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1 章
我坐在軍營的岸邊，遙望着不遠處的長江，心裏有一些迷茫。距離這裏六百里的建康，是我的家，可是我回不去了。在我的身後，是遮天連日的一片營帳，其中有軍隊八萬四千人，這些軍隊屬於名義上是屬於北魏的，實際上，如今已經變成了北魏大將高強的私產。
高強本是陳歐的部將，深為陳歐器重，陳歐之亂中，高強被北魏皇帝收買，突然帶兵反叛陳歐。陳歐的士兵在河南道燒殺搶掠，本來就不得人心，加上高強的突然反叛，令陳歐措手不及，結果在朝廷大軍和高強的兩面夾擊之中，陳歐大敗，被部將所殺，陳歐之亂平定。
高強則趁此機會發展起了強大的勢力，取代了陳歐在河南道的地位。拓跋皇帝本來想把高強調回首都鄴城，奈何高強羽翼已豐，朝廷元氣大傷，加上又缺兵少將，只得遵從高強的意思，封他為河南道大行台，實際上高強成了獨立於朝廷之外的軍閥，河南道的土皇帝，遠在鄴城的北魏拓跋皇帝對他根本沒有約束力。
而我現在，則成了高強手下一名愛將趙遠山的參謀。
沒錯，我就是庾邵淵。這件事說來話長，還要從蝴蝶谷的那次大爆炸說起來。
當初聽說阿年在蝴蝶谷中遇險，我來不及多想什麼，就騎着馬衝進去救他。當時我們兩人共乘一騎，兩邊是呼嘯而過的山石，我的精神高度緊張，當時只有一個念頭，這次不論怎樣，就算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一定要將阿年救出來。
有了這樣的信念，當我意識到戰馬不堪重負的時候，我才毅然決然地跳下馬背，我當時想的是：我背叛過阿年一次，這件事成了我心中永遠不能拔除的一根刺，就用這一次的行動來補償吧。
我也是後來逃出升天之後，才知道慕容圭的人竟然將整座山峰都炸塌了。本來當時的情形就萬分危急，整座山峰砸下來，根本就逃無可逃。聽到一聲巨響，當時我只是下意識地用手護住了腦袋，已經根本沒有逃跑的念頭了。
我抱定了必死的心，沒想到老天爺卻開一面，不想收我這孤魂野鬼。山石砸下來，因為體積太大，落地之前，嵌入在一側的山體上，沒有完全着地，留下了一個空隙，這才讓我逃得了性命。
不過巨大的撞擊力，仍然讓我暈了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過去不知多久。我只是覺得自己很餓很餓，周圍黑咕隆咚的一片，也不知外頭怎樣了？過了一會兒我才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事情的經過，現在當務之急是要先出去，要不然石頭沒有砸死我，餓也把我餓死了。
趁現在還有把子力氣，得趕快把石頭弄開，然後出去。
我敲了敲上面的山石，傳來一陣悶響，看來是實心的，向上挖的話，那麼大的一塊山峰，我又不是移山的愚公，顯然是不現實的。所以我只能朝前走。好在巨石和山體之間組成了一條狹窄的縫隙，勉強可以讓我這樣一個大活人向前移動。好在我有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剛才那樣慌亂的情況之下，寶刀居然沒有丟掉，還懸掛在我的腰間，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這把刀還是我二十歲生日的時候，阿年送給我的。我一定要活着出去見到阿年，若是他以為我死了，肯定會傷心欲絕的。想到這裏，我身體里似乎多了不少力氣。
我花了不少力氣，在山中間挖出了一條容我前行的路，並且時不時地敲一敲上面的山石，這樣也不知挖了多久，也不知前進了多久，只覺得全身的力氣已經消耗殆盡了，每一點體力都被壓榨到了盡頭，我不由苦笑，我沒有被巨石砸死，卻生生地被累死了嗎？
正在這時，我忽然發現前面有一點亮光透了過來，我不由精神一震，我向前挖了這麼長一段距離，總算到了山峰的邊緣處了嗎？能看見亮光，說明這裏的山體很薄，我終於可以出來了。
我壓抑著興奮的心情，閉上眼睛，努力恢復體力。休息了一陣子之後，這才終於一鼓作氣地挖出一個僅容一人出入的通道，看見外面世界的一瞬間，我真是激動的要哭了。
