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民兵們追到一方晴時,梅香手握一把刃口雪亮的開山斧站在大門口,雙腳叉開,怒目圓睜,大叫:「哪個敢拿我家的一根稻草,我就跟他拚了!」

人們就不敢往前了,簇擁在台階前,望着她。鄉里鄉親的,平時沒見梅香這麼凶過,都感到稀奇。有人想緩和氣氛,嬉皮笑臉地道:「梅香,你生起氣來也蠻好看的,我們也是奉命行事,你讓開一點點,讓我們進去好么?」

梅香斷然道:「不好!你屋裏也情願讓人搶么?」

季為民跑來了,喝道:「胡說,地主家的東西本來就是從貧農那裏搶來的,現在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給我上!」

梅香眼睛一橫,雙手握緊了斧把:「你們要來蠻的,就怪不得我了!」

她瘋狂的模樣將民兵們鎮住了,他們不約而同地退了一步。

季為民氣哼哼地推了那個外號憨坨的後生的背。憨坨猶豫了一下,從側面衝到梅香跟前,舉起槍把沖着梅香橫掃過去。梅香往旁邊一偏,躲過去了。與此同時,她順手將斧頭往橫里一掄。一道亮光閃過之後,憨坨哎呀一聲倒在了地上。眾人定睛去看時,只見鋒利的斧口劃破了憨坨的衣袖,憨坨驚慌地捂著傷口,鮮紅的血從指縫裏流了出來。梅香也被自己駭著了,手中斧頭當地一聲掉落在地。季為民氣憤得全身亂顫:「你,你竟敢暴力對抗土改,把這個地主婆給我抓起來!」

民兵們不再猶豫,一涌而上將梅香按在地上。有人拿來了棕索,七纏八繞將梅香五花大綁了,連拖帶推弄到盧氏祠堂,關進了後院那個專門用來懲罰觸犯族規的族人的籠子裏。

在季為民的指揮下,民兵和貧農協會會員查抄了一方晴。水牛牽走了,豬趕走了,犁耙谷桶等農具搬走了,倉里的谷挑走了,傘鋪里沒賣完的傘也拿走了,甚至梅香陪嫁來的銅臉盆也沒有躲過民兵的眼睛。除了鍋碗瓢勺,能夠拿得走的差不多都拿走了。所有的東西都作為沒收的浮財堆放在祠堂里,等待分給貧苦農民。不過,沒有找到田契,它和一些貴重首飾和銀元放在青花瓷壇里,藏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有無田契並不重要,它只是一張張廢紙,有它沒它土改都會進行,所以季為民也沒在意。

抄家進行時,覃陳氏摟着覃琴,默默地站在院子一角。她用粗糙的手捂著覃琴的眼睛,不想讓她看。但覃琴還是看到了,她的小眼睛從奶奶的指縫裏露了出來,觀察着她不能理解的景象。林呈祥也夾在抄家的人群之中,一忽兒跑到房裏,一忽兒竄到後院,但他所做之事,不是雙手在衣襟上亂搓,就是捏著袖子給自己揩揩鼻涕。他完全沒料到,事情會這樣,他的腦殼裏像煮了一鍋豬潲,除了糊塗還是糊塗。當幾個民兵抬着梅香的雕花床出門時,他跳過去說:「小心小心,莫把它碰爛了!」他心裏一陣凄涼,他感覺抬走的不光是梅香的床,還有他與梅香在床上度過的那些快樂時光。

這是一起突發事件,到底如何處置梅香,季為民拿不定主意,於是,他打馬趕回蓮城,向顧思義作了彙報。顧思義震怒了,當即召開了緊急會議,把它定義為地主分子暴力反抗土改的反革命流血事件,決定為打擊反動階級的囂張氣焰,促進土改的順利進行,鞏固新生的人民政權,儘快召開一個公審大會,殺一儆百,判處持斧殺人的地主婆梅香死刑,就地執行。這樣的結果為季為民始料不及,他腦子嗡嗡響,身上陣陣發冷。顧思義問他還有什麼意見,他支支吾吾,說他沒有什麼異議,梅香對抗土改有罪,應當予以堅決打擊,只不過,只不過……是不是與有關政策不符?梅香似乎還,還,還罪不足死吧?顧思義弓起指頭砰砰砰猛叩桌子,同志,你該醒悟了!我們的同志已經因為你的優柔寡斷和立場搖擺付出血的代價了,你還為地主分子開脫!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對階級敵人能施仁政嗎?你的思想很危險呢,差不多跟地主婆穿一條褲子,成了她的代言人了呢你!意見你可以保留,但組織上的決定你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

