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991/2020

第十七章 1991/2020

二零二零年,chun季。

麥小洛:我和墨寒結婚快四年了,還沒有談論過生孩子的問題。我知道,墨寒對這一前景並不樂觀。

我一直不想問他,也不想追問自己究竟是為什麼,因為我害怕他已經看到未來的我們是沒有孩子的,我就是不想知道。我也不願意去想墨寒的問題是否會遺傳,是否會擾亂生育的程序。就這樣,很多重要的相關問題,我都不去想了,我整個人都陶醉在孩子的念頭裏:他長得很像墨寒,黑頭髮、炯炯有神的眼睛;或者皮膚和我一樣白,有股nǎi香、爽身粉和肌膚混合的味道;或者是個胖寶寶,看見每樣東西都咯咯地笑個不停;或是個猴寶寶,低聲細語的寶寶。我夢見他,夢見自己爬上樹,在鳥巢里發現一隻很小的鞋子;我夢見我手裏的貓、書、三明治竟然都變成了小孩;我夢見自己在湖裏游泳,發現湖底世界原來是孩子成長的秘密王國。

突然我身邊到處都是小孩子:商場里有個棕色頭髮的小女孩,她戴着太陽帽正在打呼嚕;專門給素食者製作美味雞蛋卷的法國餐館老闆的兒子,一個瘦小的、瞪着眼睛的中國籍法裔男孩;電影院裏,一個還在酣睡的孩子幾乎還沒長什麼頭髮;在百貨商場的試衣間里,一位友好的母親讓我幫她抱一會她三個月大的女兒——我當時真想跳起身,把那團又小又軟的肉球貼在胸口,瘋狂地跑回家,可我竭力剋制着衝動,坐在一張粉色米色鑲拼的塑料椅子上等她。

我的身體需要一個孩子,我覺得自己空空蕩蕩的,想要被充滿。我想要一個我愛的人能夠留下來:永遠,留在我能夠找到的地方。我希望墨寒的一部分變成這個孩子,這樣,當他去旅行時,不再是全然地離去,還會有他的一部分和我在一起……保險,以備火患、水災和不可抗拒之神力。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日

墨寒:一九九一年,一棵樹下,我悠閑自得地坐着,我從一家漂亮的衣店裏偷來了一件白色t恤和卡其褲,嘴裏啃著肉餅。這個時間,我才三歲,媽媽還活着,時間錯亂症還沒有發作。我向幼年的我致敬。

一想到自己的幼年,我便聯想到麥小洛,聯想到我們為了能懷上一個孩子而做的努力。我也很迫切,想趕快給她一個寶寶,看着麥小洛像瓜果一樣地成熟,像豐饒女神一樣容光煥發。但是我想要的是一個正常的孩子,他能做其他一切正常孩子能做的事情:吮吸、抓握、拉屎、睡覺、大笑;翻滾、坐直、走路、咿呀。

我想看看老爸笨手笨腳地搖晃孫子的模樣,我給他的快樂實在太少了——這畢竟是個補償,一個安慰。而孩子對麥小洛來說,也算一個安慰:每當我被時間帶走,我的一部分就可以留下來陪她。

可是。我知道,不用知道,也能感到,這幾乎不可能。

我知道,我的孩子很可能也是個會隨時消失的人,一個會魔幻般失去蹤影的寶寶,彷彿在童話里蒸發一樣。就算依仗自己最旺盛的yu望,在麥小洛身上喘息,吸氣,祈禱性的奇迹能賜給我們一個孩子,我身體里的另一個聲音同樣也會強烈地禱告——千萬別懷上。我害怕付出代價,我害怕一個接一個的代價相繼而來,因為它們可怕萬分,我承受不住。

我是個懦夫。應該有一個更好的男人讓麥小洛靠在他的肩頭,對她說:親愛的,這完全是個錯誤,讓我們接受事實,繼續快樂地生活吧。可我也知道,麥小洛永遠不會認命,她會永遠悲傷。所以我盼望,違心悖理地盼望。我和麥小洛,彷彿每一次都將帶來好果實。

