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007之遺書

第十九章 2007之遺書

二零二七年三月十七日。

墨寒:天很冷,非常非常冷,我躺在雪地里。這是哪兒?我在一片沒有房子、沒有樹木的空地上,我在這兒有多久了?我試圖坐起來,腿麻木了,感覺不到腳的存在。

已是夜晚,我隱隱約約聽見了人聲,但忽然又消失不見。我用手掌和膝蓋把自己支撐起來,抬起頭,我在老爸小時候家裏的田裏,不過我需要離開這裏。我需要一點溫暖。

我站起來,雙腳煞白而僵硬。我感覺不到,也無法挪動它們。不過我還是開始走動,我踉蹌著在雪地上前行,倒下去,爬起來再走,如此往複,最終變成了爬行。我爬出田埂,扒住木柵欄的底部,倒著田埂上。

許久,我暗暗數到十,艱難的爬了起來。但就在此時,我聽見了「砰」的一聲槍響,與此同時,一陣劇烈的疼痛傳進了我的腦里。

這種痛令我失聲……我想求救,但無法出聲。我的牙齒無法控制,咯咯作響。我爬了幾下,但只是徒勞。我抖得越發厲害……

「救救我!」我憋足了氣喊了一句,可剛剛開槍的人並沒有來。

我用膝蓋頂住下巴,抱住腳,在田埂上蜷縮成一團球狀。

始終沒有人來,然後,最後,最後,我消失了。

……

二零二七年三月二十七日。

麥小洛:我睡了一整天。嘈雜充斥在屋子四周——小巷子裏垃圾搬運車的聲音、雨的聲音、樹枝拍打卧室窗玻璃的聲音。我要睡覺。我堅定地棲息在睡眠里,渴望睡眠,利用睡眠,驅趕開我的夢,拒絕,一再拒絕。睡眠現在是我的愛人,我的遺忘,我的鴉片,我的救贖。電話鈴響了又響,墨寒的留言錄音也被我關了。到了下午,到了夜晚,又到了早晨。一切減之又減,只剩下這張床,這無休止的睡眠讓許多天縮短為一天,它讓時間停止,它把時間拉長又壓扁,直到沒了意義。

有時睡眠將我遺棄,我就假裝,彷彿王姐就要來催我起床上學。我讓呼吸緩慢而深沉,我讓眼皮下的眼球停止不動,我讓思想中斷,很快,睡神就會看到他完美的複製品,便降臨與他的同形者會合在一起。

有時我醒來,伸出手找墨寒。睡眠抹去了彼時和此時、死者和活人之間的差異,我越過飢餓,越過虛空,越過挂念。今天早晨,我偶然從浴室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臉,像紙一樣,憔悴、蠟黃、眼圈發黑、頭髮打結。看上去彷彿是個死人。我什麼都不再需要了。

王姐坐在床腳,說:「麥小洛?墨小兮放學了……你不想讓她進來和你打個招呼嗎?」

我假裝睡覺。

墨小兮的小手輕撫着我的臉。淚水從我緊閉的眼睛裏流出來。她把什麼放到地板上,是她的背包?還是小提琴盒?

王姐說:「墨小兮,把鞋脫了。」然後,墨小兮爬到我身邊躺下。她把我的手臂圍在她身上,把頭埋在我的下巴里。我嘆了口氣,睜開眼睛。墨小兮假裝睡覺。我盯着她又密又黑的睫毛,看着她寬寬的嘴,淡淡的皮膚;她小心地呼吸,一雙有力的小手緊緊抓着我的臀部,她聞上去有股鉛筆屑、松香和洗髮水混在一起的味道。我親吻她的頭頂,墨小兮睜開眼睛,她那些和墨寒的相似之處,讓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王姐站起身,走出了房間。

後來,我起床,沖了個澡,和王姐、墨小兮一起坐在桌子邊吃晚飯。等到墨小兮睡著了,我坐到墨寒的書桌邊,拉開抽屜,取出一張有些泛黃紙,開始閱讀。

等我死後再打開這封信

最摯愛的麥小洛:

當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正坐在後卧室里我的書桌旁,穿過後院夜色中幽藍的積雪,眺望你的工作室。萬物都披上了一層光滑的冰衣,寂靜無聲。這是無數個冬季夜晚中的一個,每一件事物上的嚴寒,彷彿令時間減緩了速度,彷彿讓它們從沙漏狹小的zhongyāng穿越,不過,那麼緩慢,緩慢。