季為民噤若寒蟬,不敢再說什麼了。

回到大洑鎮,季為民就去盧氏祠堂看關押在籠子裏的梅香。

那個籠子是用雜木做的,刷了一層桐油,很有些年頭了。籠子小得只能關進去一個人,柵欄內側都嵌有尖銳的鐵刺,使得被囚者只能站着或坐着,靠都沒地方靠一下。季為民剛走近籠子,梅香就從柵欄間露出半張臉,沖他莞爾一笑。

季為民的心莫名地悸動了一下。他沒料到,梅香還笑得出來,且笑得這樣純凈,這是一個怎樣的女人?他有一些話想說,卻又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還是不說吧,他轉身欲走,梅香卻說話了:「季隊長,我曉得我錯了。」

「噢?」季為民轉過身來。

「不管如何,我不該拿斧頭砍憨坨,鄉里鄉親的,我做的太過火了。再說,他也是奉命行事。我當時腦殼氣糊塗了。你們給他請郎中沒有?」

季為民含糊地嗯了一聲。

「最好送到蓮城看西醫去,葯錢由我來出。他要是心裏饒不了我,乾脆也砍我一斧頭吧,我保證眼睛都不眨一下。」梅香顯得很誠懇,又說,「聽說,你們不光挑了我的谷,還把我的床都搬了?這也太過了吧,以後我睡哪裏啊?我的田契沒拿到吧?我可以交出來,不過還是要抵點錢我才答應的。」

季為民錯愕了,這女人真是一根筋!

這時林呈祥送飯來了,見了季為民,咧嘴笑笑。季為民綳起臉不理他,若不是因為他,事情也許不會弄成這樣。柵欄間隙窄小,飯缽子塞不進去,林呈祥就用小碗裝了往裏面遞,等梅香吃完一碗了,再遞一碗進去。

季為民離開籠子,在戲台下轉圈,狠狠地抽著煙。他不想讓梅香死在自己手裏,她畢竟是覃玉成的前妻,雖然她得替自己的下場負責,但他的良心也不得安寧的。把這樣一個水靈靈活生生的漂亮堂客變成一具屍體,太駭人了。他腦袋都想疼了,總算回想起,顧思義雖然作了決定,要儘快舉行公審大會,卻還沒有定下具體日期。儘快是個彈性很大的概念,哪天執行都可說是盡了快了。這使他有了迴旋餘地,主意馬上就有了:用以防萬一的名義,明天就將梅香押送蓮城,交給市裏的看守所看管,這樣一來,也許顧思義會產生一些顧慮,也許會讓審判進入正常的司法程序,這樣梅香就有可能留下一條命。而且,若再從蓮城押梅香回來公審,與他的干係就少一些。即使改變不了最終的結局,也算是他做了一點努力,他的良心也過得去。這麼想着,他心裏就輕鬆了許多。

林呈祥過來,恭敬地問:「季隊長,梅香還得關多久?」

季為民瞥瞥他手中的籃子說:「對剝削你的地主婆還如此忠心耿耿啊?」

「地主婆也得吃飯是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如今家也抄了,她也沒想頭了,想必會跟我成親了。季隊長,看在玉成的面子上,您就高抬貴手,早點放梅香出來吧。」林呈祥說。

這男人,還在夢想着與梅香結婚呢。季為民想想說:「梅香一動手,事情已發生了質的變化,放不放她,我決定不了啦。」

林呈祥眼皮跳了一下:「什麼意思?」

季為民說:「你往天上吞痰,那痰會落到哪裏去?自己臉上嘛!當初我跟你怎說的?我要你跟她做工作,要她主動配合,爭取寬大處理。結果呢,竟持刀殺人,暴力對抗政府,由一個普通地主婆演變成了一個反革命分子。我若是還幫她說話,那我豈不也成了階級異已分子了?」

「季隊長季隊長,她不是想反革命,她是脾氣躁一時性起才傷了人。我曉得她這個人,家產看得特重,鄉下人起早摸黑圖的什麼,不就是買田置地發家致富么?你要沒收她財產,就是割她的心頭肉呢!」林呈祥眼巴巴地看着季為民。

