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風再起時
何唯很快見到媽媽,在本地最權威的醫院。
腫瘤科病房,田雲嵐正躺着休息,對女兒的到來頗為意外,隨後淡淡笑了下,因為沒化妝,臉色蒼白,病容明顯。
何唯的淚水瞬間湧出,問:「您打算瞞我多久?」
田雲嵐說:「告訴你,也只是多一個人擔心。」
何唯哭出來:「那也多一份力量啊。」
乳腺腫瘤,初步診斷為良性。但也要經過術后病理檢查才能最終確定。
田雲嵐想過保守治療,看過中醫,按中醫說法,病因是「七情所傷,所願不遂。」很符合她的情況。醫生開了葯,她也遵醫囑服用,但療程長,這期間拍了片子,結節又長了些。西醫建議儘快手術,早一點定性。
作為女性,要做這樣的決定,的確是有點難。何況是田雲嵐這種完美主義者,連眼角出現一條細紋都如臨大敵,更無法接受身體上明顯的缺憾。
自去年年底,何天奎病倒,母女之間產生隔閡,又隨着身世被披露,隔閡加深。但終究是母女連心,如今又恢復了往日的親密無間。
何唯問:「媽媽,你怕嗎?」
田雲嵐遲疑了下,點頭,「很怕。最近經常夢見你外公外婆,然後就胡思亂想,也許是……」要和他們會合了吧。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都是反的。」何唯抱住媽媽,「現在不要怕了,我會保護你。」
田雲嵐感動之餘,委屈也冒頭,獨自撐著的確是很辛苦。
母女之間說着體己話兒,自然繞不開一個人。
田雲嵐問女兒:「真的很愛他嗎?」
何唯點頭,眼角眉梢都是愛意。
「這輩子就認定他了?」
何唯重重點頭。
田雲嵐感慨:「這樣也好,人這一生看似很長,長到讓人三心二意,但其實也很短,短到只夠愛一個人。」
「周熠他看起來像浪子,但不是。跟那個人還是有本質的不同。」
話題引到此,她留意女兒神色。
何唯睫毛忽閃,顯然是聽明白了,但是並沒搭腔。
田雲嵐心裏嘆息。
但有些話還是得說:「媽媽希望你不要怨恨他,他當初並不知道你的存在。」
如果知道,他也許就不會走。這段時間她經常想這個,卓然也許會是個不錯的父親,天馬行空的那種,跟孩子一塊瘋一起追逐藝術夢……
何唯搖頭,「我不怨,反倒是很感激,因為他給了我一半生命。」
田雲嵐知道在女兒心裏,愛是有排序的。現在排第一的或許是周熠,然後是父母,如果只認一個父親,無疑是何天奎。眼下,父女間的堅冰尚未融化,只提供了基因的生父根本排不上隊。她覺得這也不錯,那個人現在也的確沒法面對。
她最近沒去探視,因為會被他發現異樣。但她一直跟機構保持聯絡,知道他的進展,也聽說周熠去過,不知聊了什麼,但顯然對他產生了積極影響。
周熠這個人,或許還存有疑點,但也算是值得託付。她不能再自以為是地決定任何人的命運了。
***
何天奎也知道了田雲嵐的病情。
倒不是何唯說的,而是出國日期到了,何唯卻提出延期。他知道沒法強求,就像當初何唯不曾拋下昏迷的他,她也不可能離開即將手術的媽媽。
他只能搬出周熠,「他知道了恐怕會反對。」
何唯說:「那就不要告訴他,免得他分心。」
何天奎嘆氣。
情之一字。
他在經歷了命運的嘲弄后,連聽說即將擁有另一個孩子,見到了B超照片,他也只是短暫地激動了一下,過後就是茫然,甚至覺得荒唐。
***
回到黑水市。
周熠沒等到羅毅,卻等來他出車禍的消息。
羅毅從西南趕回來,途中與一輛違章駕駛的貨車相撞,頭部受傷,仍在昏迷中。周熠卻覺得可疑,為什麼偏偏在這時候出事?