不過等等，這周圍亂七八糟像是沒頭蒼蠅似的四處逃竄的士兵，怎麼看起來像是慕容圭的北燕軍。我這才想到，墜落的山峰將蝴蝶穀子谷給隔開了，而我不知在地下行進了一條什麼樣的路線，居然跑到北燕軍這一邊了。
這不是剛出虎口，又入狼窩了嗎？
來不及多想什麼，我匆忙躲到了一顆大樹的後面。我現在體力全無，就算是一個最普通的士兵也能將我生擒活捉了。我可不想成為北燕人的俘虜。好在他們忙着逃跑，也並沒有人注意到我。
我屏住呼吸，等了一會兒，並沒有人前來捉我，我這才鬆了一口氣。實在是餓壞了，現在誰要是給我一個饅頭，讓我以身相許我都願意。我的眼睛裏都要冒出綠光了，周圍實在沒有什麼好吃的，我就扯了一把青草塞到嘴裏，嚼吧嚼吧就咽了下去。
想我堂堂一個皇子，居然到了吃草裹腹的地步了，想想真是可憐。滿嘴的苦味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就這麼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可能是餓極了，野草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吃一些，我又吃了一些，直到肚子沒有那麼難受了，這才停止。
並不是我已經吃飽了，而是我想起一個問題，萬一這草有毒我不是虧大了，好不容易逃出來，再被毒草給毒死，那我還不如死在山峰下頭呢！想想就窩囊。
早知道這樣，我就該提前和史神醫那個死老頭學學辨認藥草了。等了一會兒，並沒有肚子痛之類的感覺，估摸這是沒有毒了，我就又吃了一些，這東西吃的再多也不頂餓，我就閉上眼睛回復體力。
我心裏很清楚，這麼大一座山峰砸下來，將蝴蝶谷一分為二，阿年他們想過來，必須得繞很遠的路，況且他們肯定以為我還在他們那半邊山谷里呢，怎麼會想到我竟然神奇地出現在這邊的山谷之中呢。
所以想要逃離，想要和他們匯合，我只能靠自己了。
這麼想着，我就拋開一切顧慮，讓自己平靜下來，努力地回復起體力來了。北燕軍不知是受了什麼打擊，始終沒有人來管我，一直到了晚上，我的體力終於回復了一些，這才站起身來，準備想法子和阿年他們匯合。
結果我悄悄地走出去沒有多遠，就被北燕軍的人給發現了。北燕軍此刻已經不存在所謂的建制了，慕容圭死了，他們就像失去了靈魂一樣，每個人都是一臉的茫然無措，不知自己的命運將要如何。
「什麼人？」我的面前出現了兩個北燕士兵，橫刀怒目地看着我，十分戒備。我現在也只是勉強走路，根本就不可能是他們的對手。我忽然靈機一動，說道：「是自己人！我是奮字營的。」我說的是鮮卑話，憑我對北燕軍隊的了解，奮字營乃是慕容圭親自組建的，是他的貼身親衛。
果然那兩個人聽我會說鮮卑話也就信了我。也是，大晉軍中士卒，會讀書認字的都沒有幾個，普通的士兵哪裏會說鮮卑話呢。而且我在山中求生，這麼長的時間，一身衣裳早就破爛不堪，變成一條一條的掛在我的身上，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要不然光憑一件衣服，他們也能認出我的身份來。
於是我們就走到了一起。我對他們說，「你們身上有乾糧嗎？」我都快要餓死了！那些人猶豫了一下，有人掏出乾糧給我。我激動不已，現在看見乾糧簡直跟看見親人一樣親切了。
就這麼着，我和幾個北燕的士兵混在了一起。一開始我想得很好，跟着他們走一陣子我就趁機逃跑，哪知道逃兵越聚越多，後來有一個軍官前來整合這些逃兵，組成新的建制，我被當成北燕兵分配在裏頭了，大概是我長得順眼，我竟被軍官看中，做了他的親衛，因此一時間我竟沒有機會逃走。
我耐著性子在尋找機會，白天看太陽，晚上看星星，我知道他們正朝着司州的方向逃竄，然後聽見各種消息在軍中謠傳，有說北燕徹底垮台的，有說阿年帶着軍隊已經佔領北燕全境的，總而言之對我而言都是一些好消息，因此我雖然處境堪憂，心裏卻十分快活。
就這樣，我被所在的部隊裹挾著，一直進入了司州。我心想，司州有一大半是沈家的地盤，這下子我該有機會逃走了吧？
終於有一天，我所在的部隊被敵人包圍，其實這樣一支失去了靈魂的部隊是完全沒有戰鬥力的。眾人紛紛繳械投降，我本來以為包圍北燕軍的是我們大晉的軍隊，到時候我就可以亮明身份，讓沈家的主事人把我送回建康去。哪裏知道，等我看見了他們的戰旗才發現，根本就不是我期盼中的大晉軍隊，而是北魏的軍隊。
