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林呈祥是在碼頭洗紅薯時知得覃玉成結婚的消息的。有人從一條划子上跳下來說,林師傅,覃玉成當了蓮城南門坊的新郎倌呢,你這個連襟吃喜酒沒?他不是玉成的什麼連襟,他當然聽得出其中的嘲諷,但他顧不上計較。一陣暗喜潮水般漫過了他的心頭。其實重陽節時他到蓮城去過一趟,瞟見過南門坊門上的喜聯,他知道南門秋女兒結婚了,他根本沒想到她的丈夫會是覃玉成。

這下好了,等了多年的機會來了,他有戲了。

林呈祥洗完紅薯回到一方晴,恰好覃琴放學回來,脆聲叫了他一聲伯伯。這稱呼今天聽來格外彆扭,但他還是伸手摸了摸女兒的頭髮。覃琴的眉眼是長得越來越像他了,平時跟他也有說有笑,有一種天生的親昵。鎮上許多的人都曉得她是他的骨血。只是,親生女兒一直叫他伯伯。現在,改變他的身份,做覃琴名符其實的爹的時候到了。他相信,梅香不會忘了她的承諾。

他選擇了在飯桌上說這件事。他想看到覃陳氏與梅香都有些什麼反應。他給覃琴盛了飯夾了菜,把她支開,然後,吞吞吐吐地說:「今天我聽到一個消息……玉成和南門小雅結婚了。」

話一出口,他就掃瞄著梅香和覃陳氏的臉。出乎他的意料,兩個女人的神情都很平靜,彷彿聽一個與已無關的白話。梅香埋頭吃着飯說:「我們早曉得了。」

林呈祥愕然:「哪么沒聽你們說?」

梅香道:「有什麼好說的,別人結婚,關我們什麼事?」

林呈祥氣忿地說:「哪么是別人?玉成是這個屋裏出去的人,他拋棄了你梅香,又跟別人結婚,信都不給家裏一個,沒把娘放在眼裏嘛!忘恩負義嘛!」

覃陳氏放下碗,平靜地說:「他沒有忘恩負義。還記得那天夜裏我喊抓賊牯子嗎?我一時眼花,把他當成賊牯子了,其實他是來給我送壽禮的。」

梅香又喜又疑:「真的?」

覃陳氏摸摸身上的衣服說:「你們看,這是他送來的洋布做的。只怪我把他當賊趕,斷了他回家的路。也罷,他心裏還有我這個娘就行,我還能活幾年?只是,他又要委屈人家南門小姐了。」