二零二零年六月三日。

麥小洛:第一次出現那種狀況時,墨寒不在我身邊。我已經懷孕八周了。寶寶如同梅子一般大小,已經有了臉和手,還有一顆跳動的心臟。初夏,夜色闌珊,我洗著盤子,望見那片混合著橘色和洋紅色的天空。墨寒大約兩小時前消失了。他出去給草坪澆水,半小時后,噴嘴裏還沒有水的聲音,我站在後門口,看見葡萄架下躺着一堆衣服。我走出去,撿起墨寒的牛仔褲、內褲和他那件印着「砸了你家電視機」的舊t恤,把它們一一疊好,放在床上。我原打算擰開噴水機的龍頭,後來還是沒有那麼做,如果墨寒在後院現身,恐怕就要弄得一身泥水了。

我吃完自己調製的意大利通心麵、nǎi酪,還有一小份色拉,維生素藥丸,再足足喝了一大杯脫脂牛nǎi。我洗盤子時,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幻想着肚子裏的小傢伙,他一定正一邊陶醉在我的歌聲中,一邊忙着把這些曲調存儲在他某個精巧的細胞里。我站着,仔細沖洗色拉盤,突然在我體內深處、盆腔的某個地方,有種微微的刺痛。十分鐘后,我坐到客廳里,邊想着自己的事情,邊讀路易·德倍尼爾斯的小說,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如同在我身體的琴弦上快速撥弄。我沒當回事,一切都很正常,墨寒離開已經兩個多小時了。我擔心了一會兒,接着就完全沒在意了。又過了半小時,我還沒有真正地精惕。突然,那種奇怪的感覺開始變得像痛經一樣,大腿之間似乎有些黏黏的血。我起身走進衛生間,褪下內褲,全都是血。哦,我的天啊。

我打電話給張幽雨。是麥炎接的,我假裝鎮定地問張幽雨在不在,她接過電話立即問:「出什麼事了?」

「我流血了。」

「墨寒呢?」

「我不知道。」

「什麼樣的流血?」

「像月經一樣。」疼痛開始加劇,我坐到地板上,「你能把我送到市中心醫院么?」

「麥小洛,我馬上就到。」她掛上電話。我輕輕地把聽筒放回機座上,彷彿過猛的動作會讓它生氣似的。我小心地站起來,摸了摸脈搏。我想給墨寒留個字條,可不知該說什麼。我寫下:「去了市中心醫院。張幽雨開車送我去的。晚七點二十分。小洛。」我給墨寒留着後門,把字條放在電話機旁。

幾分鐘后,張幽雨就到前門了,我們上了車,麥炎開的車,我們沒有多說話。我坐在前排,望着車窗外面,景色一切都異常清晰、銳利,好像要讓我深刻牢記住它們,迎接一場即將到來的考試。麥炎把車拐進急救室的下客處。我和張幽雨下了車。我回頭看着麥炎,他朝我飛快地一笑,然後猛地駛向了停車場。

我們走進去,隨着腳接觸到地面,重重大門依次自動打開,彷彿在一座童話宮殿,有人正恭候着我們的到來。疼痛先前曾像退潮似的減弱,此刻卻又漲潮般沖向岸邊,來勢洶洶,不可阻擋。燈光通明的房間里,幾個可憐瘦小的病人正排隊等待,他們個個垂頭抱臂,強忍着痛。我在他們當中坐下,張幽雨走到預診台,後面坐着一個男人。我聽不見張幽雨說了什麼,可是當他問到「流產」時,我一下子醒悟了,就是這個名稱。這個詞在我的頭腦里膨脹,直到充滿了所有細小的溝壑,硬生生地擠開我全部的思緒。我哭了起來。

他們用盡一切辦法,還是沒能保住孩子。後來我才知道,墨寒剛巧在一切結束前趕來了,可他們不讓他進來。我當時在沉睡中,醒來時夜已經深了,墨寒在我旁邊,蒼白憔悴,眼窩深陷,可他什麼也沒說。

我喃喃地說,「你去哪兒了?」

墨寒伏下身來,小心翼翼地抱起我。他用胡茬蹭我的臉頰,我感到自己被生硬地磨蹭著的,不是我的皮膚,而是身體深處,一個沒有癒合的傷口。墨寒的臉濕了,那究竟是誰的淚水?

過了一陣子,墨寒告訴我,他做了絕育手術。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晴天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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