「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那是那是。」林呈祥雞啄米一樣點頭。

「難道,她就沒聽說過血債要用血來還這句話?」

「季隊長你莫駭我,難道……?」林呈祥嘴巴張開合不攏了。

「明天會將她押到蓮城去,上面會處置她,你把她最好的衣服鞋襪帶來吧。」季為民揮了揮手。

林呈祥臉一黑,轉身就往祠堂外跑,兩隻腳板巴達巴達響。

季為民望着林呈祥搖擺的背影,心裏嘆了一口氣。他不曉得此時林呈祥的腦子裏正回蕩著鷂鷹金屬般的啼鳴,也不曉得他奔出了鎮子,一路走一路放肆地打着唿哨。

晚飯後,季為民召集工作隊員開了會,傳達了上級的決定,又為翌日押送梅香去蓮城作了安排。但是,他心裏還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很不踏實。於是他買了些花生米和廉價米酒,把副隊長叫到臨時借住的房間里,關上門,以慶祝土改工作初戰告捷的名義喝了起來。幾盅米酒下肚,腦子暈暈乎乎,就不用想那麼多了,就能睡個好覺了。

但是,季為民的好覺在天剛蒙蒙亮時被幾聲尖銳的槍響打破了。他手忙腳亂地穿上衣服,摸起手槍,下意識地往盧氏祠堂跑。正如他猜測的一樣,梅香被人劫走了,籠子的鎖被砸開,兩個守衛的民兵一個被綁在籠子上,另一個掙脫繩索去追,大腿上挨了一槍,倒在門檻上,血流如注。季為民問是誰幹的,受傷的守衛只來得及看季為民一眼,就閉上了眼睛。活着的守衛說來的人都一身黑衣,戴着儺面具,手腳利索,他們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撂倒了,從衣着來看,像是黑虎山二道疤那幫土匪。

季為民立即讓通訊員向蓮城告急,要求軍分區派部隊增援,自己則帶領武裝民兵跟蹤追擊。當他舉著槍策馬飛奔時,疾風嗖嗖地梳直了他的西式頭髮,莫名的興奮令他噢噢直叫。

季為民帶着十幾個工作隊員和民兵來到黑虎峽口,看到幾個黑色身影在峽谷深處一閃就不見了。林呈祥一直跟隨在季為民左右,拉住季為民的衣角說,千萬小心,二道疤槍法可百步穿楊呢。他們不敢貿然追擊,停下來等待援兵。畢竟地形險峻,土匪在暗處,容易招至無謂的犧牲。大約兩個小時后,軍分區騎兵連平治而來,兩股人馬會合之後,才沿着黑森森的峽谷長驅直入。

他們就到達了峽谷底部,那個被四面絕壁包圍的地方。沒有了去路,土匪也不見了蹤影。他們尋了幾圈,也沒找到上山的通道。仰頭望去,天空狹窄,陡壁直插雲霄,搖搖欲墜,高不可攀。只好先隱藏在岩石后歇息片刻,商議一會再說。

還沒商議出結果,有個聲音從頭頂岩壁上飄下來:「你們哪個是當官的?請站出來說話!」

他們趕緊散開,往岩壁上望去。那聲音很粗獷,帶着峽谷的迴音,嗡嗡的,卻十分清晰。只是岩壁上危石崢嶸,枯樹兀立,藤蘿倒懸,就是沒有人的影子。

「莫白費心思了,你們看不到我的!請當官的出來說話,放心,我們不會放黑槍,要是這樣,你們的人早倒了一路了!」那聲音又說,聽上去近在咫尺。

季為民站到路邊一塊石頭上,仰頭喊道:「你是什麼人?」

「我嗎?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黑虎山寨主,江湖上人稱二道疤的就是!」那聲音說。

季為民便喊:「二道疤,政府早曉得你是什麼人了!放下武器,馬上投降,爭取寬大處理,才是你唯一的出路!否則,解放軍將掃平黑虎山,對你和你的婁羅們一律嚴罰不貸!」

「你嚇唬誰呵,你們上不了山,找不到我們,更莫想困死我們,半年不下下山都有吃有喝。」

「你想跟政府對抗到底?」

「我二道疤是劫富濟貧的綠林好漢,共產黨打土豪分田地幫窮人鬧翻身,正對我的心思!我本就不想跟你們作對!」

「那你還衝我們的守衛開槍,搶走地主婆梅香?」

「這件事可另當別論,梅香是我的乾女兒!我若是見死不救,那我還算是個乾爹嗎?那個守衛是我開槍打的,誰要他先開槍打我?我手下留情,只打了他的大腿,要不,他早沒命了。」