梅香眨巴着眼睛,乜了林呈祥一眼。

「再怎麼他也該給個信,我們也好送份賀禮呵,」林呈祥說着轉向梅香,「不過也好,玉成總算成了家,也有個落腳點了,要不以後就只有唱月琴打流。梅香,還記得你的話么?」

「不記得了。」梅香沒好氣地說。

「你說不記得了就是記得。」林呈祥說。

「記得如何,不記得又如何?」

「記得就好,我曉得你不是吐了的痰又吞回去的人。」

「我也曉得你心裏爬了幾條毛毛蟲。莫煩了娘的耳朵,有話到我房裏講去,我正想問你一件事。」梅香綳著臉起身,到房裏去了。

林呈祥便跟在後面,剛進門檻,梅香就將門哐當關上了。

「我問你,那年娘六十大壽,我要你請玉成來唱月琴的帖子你送到沒有?」

「我送到了南門坊……」

「鬼話!你送到了玉成哪有不來的?」

「我是送到了南門坊。」

「你交給了玉成么?莫說假話,我會找玉成對證的。」

「我跟玉成說了幾句話,我看他態度不太好,怕他回來了惹娘不高興,就沒把帖子給他。」林呈祥灰著臉說。

「我就曉得你的鬼主意!你是怕玉成回來了跟我重歸於好,你日日夜夜都只想着哪天跟我拜堂成親。」梅香說。

「我這樣想有什麼不對嗎?」林呈祥叫了起來,「我再也不想偷偷摸摸,再也不想讓親生女兒喊我伯伯了,我要堂堂正正地做她的爹!」

「你不曉得娘有多在乎玉成吧?難怪娘天天穿那件衣服捨不得脫,原來是玉成送的洋布做的。我若是把你沒送請帖的事告訴娘,娘還會答應你跟我成婚?做夢去吧你。」

「你不會告訴娘的,除非你真的不想要我了。」林呈祥抓住梅香的手,語氣緩和下來,「梅香,這麼多年,我不是真心待你么?如今改朝換代講究婚姻自由不怕人家說閑話了,玉成也成親了,我們就該明媒正娶成一家人了!我曉得,你還牽掛着玉成,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能夠理解,可是畢竟你們一次都沒快活過啊!我真是想不清,你心裏到底哪么想的?」

「有些事情我也說不清,心裏就是放不下玉成。我喜歡跟你快活,可是我也喜歡跟這快活不一樣的東西。也許,當初你若不是在我做夢的時候睡了我,我早跟你拜堂了……」梅香眯着眼輕言細語。

林呈祥糊塗了:「你什麼意思呵?我就要你一句話,跟不跟我成親?」

「我會跟你成親的。只不過我想再等等。」梅香說。

「那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土改搞完之後。天天都睡在一起,還怕我飛了么,這麼久都等了,還在乎這幾天?」梅香說。

「土改是政府的事,跟我們結婚什麼關係呵?」

「你那腦殼只想快活,硬是不想事。聽說土改要划階級成份,劃成地主就要沒收土地財產分給別人。我正憂著,哪有心思想跟你成親?」梅香說着蹙起眉頭,撕着手指上一塊翻裂的繭皮。

大洑鎮土改工作隊隊長季為民去鎮外找林呈祥是在一個冬日的中午,天上飄浮着灰白的雲彩,有陽光從雲縫裏射下來,溫溫的抹在人臉上。林呈祥在耕一丘冬水田,扶著犁跟在牛屁股後頭走着,冷水浸得雙腳生疼。季為民沿着田埂走過去跟林呈祥揚了揚手,林呈祥就喝住了水牛。他認出了季為民,這個現在已經做了國家幹部的月琴師傅找他做什麼呢?他有些疑惑,正好他也要回家吃中飯了,便卸了牛軛,牽着牛慢慢走出田來。

季為民是來找林呈祥訪貧問苦的。在加入南下工作團回到蓮城之前,他參加過北方解放區的土地改革,有一些工作經驗,知道訪貧問苦發動群眾是搞好土改的一個重要環節。打過招呼之後,季為民就跟着林呈祥往一方晴走。水牛邊走邊拉了一泡熱騰騰的牛屎,林呈祥忙撿了根棍子,將牛屎撥進田裏。濃烈的牛糞味撲面而來,季為民忍不住捂住了口鼻,等走了幾步,才將手拿開,問道:「林師傅,你是傘匠,哪么作起田來了?」

「傘生意不好做呵,人不能閑着吧,就種田了。」

「覃家不就是一小傘鋪么,怎才六七年光景就置了這多田?」

「梅香精明能幹,又會勤儉持家,省下幾個錢都拿來買田了,其中十畝才從盧承恩手裏便宜買下的。當時要是曉得姓盧的為逃跑拋賣田產,還可以把價壓低多買幾畝呢。屋裏人少種不過來,只留了兩畝自己種,其餘的都租給別人了。」

「你為覃家勞累了這多年,也賺了不少工錢吧?」

「原來還拿了工錢,這幾年都沒拿了,反正吃的睡的用的都是覃家的,像一家人過日子,也不講這個了。」林呈祥說。

「那怎行,這不是剝削嗎?」

林呈祥趕緊說:「不是剝削,是我自願不要工錢的。」

季為民說:「自願的就不是剝削了?這樣的剝削更厲害,它不光剝削了你的勞力,還剝削了你的精神!這個梅香還真看不出來,年紀輕輕,長得又和藹好看,做事卻這麼狠!人啊,變了地主就不一樣了。」

