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032/2021

第十八章 2032/2021

二零三二年十一月十六日。

墨寒:未來的某一天,在歷史自然博物館的超現實展廳里,我赤身**。盡了全力才從存衣室里弄到一件黑色長大衣、從保安的更衣箱裏搞到一條褲子,我還找到一雙鞋,通常鞋子是最難找的。我還準備去偷只皮夾、去小賣部買件短袖、吃頓飯、欣賞一下藝術,然後再離開這座大樓,去另外一個充滿商店和酒店客房的世界隨處轉轉。

我不知道這是猴年馬月,應該離那會兒不太遠,人們的穿着和髮型和二零二一年差別不大,雖然汽車滿天飛,但我也沒過多奇怪。這次小小的停留,我既興奮又緊張,因為麥小洛那會兒隨時都可能生下墨小兮,我當然想留在她身邊;不過另一方面,這又是一趟很不尋常、很有質感的未來之旅。

我覺得自己精神飽滿,沒有任何時光倒錯的不安,非常棒。我安靜地站着。這間黑暗的屋子裏擺滿了那些超現實主義的神秘盒,它們的體積都相對較小。地圖、照片到銘牌等應有盡有,有的放在神秘盒裏,有的則放在框子裏。這種盒子有種獨特的視覺魔力,在內容選擇和物件擺放上,都讓我產生無限遐想,好似個人的象徵主義精神一般。

一名講解員領着一群學生,她在虛空處點了點,空氣中泛起一陣光圈……隨後她讓大家休息,學生們也都乖乖地坐到各自帶來的小凳子上。

我觀察著這群孩子,講解員很普通,是位五十多歲、衣着整齊的女人,不是黑髮,而是純粹的金髮,她緊繃着臉。學生們的老師是個好脾氣的年輕女人,她塗着淺藍色的唇膏,站在學生後面,準備隨時管教其中的不安分子。不過我真正感興趣的是那些孩子,大概有十來個,我猜他們大概上五年級了。

這些孩子們穿着統一的校服,女生的格子花呢是綠色的,男生的則是深藏青色。他們神情專註,舉止優雅,卻並不興奮。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孩子各種膚色的都有,好似這個世界沒有國界之分了。

後排有個小女生,看上去比其他孩子都要投入,我看不見她的臉,只見她又長又卷的黑髮,孔雀綠的裙子,顯然和別人不同。每次講解員提問,這個小女孩的手都是高高舉起,可講解員卻總不叫她。我看得出她有點厭倦了。

講解員在解釋鳥舍,但每個鳥舍都是空的,許多鳥舍的白色內壁上,畫了棲木、孔洞,有的還畫了一些鳥。不過,我知道,這都是假的。這一切顯得十分荒涼、嚴肅,全然沒有肥皂泡沫機的奇幻,也沒有我們那個年代的浪漫。

「誰知道鳥事什麼動物?而這些鳥舍體現了什麼含義?」講解員敏銳地掃視着孩子們,等待着回答,那個穿孔雀綠裙子的小女孩揮動手臂,可講解員偏偏就是要忽略掉她。小女孩實在忍無可忍了,她直接站了起來,仍然高舉着手臂。

講解員勉強地問:「那你說說看?」

「鳥最基本的特徵就是能飛。鳥舍體現了家的溫暖……因為小鳥很孤獨。如果有了鳥舍,那麼它們就可以去愛它們所愛的同類。小鳥是ziyou並期待愛情的,但同時鳥舍也是它們躲藏的地方,在裏面小鳥們都會感到安全。它們需要ziyou,需要安全。」小女孩說完,便坐了回去。

我完全被她震撼了,這個小女孩居然能有這種思維。講解員和整個班上的孩子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但看起來還是老師早就習慣了她,說:「謝謝你,墨小兮,你的感覺很敏銳。」

小女孩轉身沖老師感激地一笑,於是我看見了她的臉,我看見的是我女兒的臉。我一直站在隔壁的展廳里,我往前走了幾步,這樣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看見了她,她也看見了我,她的臉一下子放出光彩。她跳起來,撞倒了自己的小摺椅。我幾乎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已撲進我的懷中。我緊緊抱住她,跪在地上,雙手環繞着她,聽着她叫我「爸爸」,一遍又一遍。

所有的人都瞠目結舌地看着我們,老師跑了過來。

她問:「墨小兮,這是誰?先生,請問你是……?」

「我是墨寒,墨小兮的老爸爸。」

「他是我爸爸!」

老師的雙手幾乎完全絞在了一起,「先生,墨小兮的爸爸已經去世了。」

我啞口無言,可是墨小兮,我的女兒,卻能從容應對。

「他是去世了,」她對老師說,「可他是新人類。」

我開始整理思路,「新人類……」

「他是個第三人類時空人,」墨小兮說,「和我一樣。」老師完全明白了她的話,可我卻被弄得一頭霧水。老師的臉在彩妝下有些蒼白,但也充滿了同情心。墨小兮捏了捏我的手,暗示讓我說些什麼。

