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風再起時

79 風再起時

周熠坐進車裏,一眼看見那隻粉紅色豬,他把它摘下來,放進包里。包里還有一隻藍色刺蝟,何唯說,想她的時候就看看它。

她還說,這隻粉紅豬豬代表的是他……因為當初他在地攤買的就是一隻豬和一隻刺蝟,本就該是一對兒……

車子上路,周熠沒再回頭。

一千餘公里。二十個小時。

像是穿越時光,一點點回到七年前。

也許是錯覺,越往北,越涼爽,秋天的確也已臨近。也許是因為離她越來越遠的緣故,畢竟她是他的小太陽。他還記得曾經冬天坐火車北上,越往北,車窗上的冰霜越濃重,最後阻擋了視野。

那個地方,就是他的寒冬。

***

北方邊陲小城,黑水市。

傍晚時分。

街道霓虹閃爍,兩邊店鋪依舊低矮,門面都已翻新。這一帶紅燈區剛整頓過,每家店都是正當生意,但細看,就覺會出哪裏不對,比如一個又一個的大男人鑽進美甲店,形跡可疑。

一個五十左右的男人,穿着髒兮兮的花襯衣,跛著一條腿,手拎酒瓶,走幾步打個酒嗝,醉醺醺,眼睛專往姑娘身上掃,惹來白眼或嬌嗔,他就嘿嘿一笑,好不得意。

這裏的人都知道他,是個老混混,討人嫌,卻又惹不得。

男人哼著小曲走了大半條街,拐進一扇小鐵門,忽然耳朵一動,暗中把酒瓶調了個個兒,隨時能爆~頭。

院裏黑黢黢,有人吹了聲口哨,調子特別。

打陰影里走出一人,棒球帽遮住半張臉,叫了聲,「四哥。」

男人酒醒了一半,「卧槽。」

他回身關上門,還往外瞅了瞅,這才再次打量來人,「你果然還活着。」

「我就說嘛,你小子本事大得很,怎麼能隨隨便便就死了……」

屋裏亂七八糟,下腳地方都沒有,更沒個好味兒。換做從前,周熠不覺得有何不妥,此刻,他隨口道:「還一個人呢,沒找個伴兒?」

男人卻沒接茬兒,而是說:「你膽兒夠肥,知不知道誰回來了?」

周熠笑:「就知道找你對了。我也是為他來的。」

「他也在找你。」

「他也來過?」

「哪能呢,通緝犯,還不得好好躲起來,但放出風了,重金懸賞。」

周熠掏出煙,遞過去一根,幫人點上,自己也叼一根,按著打火機,說:「他近期會有一筆交易,幫我留意一下。」

老四面色嚴肅起來,「還是那批貨?」

周熠點頭。

老四又問:「小羅也會過來?」

「還不確定,他在別處忙着。」

周熠把一個裝了兩條煙的黑色膠袋放下,按老規矩,部分真煙,其餘的塞了鈔票。「事成之後,還有重謝。」

老四掂了掂,「你發達了?公家的勞務費可沒這麼多。」

周熠說:「湊合過。」

他又留了電話,起身要走。

老四忽然想起什麼,「那個玫瑰,你托我關照的那個。」

周熠腳步一停,「她還在這?」

「被她那姘頭拖累,哪也走不了。那男的戒過幾次,搞得跟自殘似的,現在想開了,以販養吸,玫瑰偶爾幫他送貨。」

周熠眉頭微緊。

老四搖頭,「她的老相好里不乏有能耐的,放着金絲雀不做,非要當個朝不保夕的流鶯。你要打聽消息,沒準她能幫上忙。」

周熠問,「她也碰那個嗎?」

「好像沒有。她這人說傻也傻,說精也精。」

周熠點下頭,「知道了。」

他推門出去,旋即隱入夜色中。

老四早年混幫派,鬥毆中被打壞一條腿,坐了幾年牢,被改造成功,發展成特情,即港片里的線人。但是這一群體普遍素質低,自律性差,用羅毅話說,難當大任。羅毅之前安排過幾個,要麼早早暴露,被處理,要麼被重新拖下水。

警察做卧底,術語叫「化妝偵查」,通常是短期任務,比如冒充一下買家或上下線,長期的話,規矩太多,束手束腳,而且受過標準化訓練的人,身上多少會有些痕迹……所以羅毅才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周熠這種情況,是第一個,也可能是唯一一個。