「她算什麼地主呵,不光要做屋裏的事,農忙起來也要下田幹活的。」

「怎不是?家有傘鋪一個,水田三十畝,還請了你這麼個不付報酬的長工,你曉得大洑鎮人均水田多少么?才六分啊!典型的工商業兼地主嘛!」

林呈祥愣一下,問:「季隊長,你們是不是要分覃家的田產?」

季為民反問:「你沒參加動員大會嗎?」

林呈祥搖搖頭,那天鎮公所的人打鑼召開群眾大會,是梅香去參加的,他躲在家裏做傘。梅香回來后悶着頭做事,一句話都沒跟他說。

「林師傅,你是地主家的僱工,是我們的依靠對象,你要響應政府號召,積極參加土地改革這場偉大的革命運動啊!」季為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呈祥不做聲,他完全不理解季隊長的話,他只曉得梅香心裏有多憂了。

林呈祥牽着牛從後門進了後院,將牛繩系在椿樹上,給它喂上草,也不避季為民,掏出襠中的東西往草料上撒了一泡尿。水牛打着噴嚏,津津有味地吃着加了調味品的午餐。林呈祥本想是以這個舉動趕季為民走的,他有點煩他了。但季為民並不在意,走開幾步,在後院裏東張西望,還拿出筆記本寫了幾個字。接着季為民讓林呈祥看看他的住處。林呈祥不知他葫蘆的賣的什麼葯,又不好拒絕,只好推開那間偏房的門。

屋裏到處矇著灰塵,床上堆著破舊的棉絮,牆角結著蜘蛛網。季為民皺起眉:「梅香就讓你住在這樣的地方?」林呈祥咧嘴笑笑,也不好說什麼。這房間好久沒打掃了,因為它只是個擺設,用來掩人耳目的,他早和梅香睡一床去了。

季為民找到一個板凳,吹吹上面的灰,兀自坐下。看樣子季為民還想和他聊,他可沒這閑功夫。林呈祥退到門外說:「季隊長,我肚子餓了,要吃中飯了,你要不嫌棄,嘗嘗一方晴的伙食?」

季為民沒有應承,卻跟着林呈祥去了堂屋。

梅香正在擺碗筷,一見季為民,連忙笑道:「喲,難怪早上喜鵲叫,來了貴客!快請上座,上座!季隊長,你是國家幹部,又是玉成的師兄,我陪你喝幾杯!」

季為民擺擺手:「謝了,工作隊有紀律,不能隨便吃。」

梅香說:「季隊長就莫客氣了,你們不是要跟農戶同吃同住同勞動么?」

季為民說:「三同也要看對象的。」

梅香便又要沏茶,季為民也伸手制止了。

「我曉得了,季隊長嫌我是地主了,怕我屋裏的東西有毒是吧?」梅香臉上的笑如同灑在燙鐵板上的水,嗤一聲就幹了。

季為民面容嚴肅,背起手說:「曉得自己的身份就好啊。我確實曾經是玉成的師兄,但那都是舊社會的事了。師兄不師兄,我都會按政策辦事,絕不照顧人情面子。你是明白人,會也開過了,土改政策都曉得了吧?」

梅香點點頭說:「用你們幹部的話說,讓耕者有其田,分一些田給沒田的人種,是件善事,我也沒意見。可是我家的田產,一不是霸來的,二不是賭來的,都是幾個血汗錢換來的,就這麼白白給別人,這不公平啊!從古至今沒這個理嘛!至少,得抵幾個錢,讓我把本錢收回來吧?」

季為民弓起指頭在桌面上敲敲:「你那是地主階級的公平觀,現在解放了,沒人跟你講了。我看你還是認清形勢,爭取主動吧,早點把你的田契和財產清單交到工作隊去,取得群眾的信任,這樣對你才有好處。」說完,他就轉身走了。

梅香頹然坐下,滿面愁雲,不知所措地攏著頭髮。林呈祥盛了一碗飯放在她面前,她伸手一推:「你還有心思吃飯?」

季為民心底其實有些佩服梅香,只用七年時間,就添置了三十畝水田,這個女人不簡單,她的精明能幹是覃玉成望塵莫及的。她的某些想法也可以理解,在東北參加土改時,他也曾想,政府拿出錢來,買下地主的土地再分配給無地的農民,這場革命可能就平和得多,順暢得多。至少不用流血吧?在東北的那個屯子裏,農會殺惡霸地主,地主又引來土匪報復,死了不少人。他曾把這種想法透露給別人,卻招來了思想右傾的嚴厲指責。此後,他就不敢再這麼想了。