「他流幹了血,已經沒命了,你欠下了一筆血債!」

二道疤啞口了,過一會才說:「那我就對不起他了。」

「這事暫且不說,你找我說話是什麼意思?」季為民喊道。

「我的意思是化干戈為玉帛,冤家宜解不宜結嘛,只要你們放過梅香,我就帶兄弟們下山投降。他們在山上也呆厭了,想回家種田。我曉得如今改朝換代了,我們這一行也做不下去了。總而言之,只要你們不再追究梅香,保證我的兄弟們回老家能分到一份田土,我二道疤隨你們如何處置!」

「放不放過梅香,那是政府的事,由不得你做主」!

「那就不費口舌了,有狠的你來攻打吧!」

話音剛落,叭一聲槍響,子彈射在季為民身邊的石壁上,濺起的石粒打得他的下巴刺疼不已。他驚得身子一縮蹲在地上。所有的人都想回擊,可是找不到目標,只好都找地方隱蔽好身體,舉槍對峙著。

局面就這樣僵持下來了。

過了個把鐘頭,急促的馬蹄聲敲破了峽谷的寂靜。顧思義帶着後援隊伍來了。季為民立即把情況做了彙報。顧思義聽后批評道:「你這麼精明的人,怎麼也死腦筋了?答應他再說嘛,等他下了山,放不放過梅香,還由得了他?只跟他接觸了半天,你怎麼就被江湖義氣套住了手腳呢?」

季為民腦子就開了竅,重新站到岩石上大喊:「二道疤聽着,我們的顧主任來了,答應你的條件了!」

二道疤的聲音又飄了下來:「那好,請你們退出半里地,等半個時辰,我們就下來!」

顧思義帶着隊伍往後退了幾百米,估摸到了二道疤的視線之外,便停了下來。等了大約半個時辰,等他們回到原地時,二道疤已經站在那裏等他們了。但是只有二道疤一個人,他的左臂纏着布,浸著血,他的腳下放着捆好的四支長槍和兩支短槍。

季為民問:「你的那幫兄弟,還有梅香呢?」

二道疤笑笑:「我信不過你。你們不是答應放過他們么?我讓他們回老家了,梅香也一道走了。」

季為民環顧四周的絕壁,很疑惑:「走了?哪裏有路?」

二道疤道:「從後山岩壁上走的,路嘛就在索子上。你們若是想追,得繞道五十里,等你們趕到,他們早沒影了。」

季為民氣紅了臉,問:「那你為什麼不走?」

二道疤坦然道:「我要是走了,你們會放過我們?至於我嘛,一來是給乾女兒頂罪,要打要殺隨便,二來山上的日子我也過厭了,想嘗嘗你們的牢飯了。你也好交差嘛,是不是?」

季為民上前一步,想抽他一耳光,被顧思義拉住。

顧思義盯着二道疤的眼睛:「你從哪下山的?」

二道疤又笑笑:「從你們看不見的地方。」

顧思義又問:「你怎知我們要懲處地主梅香?誰給你通風報信的?」

「誰不曉得我有千里眼順風耳?」二道疤說着抱起胳膊,擺出了一副軟硬不吃的架勢。

顧思義懶得再跟二道疤說話,叫人將他綁了起來,然後命令所有人對整個谷底來了一個大搜索。可是,溝溝坎坎旯旯旮旮都搜遍了,就是沒找到上山的暗道。看看天色也不早了,只好押著二道疤退出了峽谷。

其實有一個人找到了上山的小洞穴。那個洞在冬季乾涸的溪底,溪流上灌木與藤條結成了一個拱頂,本來就十分的隱蔽,加上洞口又小,隱藏在一塊大岩石后,若不是有經驗,即使看到了,也想像不到它是一條上山的暗道。這個人縮小身子鑽進了洞口,摸索著往裏走了十幾步,發現它的狹窄處被堵死了,於是他退了回來。這個人沒有報告他的發現,他小心翼翼地搬了塊石頭豎在洞口,做了一個記號。這個人是林呈祥,他是憑着記憶找到它的。