但是老豁的能量未必那麼大。羅毅畢竟不像他,身邊是有隊友的。除非警方內部有鬼,所謂黑警。也許是西南那邊的,被毒販收買,趁他來東北時下手。
周熠被自己這一想像驚出一身冷汗。
他的隱秘身份,長期以來只有兩個人知道,羅毅以及他的上司。但是一年多前,那位剛退休的上司就因病去世。一旦羅毅再有個不測,他將成為斷了線的風箏,孤立無援,腹背受敵。
通知他這個消息的,是羅毅的現任上司。
聽聲音四十多歲,中氣十足,帶一點官腔。叫他「小周」,簡單介紹了羅毅的情況后,說:「小羅跟我說過你的事。你那邊現在怎麼個情況?」
周熠第一反應就是不信任。
他當即掛了電話,拔出手機卡。
他冷靜了一下,也許自己太敏感。一回到這裏就如臨深淵,草木皆兵,看什麼都是假醜惡。何唯白親過他的眼睛了。
他閉上眼,長舒一口氣。
然後去找老四,讓他弄張新卡,以作備用,讓他再通知玫瑰一聲。
老四說:「這個玫瑰人如其名,帶刺兒,據說跟客人那啥時都不肯親嘴兒,倒是肯買你的賬,最近正積極為你奔忙呢。」
他帶了些猥瑣,「果然小白臉到哪都吃得開啊。」
周熠沒心思開玩笑,也不想提他跟玫瑰的交易。
***
老豁遲遲不見音信,周熠有耐心等,羅毅出事,也勉強能忍。聽說何唯還在國內,周熠是徹底爆發了。
他只是按捺不住思念和不安,撥了個電話。結果,通了。
何唯解釋:「我不能在這時候離開,我會小心的,我爸也安排了保鏢……」
他忍住怒火,「那你應該跟我說一聲。」
「對不起,我怕讓你分心。」
他想說現在才讓我更分心,但總算忍住,吵架無濟於事。
掛了電話后,周熠狠狠踹牆,踹了三下才停住。
他生氣,氣何唯自作主張。氣何天奎,敷衍了事。氣田雲嵐,病得不是時候。
轉念一想,人一家三口本來和和美美,是他回來后攪得天翻地覆。如果說兩個大人是罪有應得,何唯呢……她比他更無辜。
這樣一來,他又從怨懟轉為自責。
他知道這樣不好,對自己說,「冷靜,冷靜。」
可事關她的安危,他就無法冷靜。他覺得自己應該回去她身邊。可是罪魁禍首卻在這一邊……
他放眼看周圍,想找一處美好事物,能讓人平靜下來,可是他見過的所有美好都與她有關,沒有她在,一切都面目可憎……
最後還是摸着手腕上的桃核手串,一顆一顆,閉上眼,想像着她一刀一銼時的專註,躁動的心才漸漸平復下來。
***
田雲嵐的手術很順利。只等著進一步檢查結果。切片病理化驗,需要十天左右。
手術時,何天奎也來了,帶了鮮花,她喜歡的類型。
也許只是做給外人看,但田雲嵐很驚喜。何唯也是一樣。她感覺得到,媽媽對爸爸是有愛的。至於程度,比她曾經以為的要少,比她後來以為的要多。
至於爸爸這邊是否還有愛,她卻看不透。他本來就是泰山崩於前都不動聲色的人,真實情緒流露只限於家人面前,如今,他也戴上了面具。
何天奎的另一來意,是催促何唯出國。
他說:「這邊有我。」
見何唯不做聲,何天奎皺了下眉,「醫生也說了應該沒問題。真有問題,你留在這也幫不上忙。」他使出殺手鐧,「想想周熠,你在國內一天,他就不安心。」
何唯咬下唇,說:「那我走,我聽您的。」
何天奎沒走電梯,何唯送他下樓,昔日無話不談的父女二人,一前一後,一言不發,腳步聲在樓梯間迴響。
下了一層后,他說:「回去吧。」
何唯像是沒聽見,還跟着。
又下了一層,他回頭,只見她表情倔強,嘴角緊抿,眼裏有淚花閃爍。
他嘆息一聲,伸開手臂。何唯撲到他懷裏,立即嗚咽,彷彿幾個月來的委屈瞬間奔涌而出。他輕拍她後背,說:「不哭了。」
何唯哽咽道:「爸,我很想你。」
何天奎心裏說,爸爸也想你。
比起那枚抽象的胚胎,二十年的點滴歷歷在目。人,終究是騙不了自己。
何唯哭了個痛快,才意識到不好意思。