來大洑鎮之後,一開始季為民也想照葫蘆畫瓢,先開個鬥爭大會,打打惡霸地主的氣焰再說。沒料想大洑鎮情況特殊,盧承恩和另一個大地主在解放前夕攜帶家眷錢財逃往了台灣,剩下的幾個劃成地主成份的,都是梅香這樣的殷實人家,既沒有民憤,更沒有血債。他們也沒有對抗土改的意思,頂多像梅香那樣私下發發牢騷而已。把他們押上台鬥爭,似乎有點過。季為民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他一猶豫不要緊,大洑鎮的土改進度就落後於別人了,他也就遭到來鎮里檢查工作的土改工作委員會主任顧思義的批評了。

還好,顧思義是他在東北時的老領導,給他留了面子,沒有當眾批評他。老領導把他叫到房間里,語重心長地說,為民呵,你的工作上不去,得找找思想根源呵,你在舊社會當過賬房先生,又是從國民黨軍隊過來的人,要注意洗刷你的非無產階級思想。那個叫梅香的地主婆,曾經是你師弟的妻子吧?你可要劃清界線,不要心慈手軟,更不能喪失立場包庇她噢!聽說你一個人去過她家?當然你是去做工作的,可也要避嫌疑嘛,特別是她又長得漂亮,你更要提高警惕性。在大是大非面前,千萬要頭腦清醒,不要讓你的右傾思想再冒頭!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在東北土改時死了那麼多同志,就是因為我們對敵人的打擊不夠及時,不夠堅決,要吸取教訓啊。鬥爭大會為什麼遲遲不開?一點聲勢都沒有,這怎麼行呢?要開,馬上開,越快越好!我告訴你呵,組織上的眼睛盯着你的,你能不能進步,做一個純粹的布爾什維克,就看你自己的了!

顧思義這麼一說,季為民就不敢猶豫了,立即佈置第二天在盧氏祠堂召開鬥爭大會。他明白,如何對待梅香已成為同志們衡量他的思想態度的一個標誌。他讓人把林呈祥叫來,嚴肅地交待:「林呈祥,明天開鬥爭大會,你要頭一個上台控訴地主婆梅香。」

林呈祥莫明其妙:「控訴她什麼?」

「控訴她對你的剝削啊!」

「她沒剝削我啊。」

「你這人,階級覺悟哪么提不高啊?我不是啟發過你了么?你在覃家做了這麼多年,工錢都不給,這還不是剝削是什麼?」

「可是我吃她的住她的用她的,我們實際上是、是一家人啊。」

「你真糊塗,剝削你了還幫她說好話!什麼一家人,你比僱工還不如呢,其實你就是一方晴的一個奴隸!現在工作隊幫你翻身你還不情願啊?真是一坨糊不上牆的稀泥巴!不管你想得通想不通,明天你都要上台,把你在覃家吃的苦、受的委屈都說出來,狠狠地控訴梅香,讓她低頭認罪!」

林呈祥搖頭:「不行,我不能這樣沒良心……」

季為民光火了:「你硬是蠢得像豬,她剝削你才是沒良心!」

林呈祥脹紅了臉,吞吞吐吐地:「季隊長,你不曉得實情,我真不能上台,其實我跟梅香就是一家人,我們就跟夫妻一樣,只是還沒個名份……」

季為民錯愕了:「什麼什麼?你說清楚點。」

「是這樣的,玉成不喜歡女人,成親后挨都不挨梅香一下,後來又跑到蓮城學唱月琴去了,我就跟梅香相好了。她女兒覃琴就是我的骨血,玉成也曉得這事。要說受委屈的,其實是玉成。玉成休了她之後,我一直想明媒正娶,但梅香硬要等玉成結婚之後再說,就一直拖到今天。不過我們已經說好,等土改一完就結婚。」