我有種很熟悉的感覺,我被時間托起來,就像一個正在夏日裏游泳的魚兒,輕而易舉地漂浮到水的上面,這種感覺只有當我離開正常的時間后,才能體會到。今晚,就我自己一個人——你正在聖路絲教堂,聽郭珂艾的獨奏音樂會,我突然有種衝動,想給你寫封信。

我想為你留下些東西,在那之後。我覺得,時間越來越少了。我所有的精力、快樂、耐性,都變細了,變少了,我覺得我無法維持太久。我知道你明白的。

當你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死了……當然,我說可能,因為誰都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直截了當地宣佈死亡,不僅愚蠢,而且狂妄。呵呵,關於我的死——我希望它簡單明了,乾淨利落,而且毫無懸念,我不希望它引起太多的紛亂。

我很抱歉,我怎麼感覺這麼怪呢!這聽上去像是絕命書……算了,反正你知道的……你知道如果我還有一線希望,還能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我會死死抓住每一分鐘的:無論如何,這一次,死亡真的來了,它要帶走我,就像妖精要把孩子擄走一樣。

麥小洛,我想再次告訴你,我愛你。這些年來,我們之間的愛,一直是汪洋的苦海中指航的明燈,是高空鋼索步行者身下的安全網,是我怪誕生活中惟一的真實,惟一的信任。今晚我覺得,我對你的愛,比我自己,更緊緊地抓着這個世界:彷彿在我之後,我的愛還可以留下來,包圍你,追隨你,抱緊你。

我最恨去想你的等待。我知道,你的一生都在等我,每一次都不知道要等多久,十分鐘,十天,還是一整個月。

麥小洛,一直以來,我是個靠不住的丈夫,像個海員,像是那獨自一人去遠航的船員,在高聳的海浪里飽受蹂躪,有時是狡詐的詭計,有時只是眾神靈的小把戲。

麥小洛,我請求你。當我死去以後,別再等我,ziyou地生活吧。至於我——就把我放進你的深處,然後去外面的世界,生活吧。愛這個世界,愛活在這個世界裏的自己,請你ziyou地穿梭,彷彿沒有阻力,彷彿這個世界和你原本就同為一體。

我給你的都是沒有意識、擱置在旁的生活。我並不是說你什麼都沒做,你在藝術上創造出美麗,並賦予其意義;你帶給我們這麼了不起的墨小兮;對於我,你就是我的一切。

我媽媽去世以後,她把我老爸吞噬成一副空殼。如果她知道,她也會恨自己。老爸生活中的每一秒都被她的空缺標下印記,他的一舉一動都失去了量度,因為她不在那裏作他衡量的依據。

我小時候並不明白,可是現在,我知道了,逝者並未曾去,就像受傷的神經,就像死神之鳥。如果沒有你,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活。但我希望能看見你無拘無束地在陽光下漫步,還有你熠熠生輝的長發。我沒有親眼見過這樣的景緻,全憑想像,在腦海中形成這幅圖畫,我一直想照着它畫下你燦爛的樣子,但我真的希望,這幅畫面終能成真。

麥小洛,還有最後一件事情,我一直猶豫是否要告訴你,因為我迷信地擔心,泄漏天機反倒會阻礙它的發生,雖然我知道我很愚蠢。還有一個原因,我剛剛讓你別再等待,而這次,恐怕會比你任何一次的等待更加漫長。可是我還要告訴你,以備你需要一些力量,在今後。

去年夏天,我坐在候診室里,突然發現自己到了一間陌生的房屋,一處漆黑的過道,我被一小堆橡膠靴子纏住,聞上去有雨的味道。在過道的盡頭,我看見門邊一圈依稀的微光,於是我非常緩慢、非常安靜地走到門邊,朝里張望。

在早晨的強光下,房間里一片亮白。窗邊上,背對我坐着的,是一位女士,她穿着珊瑚色的開襟衫,一頭白髮披在背上,她身邊的桌子上放着一杯茶,一定是我發出了聲響,或者她已感覺到我在她的身後……她轉過身,看見了我,我也看見了她。那是你,麥小洛,是年邁的你,是未來的你。

那是多麼甜美的感覺,麥小洛,你比一切我能形容的還要甜美。我就好像從死神手裏走出來,抱着你,看着你臉上留下的歲月的痕迹。我不能再多說了,你可以去想像,當那一時刻到來的時候,你將會有全新的感受,那一定會到來的。

麥小洛,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在那之前,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它是多麼美麗啊。

現在天色暗了,我也倦了。我愛你,永永遠遠。時間沒有什麼了不起。

我去陪伴爸爸、媽媽了!

墨寒於二零零七年除夕夜十五歲筆(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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