公審大會在盧氏祠堂如期舉行,只是公審的對象由梅香變作了二道疤。人們對傳說中的二道疤很好奇,幾乎全鎮的人都蜂擁而至,把祠堂的院子擠得滿滿的。站在戲台上的二道疤顯得很魁梧,雖被反綁着雙手,身體卻挺得筆直,像一個巨大的樹樁戳在那裏。他的背上插著一塊標牌,上書「土匪頭子二道疤」一行大字,名字上還用紅筆畫了叉。二道疤面帶微笑,目光灼灼地環視着台下。當他的目光觸到一個熟悉的面孔時,他意味深長地點了點下頜。那張面孔卻像受了驚嚇,躲藏到紛亂的身影之中去了。主審人在宣讀了控訴書後,宣佈判處罪大惡極的土匪頭子二道疤死刑,立即執行,問二道疤還有什麼說的。

二道疤大笑道:「哈哈,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刑場設在鎮外的河灘上。二道疤押赴刑場時,後面跟着長長的看熱鬧的隊伍。人們嘻嘻哈哈,興奮莫名。當二道疤背對蓮水寬闊的河面站定,行刑者舉起步槍時,圍觀者們心跳加快,眼睛瞪大。其中也有婦女因為恐懼而捂住了臉孔,卻又從指縫裏露出一隻眼來。砰,槍聲清脆地響了,二道疤胸前綻開了一朵紅花,但是他沒倒,搖了搖又站住了。他低頭看了看胸前那個冒血的洞眼,沖開槍者笑了笑。槍聲再起,他的腦袋猛地往後一甩,仰倒在地,地面發出一聲悶響。

圍觀者一涌而上,維持秩序的民兵端著槍都阻攔不住,只好讓開了。林呈祥也夾在人群之中,他擠到人圈裏時,只見二道疤的褲子被人脫下來一半,襠里那黑乎乎的東西露了出來。好多人撿起河灘上的鵝卵石朝那東西猛砸。林呈祥突然就感到自己的那東西一陣抽搐,鈍疼不已。這時,一個黑影由空中射下,擦著人們頭頂一掠而過,立即有人捂著腦袋慘叫了一聲。林呈祥定睛一瞧,只見一隻鷂鷹盤旋著,啼叫着,瘋狂地追啄那些圍毆屍體的人。人們抱着頭驚慌四散開去,鷂鷹落下地,兀立在二道疤身邊,一動不動,風吹得它的褐色羽毛翻了起來。林呈祥遠遠地看着它,它圓圓的眼睛瞪着他,令他身上陣陣發寒……

吃晚飯時,覃陳氏怯怯地說:「林師傅,是不是給她乾爹收一下屍?」

林呈祥想想說:「沒棺材呢。」

覃陳氏朝門外走廊上呶呶嘴:「用我的吧。」

林呈祥望望走廊上擱著的那口薄棺材說:「那你呢?」

覃陳氏說:「我不要,我不要用的,真的。」

吃完飯後,林呈祥便拿了一張席子,又叫了一個後生去了河灘。但是他只看到一灘血跡和亂七八糟的腳印,二道疤的屍體被行刑隊弄走了。林呈祥站在凜洌的河風裏,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公審大會標誌着大洑鎮剿匪與土改的雙重勝利。槍斃二道疤的第二天,所有沒收來的浮財都分給了窮苦人家,所有沒收的田地也按人口平均分給了農民。一方晴的水田只留下了一畝六分,它們分別記在林呈祥、覃陳氏和覃琴祖孫的名下,其餘全屬於別人的了。至於梅香,已經成了一個在逃的反動地主,當然就沒有她的份了。不過,梅香的雕花床的人家不想要,偷偷地將它送回了一方晴。

為慶祝翻身獲得土地,大洑鎮貧下中農協會特意派人到蓮城將覃玉成夫婦接來唱月琴伴喜。他們沒有請示季為民隊長,這麼一件小事沒有必要打擾他。他們沒有考慮到覃玉成與一方晴的微妙連繫。在他們看來,多年前拋妻出走的覃玉成早就與一方晴沒有任何牽扯了,何況覃玉成彈唱得那麼好,何況他唱月琴的名聲響遍了蓮城,何況他還算個大洑鎮人,不請他又請哪個呢?玉成,今朝是我們窮人翻身的好日子,你要把你的本事拿出來,放開嗓子唱噢,選最好聽的唱,莫忘了唱《雙下山》,和尚和尼姑兩個人你逗我我罵你,最有味了!

