有微弱呼吸,立即做急救措施,撥打120。
另一個繼續尋找何唯蹤跡,同時聯繫警方。
因為現金里藏了衛星定位裝置,便衣們迅速跟上去。預料到對方會使出詭計把人劫走,只是沒想到會如此慘烈。
顧遠鈞拆開快遞信封。
裏面裝了幾封信,收信人分別是他,田雲嵐,何天奎,還有周熠。這讓他心裏一沉,本來還覺得何唯太莽撞,現在看,她什麼都想到了。
也做了最壞打算。
比起跟自己關係更親厚的陳嘉揚,何唯選擇了顧遠鈞,是因為他對周熠的身份更為了解。所以,周熠也立即知道了。
這時候,信息又多了一點。
警方的那個定位,忽然停下。追過去時,只剩下那個登山包。
空的,錢沒了。定位裝置留下了。還有何唯的手機,屏幕碎裂,貼了張字條,「不懂規矩,等著收屍。」
出乎顧遠鈞的意料,周熠反應異常平靜。
「如果是老豁和喬珊,不會這麼快要她的命。留着何唯,才能更好地折磨我。」
顧遠鈞說:「她給你留了封信,要我拆開拍下來發給你嗎?」
那邊頓了頓,說:「不用,等我救出她回去再看。」
「如果救不出,」那邊沉默一下,「你就把它燒給我吧。」
顧遠鈞一下子就懵了。
那邊打火機「啪」一聲,像是抽了口煙,才說:「我能猜到她寫了什麼。」
「無非是讓我好好活下去。可是如果她不在,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放下電話,顧遠鈞這個七尺男兒,自詡見慣人間悲歡離合,喜怒不形於色,已經是一臉的淚。正巧律所的實習生,對他揣了某種小心思的小女生,煮了咖啡送過來,見到這一幕,立刻不知所措。
顧遠鈞意識到失態,用手抹下臉,「嚇到你了?」
「我剛見識到了真正的愛情。」
有多甜蜜,就有多決絕。
如果是別人說出這樣的話,他不覺得有什麼,情到濃時誰沒說過幾句山盟海誓?可如果是周熠,絕對做得到。
***
顧遠鈞收拾好情緒,開車去了醫院。
何唯的計劃是,如果她回不來,希望讓媽媽以為她只是出國了。
他帶了鮮花和果籃,以親友的身份前來探病。
田雲嵐醒了,床頭搖起一點,正在發獃。
她客氣地道謝,然後問,「小唯呢?」
「不是出國了嗎?」顧遠鈞加了句,「我聽周熠說的。」
誰知人家又問:「周熠呢?」
「……」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小唯出了什麼事?」
「告訴我,我承受得住。」
「如果什麼都不知道,就會胡思亂想,反而對身體不好。」
她說話間,淚水溢滿眼眶。
顧遠鈞無奈,只得把情況說了,隨後遞上何唯的信。
出乎意料的是,田雲嵐的反應也很平靜,當然,臉色比之前白了幾分,拿着信紙的手也在微微發抖。她看完信,仔細摺疊,裝進信封里。
然後說,「我要去看看天奎。」
顧遠鈞忙道:「你現在需要卧床休養,還是我去吧,我會把情況如實告訴你。」
田雲嵐想了想,「麻煩你了。」
走出病房時,顧遠鈞對這個女人多了幾分敬意。
以前對她的印象是,美則美矣,過於理性,太冷漠,少了些人情味。如今再看,這種近乎於冷漠的理性其實也是一種力量。何唯身上想必是也繼承了一部分這種力量,才能讓周熠這樣的人深深迷戀,甚至視為餘生的信仰。
何天奎在另一家醫院,救護車就近送去的一家三甲。
人還在昏迷中。在ICU密切觀察。
王秘書也在,聞訊后第一時間趕來,全權處理,他辦事很給力,也注意了自家老闆的私隱問題。顧遠鈞出示了何唯的親筆信,才得以靠近。
病床上的人,乍一看根本認不出。
面部青腫交加,跟往日那個氣度不凡的人,判若兩人。
王秘書在一邊低聲介紹情況:肋骨斷了兩根,幸而沒有併發症,已經固定治療。左腿骨折,鈍器傷,已經接骨。此外還有軟組織挫傷若干,牙齒掉了一顆,大量失血,有些營養不良。
顧遠鈞在內心嘆息,覺得轉達給田雲嵐時,還是不能太「如實」。
***
千里之外。
出租房裏,周熠坐在床邊擦槍。
槍身烏黑髮亮,綻放着能生殺予奪的光。上了子彈,拿在手裏沉甸甸,他舉起槍,眯眼瞄準門后貼著的海報。
那上面是個球星。以自律出名,時刻以一絲不苟的髮型示人。他把槍口對準那人心臟,隨後又上抬,對準眉心。
想像著那是老豁。
煙頭像是感覺到大戰在即,全身肌肉繃緊,目光緊盯着他每一個動作。
周熠舉了一會兒才放下。
手很穩,很好。
桌上有一盒子彈,一枚鋼製指虎,戴上后讓拳頭更具殺傷力,尋常打架鬥毆都不敢用。一把虎爪刀。一把摺疊刀。雖然只是把水果刀,但是質地好。還是很久以前,何唯「送」他的。
在接到顧遠鈞電話前,周熠剛得知了老豁的動向。龜縮數日,終於冒頭了。羅毅還沒消息,也許是還沒醒,也許是有其他情況,那個上司倒是打過幾次,周熠始終沒理會。如果沒支援,他一個人可阻止不了一場交易,頂多在暗處偷襲,把老豁這個心腹大患給解決了。
當然,這也是他最初的計劃。
然而,得知何唯出事的一剎那,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第一念頭立即回去,親自尋找何唯。真是可笑,沒等敵人使出「調虎離山」,他就主動離開他的「山」。他現在悔意無限,不應該執著於那個任務,不應該老想着最佳防禦是進攻。他應該跟何唯一起走。至少,要跟她在一起。
就在這時,他又接到顧遠鈞電話。
說何天奎醒了一次,念叨何唯的名字,還說了四個字。
經分析,應該是,手鏈,定位。
據田雲嵐回憶,何唯最近確實是戴了條手鏈,是她爸送的生日禮物,但沒聽說裏面放了什麼晶片。再一問王秘書,確有此事。何天奎應酬時聽人提到這種最新科技產品,體積小,電池續航能力持久,太陽能供電……他覺得不錯,抱着試試看的心態,弄了一個。
他還跟秘書說,「小丫頭知道了肯定不高興,嫌棄老爸說一套做一套,不給她真正的自由。」所以,何唯自己就更不知情。
沒想到這個小裝置居然真的起作用,只是信號不穩定,時有時無。
顧遠鈞發來軌跡圖,「能確定的是,也是往北走。」
周熠一顆心終於落地,的確是奔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