老四的特長是收集消息,多年來,發展出一張巨大的暗網。這條街,只是其中一部分。他有很多小貓小狗,小雞小鴨,前者是半大孩子,給點小恩小惠就能跑腿打探消息,不惹人注意,後者是性工作者,這類人整日接觸三教九流,床上翻滾時,人最放鬆,容易套話兒。

老四問羅毅是否也過來,周熠留了個心眼兒,沒說實話。

因為若要論起苦大仇深,無論是他,還是他的上線,大概都在老豁的「死亡名單」上,被懸賞的未必只有他一個。錢財動人心,不能不防。

***

兩天後,還是這條街,昏暗的巷子裏,幾個男的圍住一個女的。

一個帶點娘娘腔的男聲,義正言辭道:「人與人之間,還能不能有點信任了?」

「啪啪」兩個耳光,把女人打得趔趄。

「石灰,頭孢,你老實說,有沒有耗子葯?」

另一個說:「我說吃起來這麼帶勁,敢情是下了猛葯,太缺德了啊。」

女人捂著臉,搖頭說「不敢」。

娘娘腔說:「你們有什麼不敢的?告訴你,我們老大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女人低着頭,不停地道歉。

「聽說你口~活兒不錯,把哥們幾個伺候爽了,幫你美言幾句。」

女人被摁跪在地,頭髮被人揪起,卻仍拚命躲閃。

男人不耐煩,又是兩個耳光,打得她嘴角破開。

「裝什麼裝?不就是個賣的,嫌哥們不夠格?」

忽然聽見警笛聲,由遠及近,幾個人對了下眼色,不能吃眼前虧,一溜煙消失在巷口。女人身子一軟,癱坐在地上。

聽見腳步聲,她麻木地回頭,看見一雙長腿快步走來。

「快走,他們馬上就回來。」

男人說話時腳下不停,往巷子另一頭走,女人站起來但腿仍發軟,男人乾脆抓住她手臂,拖着她跑,並找了地方躲起來。

果然那幾個又返回,罵罵咧咧:「哪有警車?臭娘們跑了,準是她同夥乾的。」

「是不是她那姘頭?」另一個說,「那個窩囊廢,只會吃軟飯,當王八。」

接着是猥瑣的笑聲。

女人帶着疑問看過來,男人晃一晃手機。

原來剛才只是播放一段音頻。

等那些人徹底離開,天色也完全暗下來。眼前的人,眉眼隱在帽沿陰影里,一身黑,與夜色融為一體。

玫瑰警惕地問:「你是誰,為什麼要幫我?」

男人不答反問:「剛才為什麼要反抗?」

玫瑰羞憤道:「這種小馬仔哪能幫我說好話,不過是想佔便宜罷了。」

「看來還挺懂規矩,那還敢往白~粉里摻料,要錢不要命?」

「我也不知道,這些都是……」玫瑰住了嘴。

「跟那種不可救藥的人綁在一起,值得嗎?何不自己找條活路?」

玫瑰聽到這句,猛然抬頭。

對上一雙黑亮的眼,沒有溫度地看着她,她又趕緊垂了眼。

男人平靜地問:「這種日子過夠了嗎?如果給你個重新開始的機會,敢不敢要?」

***

網已撒下,接下來就是等待魚兒冒頭。

等待與羅毅匯合,他最近在西南邊境執行任務。

夜晚,出租房裏,地板上鋪了塊墊子,煙頭的床。

周熠本來打算讓煙頭跟何唯走。

可聽說他只能孤身上路、一個幫手都沒有時,她立即飆淚。儘管他安慰說:「這樣方便行事,你老公戰鬥力爆表,帶了人反而是拖後腿。」

她還是堅持:「讓煙頭跟你一起吧,你們有默契,也許能幫上忙。」

他想了想,沒再反對,因為煙頭的確是個好幫手。

兩人說話時,不約而同看向睡得正香的小傢伙,雖然長成大狗的樣子了,在他們眼裏依然還是只小萌狗。何唯說,「照顧好它。」

「我知道。」

此刻,周熠覺得很對不住煙頭。想來它也是錦衣玉食過慣了的,這一路風餐露宿,到地方后又關小黑屋,被迫當一隻宅狗。

下午有空,周熠去了趟菜市場,買了排骨回來燉,人狗平分,吃得都很滿意。又帶它出去夜走了一圈,消食,撒歡。煙頭對這個陌生城市很好奇,對隨處可見的異國臉孔十分敏感,對一江之隔的燈火就更為好奇,沖着汪汪叫……