「呃,老師你叫……」

「莫妮卡。」

「莫……莫妮卡老師,我可以和墨小兮單獨待幾分鐘么,就在這兒,和她說說話嗎?我們平常見面的機會並不多。」

「嗯……只是……我們正在實地考察……集體……我不能讓你把孩子單獨帶走,再說,我不能確定你就是墨寒先生,要知道……」

「我們打電話給媽媽。」墨小兮說,她隨即就在虛空處開始點着,我靜靜的看着。突然,空氣開始劇烈的抖動,我迅速地意識到機會來了——另一端,有人接起電話。

墨小兮說:「媽媽?……我在歷史自然博物館……不,我很好……媽媽,爸爸在這裏!請你告訴莫妮卡老師,他真的是我老爸,行嗎?……哦,太好嘍,再見!」說完,她在我額頭點了點,我有些疑惑。這種新的通訊方式,我還真的不習慣。

「麥小洛?」我耳朵里傳來了幾聲清晰的吸氣聲。

「墨寒!哦,天哪,真難以置信!快回家來!」

「我爭取……」

「你從什麼時間裏來的?」

「二零二一年,墨小兮快要出生的時候,」我朝墨小兮笑了笑,她靠在我身上,把手放在我的手心裏。

「還是我過來吧?」

「這樣會更快一些。聽着,你能告訴老師我就是我嗎?」

「當然……我去哪兒找你們?」

「鳥舍這裏。麥小洛,你越快越好。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愛你。」

「我也愛你,麥小洛。」

我剛說完,墨小兮就在莫妮卡老師的額頭上輕點了一下。莫妮卡和麥小洛簡短地聊了幾句之後,她同意我把墨小兮帶到歷史自然博物館門口,和麥小洛在那裏碰頭。我謝過莫妮卡老師,她面對這個異常的局面始終相當優雅。我和墨小兮手牽手走了出去,走下旋轉樓梯,來到古中國陶器館。我的大腦在飛轉,我首先該問什麼呢?

墨小兮說:「爸爸,謝謝你留給我的錄像帶。媽媽在我生日的時候送給我的。」

什麼錄像帶?我有些疑惑。

「我學習成績很好哦。」

「太好了,繼續努力。聽我說,墨小兮。」

「嗯,老爸?」

「什麼是時空人?」

「時空坐標錯亂的人。現在的世界把我們這種人稱呼為時空人。」我們坐在唐代瓷龍前面的長凳上,墨小兮在我對面,兩手放在腿上。她看上去和我十歲時一模一樣,我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墨小兮還沒有出生呢,可她已經在這裏了,就像落入凡間的仙子。我們坦誠相對。

「知道么?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

墨小兮笑了,「你好。老爸!」她是我見過的最沉着的孩子。我仔細地打量她,她有哪些麥小洛的影子呢?

「我們經常見面么?」

她想了想,「不多。大概已經有一年了。我八歲時見過你幾次。」

「我去世那年你幾歲?你現在幾歲?」我屏住呼吸,這是個最重要的問題。

「五歲。十歲。」天啊,我不知所措了。

「真對不起!我不該說這個的,是吧?」墨小兮懊悔萬分,我抱住了她。

「沒關係,是我問你的呀,不是嗎?」我深深吸了口氣,「媽媽還好么?」

「還可以,就是傷心。」這句話刺痛了我,我再也不想知道別的了。

「說說你吧,學校好嗎?你們學些什麼?」

墨小兮咧開嘴,笑了,「我在學校里倒沒學到什麼,不過我讀了所有的史前書籍,現在我們將二零二五年以前的時代全部統稱為史前。我還在學小提琴,這個稱呼到沒變。」

十歲就拉這個?天啊。「小提琴?你的老師是誰?」

「外公。」剛開始我以為她說的是我外公,後來才醒悟過來那是指麥小洛的父親。太棒了,要是岳父肯花時間在墨小兮身上,那她一定很不錯了。

「你水平高嗎?」我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是啊,我水平很高。」

「謝天謝地。你爸爸的音樂從小就不好。」

「媽媽也這麼說過,」她咯咯地笑了,「可你喜歡音樂的。」

「我熱愛音樂。只是我不會演奏樂器,我學不會。」

「我聽過nǎinǎi唱歌了!她長得真美。」

「從哪聽得?」

「我親眼看見的,在歌劇院。」

她是個時空人,和我一樣。哦,真健忘。「你也時空穿梭。」

「那當然,」墨小兮笑得可高興了,「媽媽常說我和你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對了,爸爸。我們這種新人類被稱為神童。」