何天奎從口袋掏出一塊手帕,她接過擦臉。
他注意到她右手腕戴了條鏈子,是那條鑽石手鏈。
***
何天奎離開醫院,還是回公司。最近事務繁重,他大多時候都是眉頭緊鎖。此刻卻鬆了口氣,臉上浮現出微笑。
司機老李從後視鏡瞥了一眼,懷疑自己看錯,又看了一眼。
何天奎渾然不覺被偷窺。說起來,還是小唯邁開第一步,想想她剛才倔強的表情。真是個執著的孩子。這一點,還真像他。
即便不是他的唯一,她也始終是他的孩子。
像是迎合他心中所想,手機響了,他拿起,屏幕上顯示「孟教授」。
他接聽,語氣輕鬆地問:「這兩天怎麼樣?」
那天只說了一句,他立即擰眉,對老李說:「去醫院。」
孟教授懷孕后停止一切高強度運動,但仍堅持每天慢跑,今天晨跑后沖澡時,地面濕滑,雖然穩住下盤沒摔倒,但這會兒覺出不適,且見紅……醫生檢查后稱動了胎氣,需要卧床靜養,留院觀察。
何天奎回去辦公室時,已經是晚上了。
這裏有休息室,這幾日他就在這裏湊合。雖然今日份的工作還沒處理完,但他還是決定洗漱休息,明天早起繼續。
他躺到床上,調整呼吸,剛迷糊入睡,手機又響。
是個生產負責人,這個時間段打來,讓人預感不妙,何天奎立即接聽,對方語氣焦急,緊張得有些語無倫次。
但何天奎聽明白了,他沉聲問:「打120了嗎?」
「已經來不及了,您要不要過來看看……」
何天奎明白對方意思,既然人已死亡,就需要做善後工作了。
他穿好衣服,拿起手機時,遲疑了下。
這種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至少要在妥善處理后才能公開。這個時間,司機也都回去休息了,他拿起車鑰匙出門。
製造業,尤其是鋼鐵企業,最怕的就是安全事故。一千多度的鋼水,煤氣管道,高空作業,設備都是重量級,稍有閃失,人命關天。所以,他向來注重生產安全。
但有些事需要資金投入,嚴格把關。有些卻是靠個人自覺。今晚,兩名值班員工未嚴格遵守流程、未作任何防護措施進入退火爐清理殘留鋅屑時,窒息死亡。
夜晚的廠區一片靜謐。像一隻巨獸,酣然入睡。
何天奎的車子通過大門,門衛打着哈欠,看到車牌號才立即清醒。
鋼廠佔地面積甚廣,像一張巨大的網,各個區域各司其職。除非是爆炸性~事故,否則哪一個環節發生了什麼事,大部分人都渾然未覺。
何天奎來到出事的鍍鋅車間,氣氛明顯異樣,沿途遇見寥寥幾個工人,要麼戰戰兢兢,要麼垂頭喪氣。
他繼續往事故發生地走去,同時覺出一絲不對勁。
他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辦公室,只是偶爾下車間視察,但多年前也曾在車間實習,與工人打成一片。這幾個人,身上似乎缺了點什麼。他腳步略一遲疑,身後「哐當」一聲,門關上了。
他正要回頭,聽見有人叫自己,「何總,您終於來了。」
就在前方,那個打電話的生產總監,正一臉凄惶。
何天奎鬆了口氣,是他多疑了。就見對方一個踉蹌,跪倒在地,像是重心不穩。
原來他是被人從設備后推出來的。
有人踱著步子走入何天奎的視野,穿着屬於這個部門的工服,但衣冠不整,一臉暴戾之氣,手中舉著的事物,更是讓何天奎心頭一跳。
漆黑,發亮,對準那個總監的太陽穴。
還有幾個人,從不同位置走出來,前後左右,將何天奎包圍。有的持槍,有的是刀,還有的是鋼管。
生死攸關一刻,何天奎卻想到別的。他果然是安逸生活過久了,直覺退化,剛覺出不對,就應該警醒。而不是這樣一步步,順利地被人引入瓮中。
周熠雖然沒說過敵人具體身份,但提醒過「狡詐殘忍無底線」,可他還是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