吃飽了,玩累了,回來它也就碎覺覺了。

人卻沒那麼容易。

周熠開始做俯卧撐,仰卧起坐。身體折騰累了,腦子卻還是清醒的,心是長草的。想起有一回,他問:「今晚我需要做俯卧撐嗎?」

她隨口回:「愛做不做。」

他笑,「那就做吧。」然後就虎撲過去。她不解,「不是要做俯卧撐嗎?」按兩人約定,那就是不滾床單、用運動消耗掉過剩體力。

他振振有詞,「是你問我做不做,我說做。」

「我什麼時候問你了?」

「把你那句話反過來讀一遍看看。」

「……流氓。」

然後小拳頭雨點般落下,砸在身上,癢在心上。

回憶起這些溫暖嬌軟的細節,周熠不覺輕笑出聲。

隨即聽到一聲「哼唧」,果然,煙頭也睜眼了,意味深長地看過來。

這隻狗精。

周熠不理煙頭,他翻身下床,從包里翻出那隻小刺蝟。不由搖頭,它比你差遠了,沒你好看。但還是親了一下它的小鼻子,放回去,跟那隻小豬繼續在包里耳鬢廝磨。

他又拿出一樣事物。是一個手串。桃核雕刻而成。

何唯說這些桃核來自某個博物館,還是她不小心闖禍被罰去打掃院子時撿到的。那裏的桃樹吸收日月精華與國寶祥瑞之氣,碩果累累,師兄們都偷吃不過來,有些落到地上,自然風乾,被雪覆蓋,果核完好如初,被她發現也是一種緣分。

桃核質地硬,有油性,適合雕刻,個頭偏小,適合做手串。

她說:「我沒事兒時就刻一顆,可以磨練心性,最近剛完工,給你戴着玩。」

他知道,她是故意說得輕鬆。

雖然他只認出一個是魚,其他幾個都是怪模怪樣,但刀工細膩,栩栩如生,任他這種外行也知道下了功夫。

此時他對着燈細看,忽然想到什麼。

他拿起手機,搜索「上古神獸」。辨認出一二,有貔貅,麒麟……造型紋路並不繁複,力求簡潔卻抓住神韻,原本兇悍的面目,多出幾分憨態和萌感。每一顆都渾圓而質樸,像一隻只小拳頭,用紅繩穿結。拳拳的心意,濃濃的愛意。

她的確是有天分,理應去學習,去打磨,有朝一日綻放光芒。

他看向窗外,夜色濃稠,彷彿比家鄉的更深更暗一些。

這時候,她也快出發了吧。

***

同一時間,何唯也躺在公主床上,看着手機里一張照片。

某人扎條圍裙坐在鞦韆椅上,悠閑地抽著煙,右下角還有酣睡的煙頭亂入。比起他那張經得起強光考驗的臉,她更喜歡的是他放鬆的神態,身體自然舒展,微眯眼睛,享受陽光的樣子。

他終於從陰影里走出來了。

只是,又要回去。

何唯收起手機,思念之餘,還有些不安。她不禁懷疑自己的「懂事」是不是不合時宜?也許她應該撒嬌示弱留下他才對。可她也知道,愛上一隻雄鷹,不能指望像天鵝一樣終日耳鬢廝磨。

她的不安,不全是因為周熠。

回來幾天了,老爸不知是刻意迴避,還是工作需要早出晚歸,竟然沒和她打過照面,只是通過幾次電話,言簡意賅,沒一句廢話。

而媽媽就更奇怪,也忙得見不到面。

對於她要出國留學,媽媽當然贊同,在電話里明顯鬆了口氣,但是她敏感地覺得,那個「如釋重負」似乎還藏了些別的東西。

跟老爸起碼通話正常,跟老媽電話都不暢通。

今天她打了幾次都無人接聽。打去辦公室,秘書說田總監兩三天沒上班了,請了事假。她忽然想到,也許媽媽是跟那個人在一起。雖然她現在還沒準備好面對自己的生父,但也不能帶着謎團走。

次日上午,何唯去了趟公寓。

那次田雲嵐找上門,沒能說服女兒跟自己回去,但留了一串鑰匙。

從客廳和卧室的整潔程度來看,似乎一兩天內主人都沒回來過。她又去了書房,一進門就覺出哪裏不對。

桌上太亂了,不像是媽媽的風格,做財務的人心思細,再忙都要井然有序。媽媽常說,書桌的整潔程度反應了一個人的內心世界。

何唯走了過去,隨手幫整理一下,然後看到一份宣傳冊。

封面上,赫然寫着「腫瘤醫院」字樣。

上次見媽媽時,她就消瘦許多,以為是最近家庭變故所致。如今聯想起種種跡象,何唯一下癱坐到椅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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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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