「怎樣個神法呢?」

「有的時候,我可以去我想去的任何時間和地點。」墨小兮一副沾沾自喜的樣子,讓我好生嫉妒。

「如果你不想走,你可以停下來么?」

「嗯,不行,」她有點尷尬,「不過我還是挺喜歡的,有時候不太方便……不過很有趣,你知道的,對嗎?」

「對,我知道。如果你能隨心所yu,那就多來看看我。」

「我試過的,有一次我看見你走在馬路上,你和一個長頭髮的阿姨一起。你看上去很忙的樣子。」墨小兮臉紅了,就在這一剎那,看着我的彷彿是麥小洛。

「那是雷蕾。我認識你媽媽以前,跟她約會過。」我努力回想,那時我和雷蕾在幹嗎呢,會讓墨小兮這麼不自在?我心中一陣悔恨,竟然給這個懂事又可愛的女兒留下了壞印象。

「說到你媽媽,我們出去等她吧。」這時我的耳中傳來高頻囂叫,真希望麥小洛能趕在我消失前到來。我和墨小兮起身快步走到大門的台階那兒。已是深秋了,墨小兮沒穿外套,我用自己的長大衣把她裹在懷裏。我靠在一隻獅子身下的大理石石墩上,面朝南方,墨小兮靠着我,從我胸口探出腦袋,她的身體完全裹在我的大衣里,緊貼着我裸露的身軀。

天下着雨,天空中緩緩遊動着密密麻麻的車隊。

墨小兮給了我的無窮愛意,令我深深陶醉,她緊緊地靠着我,彷彿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彷彿我們永遠不會分離,彷彿我們擁有一整個世界的時間。我緊緊地粘在這一刻上,與疲乏鬥爭,與時間強大的引力抗衡。微微刺痛感傳來……讓我留下來吧,我哀求我的身體,上帝、時間之父、如來佛祖、玉皇大帝,一切可能聽到我呼喚的神啊!就讓我見見麥小洛吧,我會帶着平靜的心回去。

「媽媽在那!」墨小兮叫起來。一輛我並不熟悉的白色轎車正加速駛向我們,在十字路口突然停下,麥小洛跳了出來,任憑車子在路zhongyāng阻礙著交通。

「墨寒!」我試着朝她奔去,她也奔了起來,我癱倒在台階上,手臂仍竭力伸向麥小洛:墨小兮抱着我,大聲呼喊着什麼。麥小洛離我只有幾步遠了,我用盡我全部的意志,看着咫尺天涯的麥小洛,奮力清晰地說出:「我愛你。」然後就消失了。

該死,真該死!

……

二零二一年五月二十日。

麥小洛:預產期還剩兩個星期,我們還沒給寶寶取好名字。事實上,我們幾乎還沒有討論過,我們很迷信,一直迴避這個問題,彷彿一旦給孩子起了名字,就會引來複仇女神的關注和折磨。最後墨寒抱回一本。

我們爬上床,才晚上八點半,我已經筋疲力竭了。我躺在我那側,對着墨寒,肚子像座突出來的半島;他則用肘撐起頭,躺在他那側對着我。書橫在我們中間,我們彼此對望,怯生生地笑了。

「有什麼主意嗎?」他邊問邊翻起書來。

「默默。」我回答說。

他做了個誇張的表情,「默默?」

「我以前所有的洋娃娃、長毛玩具都叫『默默』。每個都叫『默默』。」

墨寒查了查,「來個特別點的吧,夢夢怎麼樣?婷婷呢?」他邊翻邊即興發揮。

「呃,這本書寫的什麼呀!」我把它從墨寒手中搶過來,為了反擊,故意查他的名字,「『寒:堅韌不屈的意思。』」

他笑了,「很不錯嘛。」

我隨手翻了一頁,「墨菲洛?」

「我喜歡這個名字,」墨寒說,「可是叫昵稱的話怎麼辦呢?有點彆扭?」他重新拿回了書,「要是爸爸或者媽媽在就好了,他們肯定知道叫什麼。」

「什麼意思?」

「他們的辭彙量比我豐富的多。」

「好吧。」

「要不叫外國名字?弄不好以後的世界都不分國界了呢!」墨寒又提了一句。

「伊麗莎白。」我笑道。

「算了……我在去翻翻。」墨寒無奈的說。隨即,他便離開了。

夜晚,就在我正泡在浴缸里的時候,墨寒突然走了進來。

「墨小兮。」他說。

「什麼?」

「墨小兮。」他柔聲的重複了一遍。

我突然反應過來,「你見到她了?」

「是的,就是這樣。」他笑着摸了摸我的肚子。

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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