季為民沒想到事情竟是這樣,思緒忽悠一下飄到南門坊去了。覃玉成既然不喜歡女人,為何還要跟小雅結婚?那不是害了她么?他把心思收回,強迫自己考慮眼前的事。他必須說服林呈祥上台,鬥爭會成功與否在此一舉。他用夾煙的手指著林呈祥:「你呀,被女人迷惑,中地主婆的毒太深了!」

林呈祥懵懂地看着他,不知所言何指。

季為民說:「你以為,睡一個枕頭就是一家人了?親不親,階級分!要透過現象看本質嘛!她對你施的美人計呢,為的就是讓你無償地替她勞作!要不,她為什麼推遲與你成親?她喜歡的不是你,而是覃家的財產和土地!你白天侍候她的土地,夜裏還要侍候她,她對你實行的是雙重剝削!土改后成親?那是她給你畫的一個餅,畫的餅能充饑么?提高你的階級覺悟吧,林呈祥同志!」

林呈祥不知所措,搓著兩隻佈滿裂口的手。梅香一再推辭與他成親,他心裏是有積怨的。季隊長的話他不全明白,不過還是把他的怨氣挑起來了。政府的幹部水平就是高,看問題眼光尖銳,好像就是那麼回事。

季為民趁熱打鐵,盯定他的眼睛說:「你好好想想,如果你不鬥爭梅香,就只好連你一塊鬥了。」

「憑什麼?」

季為民說:「你還要問憑什麼,憑你同情包庇地主婆,抵制土改,就該斗!何況你還與地主婆通姦,傷風敗俗,腐蝕群眾,就更為革命所不容了!批鬥之後,就把你遣送回原籍,還想與梅香成親?做夢去吧。總之,是上台控訴梅香,還是被拉上台挨斗,何去何從,你自己選擇吧!」

林呈祥愣住,喃喃道:「那,那要如何控訴啊?」

季為民說:「剛才不是說過了么,訴你吃的苦受的剝削,還有,地主婆施美人計的事也可說說。」

林呈祥哦了一聲,仍然很懵懂的樣子。

季為民拍拍他的肩:「你也不要多慮,鬥爭地主是必要的,也是迴避不了的。你回去跟梅香說說,我們要消滅剝削制度,並不是在要肉體上消滅地主,只要她端正態度,主動配合,使土改工作順利完成,還是新中國的好公民。到時候,只要她同意,你還是可以與梅香結婚的,新社會了,婚姻自由嘛。」

盧氏祠堂里有個很大的院子,院子東側有個古戲台,每年正月間,盧承恩都會請戲班來唱幾齣戲,以彰顯盧家的富裕與威望。現在盧承恩逃跑了,戲台也派上了開鬥爭會的用場。

開會的鑼聲從鎮頭響到鎮尾,來回催了幾遍,人們陸陸續續出了家門,袖着手,打着呵欠,懶洋洋地進了祠堂。若是看戲,他們會積極得多,嘴巴上粘的飯粒子都顧不上揩就跑來了。太陽升到了牆頭上空,才站了半院子的人。大洑鎮人沒見過世面,不曉得鬥爭大會是什麼名堂。他們看熱鬧來了。

戲台樓梯口站着一個背槍的民兵,很神氣。梅香和地主們站在台下,幾個男地主多少有點不安,她卻十分坦然,面帶微笑,踮起腳和別人打招呼扯白話。她甚至還跟人說,哎,你曉得啵,台上的季隊長以前是覃玉成的師兄呢,月琴彈得幾好聽的。她那神態,好像不是來挨斗,而是來趕場,來跟女人們咬耳朵的。

會場氣氛輕鬆,唯有坐在台上的幹部們不苟言笑,嚴肅得很。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主持人大聲宣佈:「鬥爭大會現在開始,將地主分子押上台來!」