我心中微微奇怪，北魏軍什麼時候攻佔司州了？後來我才知道，慕容圭死後，守衛司州四郡的北燕軍隊棄械投降，而沈家因為抽調人手支援建康，兵力不足便沒有趁機佔領司州四郡，剛好被兵勢強盛的高強所佔領。
高強此時正處在擴張勢力的階段，急需大量的軍隊，大概是覺得我們這些小蝦米無關緊要，給了我們幾次下馬威之後，就把我打散了編入軍隊中。
我真是欲哭無淚。怎麼剛脫離了北燕軍隊的裹挾，又被北魏的軍隊所裹挾。我無可奈何，我只得暫時呆在北魏尋找逃離的機會。因為我的身份特殊，我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便化名為楊樺。
就這樣，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我在北魏一呆就是三年。這三年，我從一個小兵混起，本來想着的是一直隱忍低調，誰知道陰差陽錯地我竟得到了高強部將蔣龍的欣賞，成為了一位下級軍官，蔣龍對我更是照顧有加。
我暗暗感到奇怪，因為這段時間我所表現出來的，不論是武力還是智商，都十分的感人，按說我這樣的人是不應該被提拔重用的，後來我才明白，他並不是看中我的才華能力，而是看中了我的這張臉。
原來這個蔣龍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之所以能成為高強軍中的高級將領，靠的不是戰功而是溜須拍馬，高強本人喜好男風，這一點北魏軍中幾乎人所共知，蔣龍正是通過投其所好，不斷地搜羅男寵進獻給高強，才得以晉陞到如今的高位的。
難怪我身邊的士兵們看我的眼神那樣奇怪和猥瑣。把我一個堂堂的大晉皇子當成什麼了？我心中大怒，表面卻絲毫不顯，暗中下定決心，一定要逃回大晉去。
我並不是一個魯莽的人，為了這次逃離我一直在暗中做準備，大概是蔣龍也害怕我要逃走吧，他派了十幾個侍衛輪流跟着我，我只得耐心尋找機會。
這一日，有人告訴我，高強要來司州視察軍務了。聽說是大晉的皇帝因為高強佔領了司州四郡極為不滿，因此派了大將帶領軍隊來到司州，對高強施加壓力，高強懼怕阿年的實力，正準備割讓四郡以換取阿年的支持。
阿年當了大晉的皇帝我早已聽說了。我真的為他感到高興，見他能夠兵不血刃地奪回司州，我真為他感到驕傲。可是高興驕傲之餘，我也不得不考慮我自己的處境了。
高強要是來了司州，蔣龍一定會將我獻給高強的。若真的淪落至此，那我還不如一頭碰死的好。所以我必須逃走。
我望着濤濤的江水，最後下定了決心。
回到軍營，我開始悄悄準備一切，其實我身邊並沒有什麼值得我帶走的東西，收拾了一番，也只是在懷裏揣了些銀兩，又把這陣子我搞到的一把好刀掛在腰間，晚上就要靠它了。
當天晚上天氣陰冷，我用事先準備好的迷藥迷倒了看守我的侍衛，逃出了蔣龍的大營，一切順利的叫我不敢相信。
我偷了一匹馬，快馬加鞭趕到江邊，渡過長江，就是我大晉的領土，到時候只要亮明了身份，我就可以重返建康了，去見我的親人了。
不過讓我失望的是，江上沒有一艘船，想要過江也沒有那麼容易。我沿着江邊疾馳，想着找一條船載着我過江，正在這時，後面忽然蹄聲如雷，一群北魏的士兵如狼似虎地趕了過來。
我心裏一沉，知道逃跑的事情被蔣龍知曉了。
我胯-下這匹馬腳力不行，跑是絕對跑不過他們的。與其狼狽逃竄，不如拚死一戰。所以我只好撥轉了馬頭，靜靜地站在那裏，等着他們靠近。
不大一會兒，就有數十人奔了過來，帶頭的首領，正是蔣龍的親兵隊長蔣臣，也是他的親侄子，他帶了五個十人隊，也就五十個人前來捉我。
眾人將我團團圍住，縱馬在我的身邊遊走，口中不乾不淨地說着什麼，這是再給我下馬威呢。
蔣臣更是罵道：「媽的，你這個小白臉，天大的富貴送到你的手上，你不知珍惜，竟然還要逃走，害得大爺們一路好跑，你立刻跪在地上給我磕三個響頭，我還可以饒你一命，否則大爺我今天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你這個不識抬舉的小兔崽子！」
後面隨即爆出一連串的髒話，簡直不堪入耳。我臉色驟變，我在北魏軍中一直是裝成懦弱可欺的形象，讓他們以為我真的是膽小怕事。