覃玉成與南門小雅是在中午時分抵達大洑鎮的,在盧氏祠堂里吃過中飯,兩人就抱着月琴上了戲台。這是他們頭一次上戲台彈唱,有一種被托舉到空中的感覺,頭暈暈的。調弦時,覃玉成瞟瞟台下那些熟悉的面孔,聽到了嗡嗡的議論。哎,難怪玉成不要梅香的,這個小雅嫩得,嘖嘖,跟水豆腐一般呢!只怕是玉成算過命,曉得梅香會劃成地主,又曉得蓮城有個乖女伢在等着他,才跑上門去的吧?嘿嘿,我若是抱着這樣的女子睡,只怕夜夜都不得閑呢,玉成那身子不曉得吃得消么?覃玉成沒料到鄉親們會這樣說他,惶惶地看看小雅,小雅對他淡淡一笑,他心裏才踏實下來。

他隨手彈了一個過門,張口欲唱,卻發現是《寶玉哭靈》的調。那是一個悲涼的唱本,恐怕不太合適,還是換一個吧。既然人家點了《雙下山》,那就還是《雙下山》。他趕緊將調子彈了回來,清清嗓,信口唱去。但是,梅香的影子在他跟前晃來晃去,擺脫不了,這讓他心思飄浮,嗓音也發糙發虛,唱得比任何時候都差。他慌忙望了台下一眼,還好,並沒人計較。小雅的聲音比他好聽,聽眾的注意力也大多在她身上。他竭力穩定一下心情,鼓足氣息往下唱。小幼尼你來瞧,來此已是大廟堂,殿前無人把香裝,山門外呀見一公一母,那是什麼菩薩?那是土地菩薩。山門外呀見兩位呀,黑里黑噠結里結巴那是什麼菩薩?那本是哼哈二將菩薩……大雄寶殿見三位,眼觀鼻,鼻觀心,那是什麼菩薩?那本是佛祖菩薩。蓮台上站一位呀,千手千眼那是什麼菩薩?那本是觀世音菩薩……他與小雅一唱一和,配合得還不錯,再加上她嗓子清亮,表情生動,眼睛骨碌碌地轉得如同甩流星,台下的人都忍不住叫起好來了。覃玉成心安了,心一安就彈唱得流暢了,就如坐上了一條順風船,晃晃悠悠一路無礙直奔終點而去。

季為民來到了戲台下。他一露面,就有人想起了季隊長曾經是覃玉成的師兄,月琴也是唱得很好聽的,於是高喊,季隊長來一段,與民同樂!請唱月琴的事未經他同意,季為民心裏本來就不舒服,再加上他不願意別人聯想起他曾經是個唱月琴的民間藝人,哪裏肯同樂呢?他在台下轉了一圈就走了。

覃玉成夫婦唱完月琴下台時,季為民忽然又出現了。他將覃玉成拉到一旁,面色凝重地說:「玉成,現在是新社會了,以後要唱月琴,最好編點新的、有時代特色的本子。」覃玉成不太明白他的話,就噢了一聲。季為民又說:「還有你也要注意,梅香現在是被通緝的反動地主,她是你的前妻,你要與她劃清界限。」覃玉成與梅香早沒關係了,他不知這界限還要如何劃清。他忍不住問了一句:「梅香惹你了?」季為民說:「她不是惹我了,是惹革命了。」

這話覃玉成就更不明白了。不明白就懶得說了,覃玉成不聲不響地帶着小雅回蓮城去。本來貧下中農協會給他們叫了船,但覃玉成不肯坐船,要去趕晚班車。搭車就要去鎮口的車站,就要經過一方晴。他並不想回過去的家,但他想順便看一眼。小雅明白他的心思,默默地跟着他。

一方晴傘鋪已經關張,跟南門坊一樣,也有兩家無房戶搬了進去,裏面住的人多了。他們經過門口時,卻沒見到一個人影。門邊的土牆上貼著一張大佈告,那是捉拿梅香的通緝令。

快到車站時,覃玉成看到了娘和覃琴。娘站在河岸邊,一隻手牽着覃琴,眺望着蓮水下游。娘在望什麼?覃玉成猜測不出。一片陽光落到娘的身上,將娘的影子拉得很長。娘轉過身來,娘看見了他。娘的臉上除了堆積的皺紋什麼表情也沒有,娘就那麼靜靜地看着他,他也靜靜地看着娘。要是娘向他走出一步,只要一步,他就會走過去。

娘邁開了步子,可是娘不是向他走來的,娘拉着覃琴轉身走了,回家去了。覃琴倒是幾次回頭朝他看,很好奇的樣子。

灼熱的淚水突然湮沒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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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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