幾個民兵押着地主們魚貫而行上了戲台,面向台下站成一排。林呈祥此時也站在台下,他仰起臉看着梅香。梅香沖他笑了笑。梅香的人緣好,不少人跟她揮手打招呼,她也不時地點頭致意。梅香顯得比平時漂亮,眼角雖然有了魚尾紋,但面色紅潤,眼睛亮得像兩顆玻璃珠。季為民作動員報告了,林呈祥一句也沒聽進耳朵去。上台控訴梅香的事,林呈祥沒有跟梅香說,他不知說什麼好。他只曉得,季隊長的話是不能不聽的。現在,事到臨頭了,他的腦殼有點木了。

季為民的聲音消失了,朦朧之中,林呈祥聽到主持人喊了一句話,其中好像夾着他的名字。他愣怔著,有人過來拖了他一把,他才高一腳低一腳地上了台。台下無數的目光蜂子一樣撲過來。他慌了,雙手在衣襟上亂揩。梅香對他笑笑,好像安慰他,男子漢大丈夫,慌什麼,都是鄉里鄉親,該說什麼說什麼嘛。他咳嗽了兩聲,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又朝季為民瞟了一眼,季隊長鼓勵地點了點頭。於是林呈祥就開始控訴了:「謝謝季、季隊長看得我起,要我上台來控訴地主分子梅香……以前我不曉得梅香是地主分子,季隊長啟發我了,我才曉得她剝、剝削了我。大家都曉得,我來一方晴好多年了,起先靠做傘吃飯,梅香過門以後,我又種起了田,也沒給我工錢。是我自願不要的。大家也曉得,我和梅香相好,我哪還好意思要工錢呢?季隊長說,這是地主婆施的美人計,我一想,有點像。要不,她哪么老拖着,不跟我正式結婚呢?梅香什麼都好,真的都好,就是這一點讓我不舒服……」

季為民拿鋼筆頭叩著桌子:「林呈祥,莫亂扯,說本質的東西!」

台下有人接過話頭:「對,快點坦白,你和梅香是幾時睡到一起去的!」

林呈祥摳摳頭皮:「這個嘛,其實是我自己先摸到她床上去的,我是真喜歡她,山歌都跟她唱了不少……大家也都曉得,覃玉成不喜歡女人,我不忍心讓她就那麼荒著。不是說耕者要有其田么?那田者也要有人耕嘛。後來玉成一去不回,又寫了休書,我們就常常在一起了……」

台下又有人喊:「那你一夜耕幾回啊?」

林呈祥一笑:「自己想幾回就幾回。」

人群中一聲高喊:「狗日的林呈祥,把老子都說硬了!」

會場頓時一陣鬨笑,台上的地主們也都咧開了嘴。梅香雖兩頰緋紅,面帶羞色,卻仍微笑着,並不惱火。季為民的眉毛豎起來了,手往桌上一拍:「夠了,林呈祥,你不要再說了,下去!」說着他走到台前,一把將林呈祥推開,沖台下喊,「鄉親們,這是一場嚴肅的政治鬥爭,大家不要上階級敵人的當,不要被地主分子所蒙蔽,一定要看清他們的醜惡嘴臉!」然後,他又側過身子,伸出一根手指戳向梅香,「梅香,你要低頭認罪,老老實實接受改造,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梅香分辨道:「我又不是盧承恩,我一不欺行霸市,二不巧取豪奪,我家的財產都是血汗換來的,認什麼罪啊?」

季為民叫道:「狡辯!你一家就佔有三十畝水田,而佃農一分土都沒,這本身就是一種罪行!我已跟你講過,交出田契爭取主動,你當了耳邊風了?」

梅香脖子一梗:「我也跟你講過,我家的田產可不能白白給人,世上沒這個理!要交可以,必得抵幾個錢。」

「哼,你以為土改是跟你做買賣,還容得你一個地主婆討價還價?我已經是先禮後兵了,後悔去吧。」季為民臉色鐵青,轉身對着台下大喊,「現在我宣佈,地主分子梅香抗拒土改,反對政府,罪不容赦,我們將沒收一方晴的財產,分給貧苦農民!民兵隊聽好了,現在就出發,給我抄她的家!」

梅香臉色煞白,噢地一聲怪叫,從台上跳下,分開人群,瘋了似的朝祠堂外跑去。眨眼功夫,她就不見了蹤影。民兵們急忙撥開人群追趕,會場秩序頓時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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