「閉嘴！」我大喝一聲，露出自己的真性情來。蔣臣被我的氣勢嚇了一跳，不由地勒馬後退了一步，大概沒想到平日裏連話也不敢高聲說一句的我，竟然敢這樣當面截斷他的話並且怒斥他。
「想做高強的男寵，你儘管做去，但我是絕不會去的。」他剛才那番話中的羨慕嫉妒我是聽出來了的。
蔣臣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大概是因為被我這樣一個懦弱的人的氣勢所壓倒了，而感到深深的憤怒和恥辱：「小子，你剛才在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輕蔑地看着他：「你不是想出賣屁股來換取榮華富貴嗎？儘管去，沒人攔着你！」我在軍營廝混了這麼多年，什麼葷話也是能說的。
有幾個人捂住了嘴，想笑又不敢笑。
蔣臣大怒，命人衝上前來捉我。他們太小看我了，只來了兩個人，大大咧咧地催馬衝過來，連刀劍都沒有拔-出來。大概他們覺得我這個連刀子都拿不穩的廢物不值得他們費心吧。
我慢慢地抽出刀來，我和阿年從小一起習武，就算我的武功比他差一點，比起他們這些半吊子來，還是不可同日而語。
我的嘴角閃過一絲嘲弄，刀光一閃，那兩個士兵已經在電光石火之間被我割斷了咽喉，「撲通」一聲兩人的屍體跌落馬下，戰馬受了驚，落荒逃跑。
我單手擎刀，多年來苦練的武功沒有荒廢，我大覺欣慰，三年來的壓抑一瞬間紓解，覺得十分痛快，忍不住大聲吼叫了兩聲。這些人被我的氣勢嚇得帶馬又退了一步。
「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蔣臣喃喃地道，他已經被我那驚艷的一刀完全震懾住了：「你到底是誰？」
我冷笑一聲，豪氣干雲地道：「我是你老子，廢話什麼，你若是有卵子的，就衝上來和爺一對一的決一死戰！」
蔣臣猶豫了一下，大概是被我剛才那一刀嚇著了，竟然不敢接受我的挑戰，而是大喝一聲：「給我上，一起上，捉活的！」
這小子是真不要臉！
眾人一哄而上，將我團團圍住，我夷然不懼，挽了一個刀花就迎了上去。我心裏也明白，蔣臣帶來的這些人，能做到蔣龍的親兵，武功都不弱。我的武功再高，也不可能一個打五十個。
不過我是絕不會被他們捉回去獻給高強的，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我抱着這樣的想法，只攻不守，好在他們人數雖多，卻不懂得協作配合，利用軍陣來壓制我，我像是一把尖刀一樣，輕易刺穿了他們的陣型，我的身後留下了三具屍體，還有一個人的胳膊被我砍斷了，失去了戰鬥力。
這還是因為我手裏的這把刀殺了幾個人，有些卷刃了，否則那個北魏的士兵也難逃被我一刀砍死的命運。
代價是我右邊小臂被砍了一刀，鮮血如注，我只好把刀交到了左手，我左右手是一樣靈活的，左手用刀絲毫不比右手差了。
我撥轉馬頭，毅然決然地再次沖入到敵陣之中，不過片刻，我已經換了一把刀，殺了十數個敵人，我的身上也多了十幾道傷口。我卻毫不在乎，只覺得痛快淋漓，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建康坐鎮，很少帶兵上戰場，這一刻我也終於能夠體會到阿年在戰場上那睥睨天下酣暢淋漓的感覺了。
正當我打算和這些王八蛋同歸於盡的時候，江里不知從哪裏劃出一條船來，如飛般靠岸停住，從船上下來十幾個黑衣漢子，他們的手裏帶着強弓勁弩，頃刻之間亂箭起發，慘叫聲連連，不過是幾個呼吸的功夫，那些北燕的士兵統統被射死了個乾淨，包括那個令我討厭的蔣臣在內。
黑衣人向我走來，我暗中戒備，問道：「你們是誰？」
為首一人長著一張四四方方的國字臉，相貌堂堂，他在我的腳下跪下，大聲道：「王爺，我們是皇後娘娘派來接應王爺的，我是娘娘身邊的一等侍衛，名叫張宏，王爺受苦了！」
皇後娘娘？我反應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人是阿年的媳婦，我的五弟妹沈沅鈺，我心裏一喜，隨即隱隱有些不安，竟不是阿年派來救我的嗎？
此時張宏道：「此地不是久留之地，還請王爺立刻跟我們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